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許久沒有聲音，安靜得落針可聞。

        太子姿態(tài)閑適地舉杯飲茶，眉目中仍舊是不加掩飾的理直氣壯，分毫不覺得自己明目張膽的偏袒有何不妥。

        甚至于，還隱隱透露出些許引以為榮的驕傲。

        冬凌的神情頗有些一言難盡：

        這豈止是上心那么簡單。

        說是偏愛都不為過。

        他跟在殿下身邊這么多年，見慣了殿下對人不假辭色的模樣，何曾見過他對人這般縱容？

        滿心歡喜地來見故人，結(jié)果卻被人忘得一干二凈。

        殿下不惱，反思過后是覺得自己的相貌不夠精致，于是輕拿輕放地略過這樁事。

        打算用來辦正事的出行，被小郡主橫插一腳。

        殿下不惱，反而時(shí)時(shí)體貼處處關(guān)心，就連關(guān)心都要假借自己的名義，以免給人帶來負(fù)擔(dān)。

        如此用心良苦，誰看了不稱贊一聲“感天動(dòng)地”？

        哪怕是九五至尊的圣上，也不曾被殿下這般用心對待過。

        幼年時(shí)萍水相逢的故交，在殿下心中竟能占得如此地位，就連殿下的親生父親似乎都要退避三舍……

        等等——

        親生父親？

        冬凌忽地抬頭，聲音發(fā)緊地問：“殿下落腳南境王府之后，是不是還未曾向陛下上書稟明？”

        太子偏頭略一思索，點(diǎn)點(diǎn)頭，發(fā)出一句單音：“嗯。”

        殿下居然還有閑心“嗯”？！

        冬凌神情一垮，慌手慌腳地去準(zhǔn)備筆墨。

        今天已經(jīng)是他們抵達(dá)寧川的第五日。

        整整五日，分毫消息也沒往盛京送！

        離開盛京前，圣上分明千叮嚀萬囑咐，叫殿下到寧川后給他去信保平安。

        結(jié)果他們竟將此事拋之腦后，全然沒有想起來！

        冬凌想想都覺得快要呼吸不過來，手中的動(dòng)作不由得更快了些。

        研磨的間隙，他抬頭飛快看了眼：殿下已然放下茶盞，施施然走到房間的另一側(cè)去凈手，看上去半分也不著急。

        不著急就不著急吧。

        總歸寫一封信也要不了多長時(shí)間，已經(jīng)拖了五日，不急于這一時(shí)。左右他午后快些將信送到驛站，囑咐他們快馬加鞭地送往盛京就是。

        這般想著，冬凌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收回視線專注研墨。

        上好的端硯色澤潤亮，點(diǎn)幾滴清水，執(zhí)墨錠耐心研磨，力度適中，不多時(shí)便聚匯出以供書寫的墨汁。

        冬凌擱下墨錠，望向太子：“殿下，筆墨已經(jīng)備好了。”

        太子半靠在窗邊的矮榻上，單手握著本書，悠然翻過一頁，眼也不抬地“嗯”了聲。

        靜待片刻，見太子看得入神，沒有起身的意思。

        冬凌于是再度提醒：“殿下，該給圣上寫信報(bào)平安了。”

        “知道了。”太子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聲，仍舊沒有動(dòng)作。

        冬凌：“……”

        冬凌深吸口氣，打算走到窗邊去“請”太子移步書案。

        他一抬步，太子似乎察覺到動(dòng)靜，終于舍得從書卷中抬頭，扭頭望過來。

        冬凌腳步一頓，滿含期待地望著太子：“殿下——”

        太子目光在冬凌身上落定片刻，又移向他身側(cè)的書案，緩緩蹙起眉：“你怎么還沒寫完？”

        冬凌：“？”

        冬凌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緒，不解地問：“……寫什么？殿下方才未曾吩咐屬下——”

        太子疑惑地打斷他：“不是說要給京里回信？”

        冬凌比他更疑惑：“是啊，但殿下一直手不釋卷，不曾動(dòng)筆……”

        話到一半，冬凌迎著太子的視線，忽然一頓。默了默，他似有所悟一般，試探問：“殿下的意思是……要屬下來寫這封信？”

