第29章 回憶之五摘下面具
《無詞之歌》上映第五年,劇組放出了一些花絮,其中包括幾張接吻和擁抱的照片。我應該直接承認,電影成片并沒有刪減所謂的親密鏡頭,因為那些畫面根本不曾在故事世界里存在過。不是佩特里和博杜安在做什么,是我和查爾斯在做什么。
麥耶導演和編劇夏特里爾重點修改了《無詞之歌》原著里博杜安和佩特里無聲決裂的部分。不要說“我有女朋友了”,不應當把女性當作借口。如果政策有問題,直接反對政策,如果存在成見,就直接反對成見。我更喜歡電影里呈現出來的那樣:逛完博物館,佩特里和博杜安在路邊吃杏仁布丁,晴天的波各亞市似乎連路面都會反光,佩特里說“我不是同性戀”。過了幾周,博杜安路過皮埃蒙塔大街,沒想到遇到了驕傲月游行,他在人群里看見了舉著一塊“我是雙性戀我驕傲”牌子的佩特里。
導演和編劇確實修改了原著,但是劇本里并沒有寫博杜安和佩特里在游行的街上擁抱了對方。那時我們在巴勒莫取景,拍攝這場戲的時候,為了顯出佩特里的自閉和大膽,造型師借到了一件麥昆設計的刺繡夾克,搭配一雙露指的蕾絲手套。實在太張揚了,不是嗎?多么適合做一些出格的事情。
實際上,那套衣服讓我熱得要命,全場只有佩特里一個人病態而神經質地穿了長袖外套,其他人都在過盛夏。開拍之前,我對查爾斯說:“我熱到要中暑了。”于是查爾斯扶住了我。我很想擁抱查爾斯,于是順從意愿緊緊抱住了他:摟住他的腰,把頭放在他的肩上。查爾斯反手抱住了我。
那幾張擁抱的照片和劇情一點兒關系都沒有,接吻的照片也是。攝像師拍到的是一些發生在公開場合的私人的瞬間。我和查爾斯有很多私人的照片。查爾斯幫我遛狗,我們在巴黎開車兜風,沿著安納西湖散步——湖水清透發亮,如同茴香酒。土倫港賣海膽的人也賣睡蓮,河水和海水混為一談。英國人總覺得西班牙菜邋遢,大米、柑橘、檸檬、藏紅花、鴿子和鳳尾魚罐頭,一切都泡在橄欖油里,在加泰羅尼亞,我和查爾斯在晚上十二點后再去吃晚餐。鳳尾魚是海里的松露。
《無詞之歌》劇組放出花絮后,《時尚》法國版的一些工作人員注意到了它們。做完專訪,采訪人問我還有沒有和查爾斯一起拍攝過照片,我說我手機里甚至還有很多張查爾斯單人的照片呢,采訪人說:“誰的手機相冊里沒存過幾張查爾斯的照片呢”。我心想,那不一樣,我有的是別人沒見過的查爾斯。我回答說,我還有查爾斯小時候的照片,是查爾斯的母親給我的,但是我一張都不想給別人看。采訪人以為我在開玩笑。所有人都以為我和查爾斯只是朋友,關系很好的朋友,然而存在一些公關合作關系。
我和英格麗·弗蘭徹之間才是公關合作關系。或許我們兩個是一樣的人,自我而且傲慢——拍攝對視鏡頭的時候,英格麗只愿意注視我身后的燈光,燈光會讓她的眼珠看起來更明亮,而我也不愿意看她的眼睛。我長得足夠好看,如果我想,我完全可以看鏡頭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為什么要看她。對于這段公關關系,我們兩個都異常敷衍,根本懶得裝出約會的樣子,肯辛頓宮附近的個人隱私保護法格外復雜,沒有狗仔會冒著風險在那個地方偷拍,除非藝人的團隊向他們付費。
真正的感情并不需要偷拍。查爾斯偶爾會去巴黎圣拉扎爾街區一家名叫“帕絲基”的小電影院看過檔電影。有一次他去看《超光譜》的時候,被自媒體的記者發現了。記者問他怎么看我在《超光譜》里的表演,查爾斯說:“你知道,我不能評價這種東西,因為瓦爾澤一出現,我眼里就只是他了——除了在他和英格麗·弗蘭徹拍裸戲的時候。”
媒體光明正大地拍到過無數次這種和我有關然而只有查爾斯的場合。實際上,我和查爾斯中間隔著眾多的時間和廣大的空間:我們一年里有一大半時間根本不會見面。我經常在美國工作,有一次打電話的時候,我說我希望查爾斯能來美國度假。加州有棕櫚樹,查爾斯說摩納哥也有棕櫚樹。他對美國沒有絲毫興趣,對荷里活也沒有絲毫興趣1。
野心、壓力和才華的發生地,戀童、性犯罪、軟毒品泛濫……荷里活也是我所知的最恐同的地方之一。荷里活的制作方,尤其是商業片的制作方,不會找出柜的單性戀演員扮演同性戀者,他們允許雙性戀者存在,但是絕不允許一個人只和同性傳出緋聞。由順性別異性戀男性獲得少數群體的支持,允許政治同性戀,不允許真正的同性戀。beatusvirquinonabiitinconsilioioru2。我曾經向一切妥協。
