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憶之三弱之思
查爾斯身上有一種隱藏很深的虔誠,那是一種宗教式的虔誠,帶有強烈的異端色彩。
在芙羅拉別墅,在轉(zhuǎn)變發(fā)生以前,我們聊起過一個基督教無法真正解決的邏輯悖論:上帝全能全善,然而世界上存在惡。
這個世界上有惡,上帝允許了它的存在,那么或許是他不愿意消除惡,或許是他不能消除。如果上帝全能,但是他不愿意消除惡,那么他就不是全善的。如果上帝愿意消除惡,但是他無法消除,那么他就不是全能的。如果上帝既不能也不愿意消除惡,那他就既不全能也不善。然而上帝不可能不全能或者不全善。
實際上,我同樣無法解決這個悖論,于是我說惡有價值,所以它能存在。如果美不被惡覬覦,那么美就單薄。背德永遠吸引人。
查爾斯隨后吻了我一下。
我在回憶里無數(shù)次重回芙羅拉別墅。悖論早已被我拋棄。神奇之事在我們緘口不語時才真正開始1。那個在風(fēng)和光中的唇間觸碰仿佛是我的愛情的真正起點,于是此后芙羅拉別墅的全部意義,只是一個親吻的承載地點。
是時候撿起那個悖論了。我記得,那天查爾斯一直對上帝和惡如何存在保持著沉默,他沒有對這個悖論發(fā)表任何看法。很久很久之后,久到我們清理干凈了特雷梅齊納別墅的噴水池,我才知道,對查爾斯而言,這根本不算是個悖論。
因為創(chuàng)世之后,上帝不存在。
上帝不是用話創(chuàng)世,而是懷著愛用自己作為材料創(chuàng)世2。在創(chuàng)世后,全善的上帝已經(jīng)缺席。
世界只有一個獨立的本源,那只是善,惡不能獨立存在,惡只意味著善的匱乏。當(dāng)全善的上帝獻祭自己創(chuàng)造世界時,全善也一并退出了世界,當(dāng)全善退出,就顯出了惡。
惡正是全善上帝已經(jīng)不在場的證明。
對查爾斯而言,如果上帝是真的,那么上帝的愛一定是一種帶有苦味的愛,與耶穌自愿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一樣帶有苦味。創(chuàng)世與強力無關(guān),反而意味著與之相反的衰弱與謙卑——愛只是一場自我獻祭,除此之外,別無所有。是無條件的饋贈,不是占有。
特雷梅齊納別墅的噴水池中重新有活水流動。我的祖父是個天主教信徒,我知道耶穌曾對撒馬利亞的婦人說:“喝了我所賜的活水,永遠不會再渴。”
耶穌所賜的水要在人里面成為生命的泉源,涌流不息,直到永生。沒有永生,查爾斯以為,和自我犧牲的上帝一樣,耶穌被釘死后,再也沒有復(fù)活。在圣三位一體中,圣父和圣子經(jīng)歷了同樣無力的死亡。我第一次聽到這種異端式的說法。
那天我想到自己的母親,忽然覺得一切荒謬又可笑——那我的母親不就是在像上帝愛人一樣愛我的父親嗎,可是她的愛只引向痛苦。
查爾斯說:“所以愛才是神跡。”
我們能效仿的只能是上帝的付出——作為動詞的愛。至于作為結(jié)果的那個名詞,并非人人都可以得到,或許從沒有人得到過。
沒有人得到過。于是我好奇查爾斯到底怎么看待我們之間的感情,我們之間算什么——對禁忌的逾越、身體的滿足,以及彌補虛空感的消遣?