        “不然呢？”太子理所當(dāng)然地反問。

        “這是呈給圣上的家書！”冬凌重重強(qiáng)調(diào)了“家書”二字，無奈道，“屬下豈能越俎代庖？”

        太子置若罔聞，不為所動(dòng)地反駁：“孤來南境是奉旨反省，又并非出游玩樂，怎會(huì)是家事？”

        冬凌：“……”

        照殿下今日這般過法，同玩樂又有什么分別？

        “殿下……”冬凌有心再勸，畢竟這是殿下第一次出京遠(yuǎn)游，離京前圣上百般放心不下，千叮萬囑，如此情形，于情于理這第一封家書都該是殿下親自執(zhí)筆。

        可太子卻恍若不知，不急不緩地?cái)炕匾暰�，輕飄飄地打斷他尚未出口的長篇大論：“你寫。”

        冬凌：“……”

        冬凌看著太子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半晌，無奈地嘆了聲氣，繞回桌案動(dòng)筆寫奏疏。

        奏疏寫得八｜九不離十時(shí)，平夏前來請?zhí)�子去膳廳用膳。

        太子擱下書卷，理了理衣裳前往膳廳。

        照舊是他和洛之蘅兩人用膳。

        興許是一道逛過街市熟悉了些，午膳時(shí)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洛之蘅對他沒有先前一般防備，興起之時(shí)還會(huì)主動(dòng)給他推薦桌上的菜色。

        對比昨日的疏離和警惕，已然進(jìn)步了太多。

        用過膳，兩人各自回院。

        洛之蘅難得走得疲累，回到院中卸下釵環(huán)，換了身舒適的寢衣，沾枕即睡。

        她素有午間小憩的習(xí)慣，往日只睡一刻鐘便能醒轉(zhuǎn)。今日興許是倦極，直到平夏來喚，她才緩緩找回意識。

        見她睜眼，平夏笑道：“郡主該起身了，睡得久了夜間恐要睡不著。”

        “嗯。”

        洛之蘅抱著錦被靜坐片刻，打了個(gè)哈欠，慢吞吞地問：“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個(gè)時(shí)辰。”

        這一覺睡得著實(shí)久了些。

        洛之蘅揉揉額角，掀被起身。

        平夏手腳利索地伺候她洗漱梳妝，詢問她下午的安排。

        洛之蘅理著發(fā)梢，想了想早間在街市時(shí)的狼狽，道：“去花園走走。”

        平夏笑應(yīng)：“是。”

        南境王府的花園皆是由最好的花匠精心料理，疏密有致。

        時(shí)值季春，將入孟夏，園中花木扶疏，群芳次第綻放，各花入眼，煞是賞心悅目。

        洛之蘅繞著花園走了一圈，又跟著花匠學(xué)習(xí)修剪花枝。

        小半天下來，著實(shí)不比逛街市輕松。

        平夏將水浸過的錦帕遞給她，笑道：“時(shí)辰不早了，郡主歇歇吧。”

        洛之蘅正有此意，應(yīng)了聲“好”，邊拭著額上的薄汗，邊走向附近的涼亭歇腳。

        近晚風(fēng)涼，徐徐拂過，很快便驅(qū)散熱意。

        花枝草木隨著微風(fēng)輕擺，碰撞間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甚是悅耳。

        洛之蘅只手撐腮，專注賞花。半晌，忽然問：“你可還記得三月廿日偶然遇見的一行人？”

        “當(dāng)然記得。”時(shí)間隔得不遠(yuǎn)，平夏記憶猶新。

        “可曾看清楚了那位神秘公子的相貌？”洛之蘅又問。

        平夏回憶片刻，搖頭道：“那位公子藏得緊，奴婢一直未能得見。”

        “這樣啊……”

        洛之蘅垂下眼，語氣中難掩失望。

        平夏站在一側(cè)，看不清她的神情，卻見她微垂著頭，隱約透出幾分喪氣的模樣，于是關(guān)切地問：“郡主怎么忽然問起那位公子了？”

        “沒什么。”洛之蘅微抿了下唇，無意識地放空思緒，沉默片刻，緩緩道，“只是忽然覺得……府中有人似乎與他有些相像。”

        這話幾乎算得上是明示。

        平夏試探著問：“郡主是說，崔公子？”