查爾斯并不介意我有各種緋聞,他也不想公開和我的關系。后者無關身份認同,查爾斯坦白地回答記者他是雙性戀,和同性發生過關系,他說:“沒有什么做`愛方式更高貴”。他不希望把愛情變成被消費的新聞,我尊重他的意愿。我們對對方而言是什么,幾年之前,在《無詞之歌》首映式上,查爾斯對采訪者說:“朋友”,我笑了笑說:“騙子”,我們約定好這樣回答。朋友是不準確的答案,我們是戀人。
我漸漸感到厭惡。當我表演時,我戴上面具,成為另一個人,可是回到現實,我依舊拿不下面具。
面具。剛成為演員時,我就意識到這是一個考驗心態的職業,如果演員不在劇組,就意味著他們在失業。我總是在失業。從《瑪門》到《視而不見》,當越來越多人認識我,我不再擔心失業,然而我開始焦慮。壓力和期待一起出現,劇本堆在我面前。經費預算比雪花還多,我隨時可能被指認為票房雪崩的引發者。我的情感和經歷被表演透支,我被誘惑、被關注,永遠被動。當我得到的越多,我就越害怕失去。
我害怕失去什么,錢嗎?
錢很重要。但我漸漸開始明白,資本逐利,只是一味的逐利。要更多的錢,卻不考慮要那么多錢去做什么,要更多的錢只是為了要更多更多的錢——積聚的目的只是更多地積聚。然而,死亡的狂喜告訴所有人,生命的本質只是一場徒勞的耗費。
我愛查爾斯的灑脫,甚至可以說,揮霍。查爾斯總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思想自成體系,不論是他的愛還是消費,都帶有同樣的性質。或許他是瘋狂的,或許不是——如果說一個人瘋狂,即意味著他的行為沒有邏輯,無法被納入理性的范疇,可是查爾斯的一切行為都透露出他的邏輯。查爾斯踐行了無謂的耗費,他會在拍賣場里花掉自己一部影片的片酬,只為了拍下一幅油畫或者一件家具,然而他可以輕易地把那些東西贈予他人。他對于“擁有”的欲望很低,并且很早就找律師立下了遺囑:在他死后,無條件捐出所有資產。
有一段時間,查爾斯說他在考慮貧窮問題,最初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他并不缺錢。后來我才發現,他在考慮是否要放棄自己對于私有財產的合法占有。如果查爾斯先死去,除了生前贈予我的禮物,他不會為我留下任何東西。mementomori3。純粹的逐利并無意義,一切只是捕風。
人應當保持謙卑,我們應當意識到自己必將失去,除了死無法克服的愛,失去一切。
和理查影業的合約到期后,我選擇不再續約,隨后解雇了自己的公關團隊。拍出優秀的商業電影很難,我得到了其他人沒有的機會。但是我不想再卑劣下去,繼續妥協、繼續和其他人傳出公關緋聞。我可以不公開自己和查爾斯的關系,但是我不想再編造謊言。如果查爾斯不曾出現,我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或許沉迷于名利中,繼續持有傲慢,接受并利用所有的規則往來于肉`體之間,被金錢的謊言和自戀的光芒迷惑。
那年十月,我交付了最后一筆違約金,不再參與任何影視拍攝,也不再接受任何廣告工作和采訪。我告訴經紀人說我需要休息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要再為我安排工作。我已經得到了名利,名聲和影響力并不讓我上癮。我還有沒得到的獎項——可能我永遠不會得到,但我不想再追逐。我不是一個消耗品,而是一個活人。我覺得疲憊,就連我的情緒也顯得疲憊。
一切疲憊讓我害怕具體的形象,肉身過于沉重,我不想再和任何現實的人打交道。查爾斯可以不是一個實體,他以靈的形態存活于我之中。我希望回到查爾斯身邊,找回我遺失已久的身體,尋回一種靈肉一致的現實。
回歐洲之前,在圣弗朗西斯科國際機場,我遇到了導演雅茲明·貝尼舒。我早已不再對貝尼舒抱有敵意。屏幕里只有黑白兩種顏色,在病床上撫弄一條直起身體的小蛇,色情而神圣的《心魔》。我愛貝尼舒電影里的查爾斯,也愛她家聚會上的松子沙丁魚意大利面。
