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不是‘嗯?’,是‘嗯’。”
洛之蘅目視太子,認真糾正。
太子:“?”
太子聽得云里霧里,懸崖勒馬,克制住自己下意識的一聲“嗯?”。
沉默間,洛之蘅眼巴巴地望著他,目露殷切:“殿下……”
太子放下湯碗,蹙眉問:“你這是何意?”
開弓沒有回頭箭。
洛之蘅頂著他探究的目光,強自鎮定道:“殿下要先按小女說的做,小女才會為殿下解惑。”
“你倒是有膽量,居然敢和孤談條件。”太子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平鋪直敘地出聲,喜怒難辨。
洛之蘅微垂著眼,端端正正地坐穩,看上去很是泰然自若。她輕笑道:“承蒙殿下厚愛。”
“孤何時做過這等事?”太子眉梢微揚,不解地反問。
話音落定的瞬間,洛之蘅終于抬眸:
對面的太子已然擱下碗筷,姿態放松地靠著椅背,右手懶散地搭在扶手上,整個人透露出些許漫不經心的散漫,隨意自如到了極點。
世家官邸向來規矩森嚴,皇家更是不遑多讓。
南境王府只有她和阿爹相依為命,阿爹多年行軍,不喜繁文縟節,也從來不用長篇累牘的規矩約束王府。可即便如此,多年來她仍舊養成一副謹慎持重的性子。
眼前之人,分明出身天底下最重規矩的地方,卻偏偏看上去最是不守規矩。
這樣漫不經心的態度,總會在某些時刻讓她覺得自己在被人縱容,更會讓她忘記,眼前之人是天底下最為尊貴的儲君。
她沉默得似乎有些久,太子覷她一眼,閑散地問:“怎么不說話?”
洛之蘅定了定神,語氣輕緩地道:“小女知道,殿下午間時改主意回府,是憐惜小女體弱。”
太子眸光微動。
午間時,他念及女兒家面薄有意隱藏不假,可既然已經被她當面點明,倒也沒必要繼續隱瞞。
停頓片刻,他慢吞吞地道:“……倒也不算笨。”
算是順水推舟地承認此事。
洛之蘅面色稍緩,輕輕彎了下唇角。
太子換了個更舒適些的姿態,漫不經意地道:“你不會以為,單憑這個理由,就能讓孤順從你的心意,做出莫名其妙的舉止吧?”
洛之蘅當然明白。
所謂的“厚愛”,不過是訴之于口的謙辭罷了。說到底,她和太子相識才不過兩日。縱然太子言語間很是在意他們兩個幼年時的情分,但一個將將出生的嬰孩兒,于他能有什么分量可言?
太子能念著虛無縹緲的情分善待她。
她卻不能自恃情分,有恃無恐。
洛之蘅心中思緒萬千,面上卻不動聲色。她笑道:“小女只憑殿下好奇。”
“孤好奇?”太子不置可否,“何以見得?”
“殿下倘若不好奇,又何須陪著小女兜這么大的圈子?”
洛之蘅從容自若,含蓄出聲,素來清淡的眉目間隱約透出些許篤定,仿佛勝券在握。
太子望了片刻,忽地一笑:“你說,要孤怎么做?”
如此便是應承下來。
洛之蘅心口一松,勉力克制住心中喜意,維持著平穩的聲線,重復道:“殿下只需‘嗯’一聲。”
太子不明就里,卻也依言照做。
洛之蘅沉吟道:“殿下語氣中的情緒太重了,要漫不經心一些。”
太子:“還挺挑剔。”
洛之蘅笑意不減。
太子口中說著她挑剔,卻也有求必應,照著她的要求又“嗯”一聲。
這回確然是收斂了情緒,和他這兩日散漫的語氣別無二致。
聲落,太子抬眸問:“還用調整嗎?”
洛之蘅搖搖頭:“足夠了,多謝殿下。”
她耳力超群,雖做不到聞聲不忘,可那日在破廟中偶遇的男子聲音太好聽,以至于五日過去,她仍舊銘記在心。
因著印象深刻,幾乎是太子出聲的瞬間,她便知道是自己認錯人了。
誠然兩人的身形相差無幾。但太子的語調縱然再散漫,也掩不住多年身居高位淬煉出的矜貴孤高。比之那位神秘公子,太子的音色也遠遠要低沉些。
同那位公子溪水擊石般的清越嗓音相距甚遠。
心底不可自抑地涌現出種種情緒,一會兒是那位神秘公子無跡可尋、杳無音訊的失落;一會兒又是“幸好太子不是那位神秘公子”的慶幸……
諸多復雜心緒,均被她一一按下。
太子輕飄飄地出聲:“現在可以說了?為何要孤做這些?”
洛之蘅調整好紛亂的思緒,坦誠相告:“小女五日前偶然間遇到位公子,殿下的身量同他有些相似。”
這便是說,她認錯人了。
一句“天底下何人能同孤相提并論”險些就要脫口而出,卻在意識到時日的剎那,被太子險險咽下。
五日前。
正是三月廿日。
路遇大雨,他不得已率眾暫留破廟落腳,而后同多年未見的故人有了場不期而遇的重逢。
心中有了猜測,眼神難免就帶了些打量。
太子不動聲色地試探:“……你是如何同他遇上的?”