查爾斯說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很顯然,他不想隨意回答這個問題,也確實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他的誠實使我被拋入忽然出現(xiàn)的巨大不安中。我擔(dān)心和查爾斯有關(guān)的緋聞中,存在一些真相。我問查爾斯是不是發(fā)生過這種事:他騙了我,并且我至今還不知道真相。他的回答是“是的”。
我只和自己的慍怒一起離開了特雷梅齊納別墅,把查爾斯留在原地。我知道那一次我讓他異常尷尬,而那正是我對他的懲罰。
我獨自回到巴黎,換了住所,然后沒有再聯(lián)系過查爾斯——他同樣沒有找過我。他的沉默加劇了我的憤怒。以往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謊言和幻覺,一切回憶都變成一場大火,只有在火中燃燒,從其中汲取極端的痛感,我才能確認自己活著。
那年我參演了《昨日重啟》。在托盤加峽谷拍最后一個鏡頭——摩托車飛躍鏡頭時,我拒絕用替身,摔傷后被送到了醫(yī)院。我打算回歐洲,在戴高樂國際機場,記者們看見我,有人問起查爾斯——他大概以為我們的關(guān)系依舊很好。腦震蕩讓我頭暈?zāi)垦#矣浀米约喝讨弁春陀纱艘鸬膰I吐欲說:“查爾斯是個騙子。”
滾燙,酸澀,我眨了眨眼,又嘗到眼淚的滋味。我感到屈辱——我竟然還在希望查爾斯能來看我。我開始恨他,是不是如果我不再聯(lián)系他,他也永遠不會再聯(lián)系我。我祖父的精神在我的身上復(fù)活,把我引向一條偏執(zhí)扭曲的寬路。天堂的路是窄的,因為寬恕的路太難行走,我不要寬恕,我走的路絕不是那條。一條寬路將要把我?guī)蛞磺袗阂夂蛷?fù)仇。
我的助理回到劇組的酒店,幫我整理房間,她問我其中一塊蜻蜓胸針該放回到哪個銀行的保險柜——我參加奧斯卡頒獎典禮,說準確一點,第一次參加時,佩戴過它。我說那只是一塊仿制品。
一塊仿制品。在圣圖安舊物市場,我和查爾斯買了一個1880年代的青玻璃點金雙耳杯,在日神的恩賜中,穆拉諾出產(chǎn)的料器和玻璃有著不遜于水晶的光澤。賣杯子的人還賣舊玻璃胸針,其中一塊胸針仿造的是萊儷1897年的作品“玫瑰藤”。查爾斯說他有更好的萊儷珠寶,過了幾天就把那塊空窗琺瑯胸針送給了我,我隨手接過。我從來沒想過那塊胸針是真的,因為查爾斯送出得太輕易。他甚至沒把它裝在盒子里。
而它確實真的。當(dāng)我再次回到歐羅巴,它和它的過往一并清清楚楚展現(xiàn)在我眼前:原屬于卡洛斯特·古本江,于2017年在蘇富比瑞士拍賣行被拍賣,由查爾斯·柯蒂斯以121萬瑞士法郎拍得。
無數(shù)劇烈的情緒使我吐了出來。
查爾斯。一個瘋子,一個騙子。我忽然確定,如果我不再聯(lián)系他,他也永遠不會再聯(lián)系我。我想起來他的話,愛是無條件的饋贈,不期望有所回應(yīng)。
我給查爾斯打了電話,我又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他說:“我的鴿子”,眼淚瞬間使我雙眼模糊。
我的鴿子。以往我總是這么叫查爾斯。這是個溫馴而暗含抱怨的昵稱——“我在某處停下,只是等你”3——我覺得自己才是被留在原地的那個人,而他總是離開。我全部能做的只是等待他回來。
我說:“胸針。”
查爾斯說那是一個禮物,就像我送給他的跳水青蛙一樣。
在吉韋尼,我在路邊買了一個跳水青蛙的小玩具送給查爾斯,只是為了讓他開心一下。禮物。有時候我恨極了查爾斯的人格里晦澀的那一面,即使一件小事,他也記得清清楚楚,它們被他納入到自己的思考體系里,然后被賦予深度。我近乎絕望地問自己,禮物是什么,我害怕那個回答。
上帝的創(chuàng)世是禮物。
無償?shù)酿佡洝?
對給出者而言,不要求回報,不是以給予的方式去施行奴役。禮物給予接受者的應(yīng)該是自由:在接受、不接受,回報、不回報之間任意選擇的自由。
我不敢問查爾斯,他是不是也把自己的愛當(dāng)成禮物。我們在愛里總想占有[愛往往是一種強力,如同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提供的范式,我們互相用強力侵入對方,想要征服、占有、壓倒,以此得到對方的承認。在反思之中,我隱約察覺查爾斯的上帝之愛究竟在表達什么含義:圣愛不是一種力,而是強力失落之處,是弱的集合、一個場域,主動讓出空間,施行容納,給予自由。——瓦爾澤自注。]。一個悖論式的現(xiàn)實:給予對方愛里最不可能得到的自由。如果查爾斯的回答是“是”,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承受。
一切仇恨忽然中止。我徒勞地意識到自己的傲慢,也許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傲慢。羅馬的警衛(wèi)打開裝著圣凱瑟琳頭顱的袋子,只看到一袋玫瑰花瓣4。徒勞。我棄絕上帝太久,忘記了上帝創(chuàng)世時的謙卑。人們也是這樣,不再施行饋贈,只使用強力——不顧一切,妄圖使自己的價值體系強行進入別人的思想中5強力和傲慢是同義詞。
我從沒有遇到過查爾斯這樣的人,他不信上帝,可是身上有一種無宗教性的宗教性。從查爾斯身上,我隱約看到了一種狀態(tài):愛不是一種強力……具有破壞性的強力,而只是一個無力的空間,只誠懇地說“我已經(jīng)讓出了位置,我接納你”。我以為離開的是他、擁有自由的是他,我以為如果不再被愛就應(yīng)該用恨去報復(fù)。一種可能性向我展開,告訴我如何超越我的血液、擺脫我祖父的宿命。只需要向那個可能性看一眼,我便將因為承受不住神跡而陷入昏死。
我害怕如同我說“我愛你”時查爾斯能平靜地說“我也愛你”一樣,他早就有了能夠回復(fù)我的答案。我害怕原來說“我在某處停下,只是等你”的人,其實是查爾斯。
我不是愛者,而是被愛者。
(https://www.dzxsw.cc/book/18513705/33193794.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