一個豹一樣的女人。貝尼舒惡得單純而坦誠,不帶表里不一的矯飾,我可以說她惡毒,但是不能說她卑劣。有些行惡的人只是蒼蠅和豺狗。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貝尼舒的欲望也如此純粹:她只想看我生氣。貝尼舒睜開眼看到了一個不高興的男人,這讓她覺得有趣,傲慢,如同叛逆上帝前一刻的盧奇菲羅,她的興趣讓她必須要看到叛逆的場面,所以她有意激怒了我。我確實因為她而感到憤怒,我那句“因為你們不愛對方”恰恰滿足了她的欲望。貝尼舒知道我愛查爾斯,她比我更早確定查爾斯愛我4。
第一次見面時,貝尼舒說過的模棱兩可的話,曾經像一根尖刺扎在我的心中。我以為她在說出一個詛咒式的預言:查爾斯會出軌。看過新聞的人都知道,和莉莉·華特斯在一起時,他就那樣做過。
我不知道如何界定查爾斯的出軌,因為后來我得知,查爾和莉莉之間一直是開放關系。真奇怪,查爾斯是個不太會嫉妒的人,他覺得僅僅因為“愛”就必須剝奪對方的權利過于荒謬,所以一直更在意拋棄和離去。查爾斯不認為自己無辜,他值得被責備,在那段感情里他想要的太多,眼目迷亂,而自由和放縱不是同義詞。一個人可以同時愛很多人,但是一旦成為過程,維持那么多的愛——或者說對那么多愛負責——異常艱難。
當我和莉莉·華特斯合作的時候,也就是拍《污點》的時候,莉莉說:“別為查爾斯辯護,也不用為我辯護。我們兩個一起選擇了那樣的關系。”卡密謀殺了長期家暴她的丈夫,從此走上連環殺人之路,莉莉剛拍完第二場謀殺戲,手上還沾著人造血漿。我就像我所扮演的那個警察,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她對于異性的看法讓我震驚:“我小時候懷有一種憧憬,以為男人足夠勇敢并且忠誠,我把美好的品質賦予異性。可是我突然發現,你們根本不是我當初幻想的那樣。我的同性也有足夠多的美德。存在一個男人能負擔得起我曾經對這個性別的偏愛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莉莉·華特斯。無數虛偽的光環加在性別、膚色、階層之上,使得我以為自己生來就應該享有被愛的權力。一個人只因為是男性,就值得被愛——多么荒謬,然而這是現實。
莉莉·華特斯和雅茲明·貝尼舒都是一種人,格外獨立的女人。貝尼舒和查爾斯的關系也超出常規,我該說些什么呢,我毫不意外,查爾斯永遠被這種性格吸引。查爾斯不曾對我隱瞞,貝尼舒也不屑于隱瞞:“不是人人都會愛查爾斯。我們之間不是愛,只是一種身體上的東西,過了一陣后,感到膩煩。”
或許貝尼舒是對的。身體不是一個道德場域。坦誠面對身體的欲望,而不是對身體的要求說不可以5。只不過,膩煩的臨界點預告了情`欲的限度。愛和情`欲不一樣。情`欲有限度,就像s`m有限度一樣,走到最后只會是幾個行為的機械重復。
我熟悉查爾斯,理解他的一些越軌舉動,那些行為都透露出一種查爾斯式的思維方式。是的,不是人人都愛查爾斯,在很多人眼里,他是個有魅力的混蛋,無論如何,他是個混蛋——私生活一團糟,不負責任。查爾斯是這種人:如果他想出軌,他根本不會回避我,從某種程度上說,查爾斯并沒有底線——永遠熱衷于扮演反叛者的角色,背叛貴族、背叛精英、背叛道德,背叛愛人。
以背叛為名,亞當是始作惡者。人只有善的話,不是太乏味了嗎。人可以比耶穌更自由,因為耶穌沒有做過惡。天鵝被它那大團的白色羽毛托舉起,不能夠下到水底碰上淤泥,耶穌也一樣,他不能夠犯罪。如果人的靈魂永恒,我們是否更應該愛身體,愛身體的歡愉,因為它如此易逝——這不是罪過,而是恩賜。
貝尼舒問我:“難道你從沒有想和另一個人睡覺的欲望?”
我說:“有”。有,我當然有和另一個人睡覺的欲望,這與忠誠無關。與忠誠有關的是,我渴望身體,我不會和別人發生關系。我不認為性可恥,選擇克制欲望只是為了提醒我們:愛意味著忍受。
我和查爾斯之間沒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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