洛之蘅將當時的情景徐徐道來:“五日前驟降暴雨,小女和隨從去往破廟暫避風雨,恰巧那位公子先一步抵達,占了廟宇,如此有了一面之緣。”
太子:“……”
洛之蘅聲音不停,滿含歉意:“今日只是忽然生念,以為殿下便是那日偶遇的公子,這才有此冒犯。失敬之處,還望殿下寬宥。”
太子頗有些進退兩難,神情難得流露出些許尷尬,動了動嘴,干巴巴道:“……無妨。”
洛之蘅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沒有意識到太子險些掩飾不住的不自在。
待她終于考慮好說辭望過去時,太子已然恢復如常。
洛之蘅一無所知,為他解惑之后,斟酌著道:“小女冒昧,想請殿下施以援手,助小女找到在破廟偶遇的那位公子。”
“……”太子眼神復雜不已,“萍水相逢,你為何要尋他?”
“不瞞殿下,”洛之蘅微微低下頭,似乎有些羞赧,“那位公子聲音極妙,很是悅耳。小女神往不已,可惜當日礙于承諾不敢打擾。雖是萍水相逢,可小女這幾日始終念念不忘,已將他引為知己。”
太子說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當時破廟避雨是權宜之計,全然沒有想到會突然遇見故人。他記得,當時為了隱藏行蹤,特意克制住自己,始終沒有出聲,更沒有顯露身形。
只在陽起提醒他避開濃煙之時“嗯”了聲。
很短促的一句單音。
幾乎可以說得上是過耳即忘。
哪里料到,單就是一句單音,竟然也能讓洛之蘅心心念念。
甚至還試探到他本人頭上。
“你找他,”太子欲言又止:“……就因為他的聲音好聽?
洛之蘅輕笑著點頭,含蓄道:“是。”
太子:“……”
太子又問:“……找到之后呢?”
洛之蘅想了想,委婉道:“找到之后自然要問問那位公子是否有妻室。”
興許是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受到的沖擊太大,明明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太子卻難得思緒遲滯,硬是追根究底地問道:“有妻室如何,沒有妻室……又如何?”
洛之蘅狐疑地覷他一眼,望見他神情莫名有些恍惚,想到自己有求于人,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說得再明白些:“有妻室便當作萍水相逢。若是沒有妻室,便請阿爹掌眼,看看能否深交。”
她雖然用了“深交”一詞,但這話中的意思,幾乎不用思考便能明白。
太子眼神透露出些許茫然,動了動嘴,覺得自己該說些什么,可是話到嘴邊,腦海中一片空白,罕見詞窮。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為何不讓叔伯幫你去尋?”
聞言,洛之蘅清了清嗓音,含蓄笑道:“總要讓小女見之歡喜,才能望阿爹跟前兒帶。”
太子嘴唇翕動:“……是這個理兒。”
洛之蘅笑望著他,滿懷期待地詢問:“所以殿下是答應幫小女尋人了?”
“……”沉默片刻,太子不情不愿地點頭,“孤幫你。”
不自己尋自己,難道讓她去求別人,然后發現她一直苦心尋找的人就在身邊嗎?
那樣的場面,想想都覺得窒息。
太子似乎已經深受其害,下意識抬手撫向心口。
手臂懸至半空,后知后覺地想起洛之蘅就在眼前,于是硬生生地轉了個彎,捧起碗食不知味地喝起湯。
洛之蘅感激不已地道謝。
太子僵硬地擺擺手,狀似不以為然地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兩人各懷心思地用完后半程晚膳。
作別之時。
太子垂眸看著福身告辭的洛之蘅,在她即將轉身之際,忽然道:“洛之蘅。”
洛之蘅笑問:“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權衡再三,終是忍不住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無。”
“?”
洛之蘅不解其意,困惑地覷他一眼,不明就里卻仍是再度福身:“小女明白。”
太子見她露出受教的神情,有些滄桑地開口:“你若是明白,就不該大費周章地去尋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更不該為了區區一個男子低頭求人。”
區區一個男子本人兀自壓下心中的連聲嘆息,深藏功與名。
“多謝殿下指教。”洛之蘅輕笑道。
太子以為自己的勸告起了作用,下意識松口氣之時,忽然聽到洛之蘅話音一轉,又道:“不過殿下放心,放眼南境,能讓我阿爹忌憚之人寥寥無幾。有他為我做主,沒有人膽敢欺我。”
“……”太子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哽在喉間。
這話說得倒也是實情。
南境王坐鎮南境,備受皇帝禮遇,在南境百姓心中又威望甚高。他放在心尖千嬌萬寵的掌珠,任誰都要掂量再三。
可他偏偏不在此列。
可南境王偏偏已經腳底抹油,親手把他的掌珠送往“虎口”。
一時之間,太子心緒復雜。
一無所知的洛之蘅告辭之后轉身離去,身影在夜色中若隱若現。
似乎是良知使然,他望著南境王府的夜色,都覺得天真單純。
太子:“……”
太子輕嘆一聲,滿懷心事地轉身離開。
冬凌正整理著太子的書卷,聽到窸窣的腳步聲,忙去開門。
“殿下……”他打開門行禮問安,剛一抬頭,就見太子神情恍惚地飄進房中,仿佛受了極大的沖擊。
還從未見過殿下面上露出這種神情。
冬凌擔憂地又喚一聲:“殿下?”
太子沒有理會他詢問的神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待將杯中的清茶一飲而盡,太子終于說出進屋以來的第一句話:
“孤果真是魅力無邊。”
太子如是感概。
冬凌:“……”
頓了一下,又緩緩蹙起眉,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
“她怎能如此輕信于人?”
冬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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