        “嗯。”洛之蘅微微頷首。

        平夏目露不解：“但若是崔公子，合該同咱們到府的時(shí)辰相差無幾，又怎會(huì)晚到三日？”頓了頓，她疑慮更重，“奴婢當(dāng)日曾同那位公子的侍從多番相對，已然記下了對方的相貌。昨日陪著管家安置崔公子帶來的隨從時(shí)，并未見到那位眼熟的侍從。”

        洛之蘅沉默著，沒有出聲。

        抵達(dá)時(shí)間稍晚，可能是被旁的事耽擱了行程。

        身側(cè)的侍從消失，也可能是被安排著去辦了其他的事。

        唯獨(dú)相貌不能作假。

        可惜，她偏偏辨認(rèn)不了相貌。

        洛之蘅壓下心中泛起的漣漪，回憶著在馬車上被偶然間打斷的思緒，又想起三月廿日那天，她轉(zhuǎn)身遙望時(shí)與對方的相貌一錯(cuò)而過的情景。

        好半晌，她輕緩地出聲：“我雖沒瞧見那位公子的相貌，卻掃了眼他的身形，同崔公子的身形幾乎如出一轍，沒太大分別。”

        平夏回憶著當(dāng)天的情形，問：“郡主不是記下了那位公子的聲音？和崔公子比起來有相似之處嗎？”

        洛之蘅面露遺憾，輕輕搖頭。

        在破廟時(shí)，她只聽到那位公子簡單“嗯”了聲，就算對那個(gè)聲音印象深刻，單憑著一句沒多少情緒的簡單聲調(diào)，也著實(shí)不好辨別。

        太子這兩日來府，與她相處雖多，可語氣中大多都暗含著不同的情緒。由情緒引聲，細(xì)微之處的語調(diào)都有所區(qū)別，更遑論去和那位僅僅有一“聲”之緣的神秘公子對比？

        一個(gè)聲音瀟灑風(fēng)流，仿佛萬事看淡，隨性自如，令人聞之忘俗。

        另一個(gè)聲音卻情緒萬千，雖然也能稱上悅耳，但難免沉郁，加之多年高高在上，聽來只覺心中凜然，分毫不敢細(xì)思。

        洛之蘅想得出神。

        平夏望著她，心下輕嘆，卻沒出聲。

        言語的安慰蒼白且無力。

        她既沒有辦法找到那位妙音公子，又沒有辦法幫助郡主治愈多年痼疾。

        只能一言不發(fā)，不去打擾她的思緒。

        洛之蘅慣來是調(diào)節(jié)情緒的高手。待到晚間用膳時(shí)，已然恢復(fù)如常，陪著太子有說有笑地用膳。

        太子慢條斯理地盛著湯，分神覷她一眼。

        洛之蘅神情如昔，唇角輕牽，漾起淺笑，笑意蔓延至雙眼，唯獨(dú)不達(dá)眼底。

        眼中的那抹悵惘礙眼得緊。

        太子擱下湯匙，開門見山地問：“你有心事？”

        “沒有。”洛之蘅下意識否認(rèn)。

        太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張嘴道：“孤早間才提醒過你……”

        話到一半，忽然止聲。

        洛之蘅困惑地問：“殿下提醒我什么？”

        太子斂回視線，不咸不淡地道：“沒什么。”

        他避重就輕地結(jié)束了這個(gè)話題。

        洛之蘅望他片刻，忽然想起他在悅衣坊中的話。

        他說：“我可不好糊弄。”

        他說他不好糊弄，慧眼如炬地瞧出了她有心事，知道她在含糊其辭。

        卻收斂著脾性沒有拆穿她。

        更克制著沒有追問。

        想要關(guān)心她。

        卻沒有憑著自己的心意強(qiáng)迫她吐露心事。

        十足的守禮。

        意識到這些的一瞬間，洛之蘅心底忽然升起股暖意，隨著經(jīng)脈游遍四肢百骸。

        她看著正對面捧著瓷碗慢慢喝湯的太子，鬼使神差般地出聲：“殿下。”

        太子眼也不抬：“怎么？”

        “您能不能，”洛之蘅眨眨眼，慢吞吞地續(xù)道，“……‘嗯’一聲？”

        太子一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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