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雨勢在后半夜緩緩止歇，細(xì)長雨水掛著朱紅飛檐，斷了線似的往下淌。

        約是寅時三刻，所有動靜隨著三寸白蠟爆開的一聲清脆燈花逐漸寂滅，歸于無邊靜謐。

        薛劭靠著圈椅，半只手軟若無骨地垂下。

        姚楹神情冷淡，起身吹熄最后一豆?fàn)T火，微弱光芒瞬間被黑暗吞噬，她敞開一線窗，裹挾雨霧的冷風(fēng)鉆入骨髓，凍得指尖發(fā)青。

        她往外探一眼，只見檐下鮮紅風(fēng)燈晃下一地沸血似的光暈，再往遠(yuǎn)些，深夜無星無月，濃霧繚繞，濃稠黑夜如張著獠牙巨口的怪獸，吞噬偶爾閃滅的火光。

        姚楹并不擔(dān)心姚將離，她這位二哥，雖然有時候腦子不大靈光，但是他天生有一股狼性，若嗅到血跡，愈發(fā)乖張狠戾。

        今夜特為南疆設(shè)宴，計(jì)劃部署稍顯匆忙，好在緊跟薛劭而來的護(hù)衛(wèi)已經(jīng)接到密信，將會里應(yīng)外合，甕中捉鱉。

        纖細(xì)酥手扣進(jìn)窗扉，姚楹折身回妝鏡，拿出自己的妝奩。

        巴掌大的精致錦匣，三層綢紅軟布之下，藏著一把嵌有五色瑪瑙的黑金短刀。

        劍鞘鑲金淬銀，乃是姚楹臨出相府那一夜，大哥姚長信親自交予她手中護(hù)身的物件。

        黑金短刀握在手中分量實(shí)沉，姚楹掂了掂，下一秒利落出鞘，反手扣緊刀柄。

        雪亮鋒芒割開飛舞塵埃，凜冽森寒聚斂劍尖。

        姚楹轉(zhuǎn)過眼，平靜無波的一雙眸，清清冷冷地注視著薛劭的方向。

        本該是極為受阻的視線，卻清晰地映出了某種不尋常的亮光。

        那碗姜湯下了小劑量的藥，于人體無害，只會昏睡兩個時辰。

        姚楹步伐悄輕，踩著斜支身影走過去。

        她的目光最先落在薛劭眉間，這人的心事藏得不比自己要少，是以熟睡狀態(tài)，眉心也攢得極緊。

        到底是容易心軟的性子，姚楹緊了緊刀柄，抬手撫平薛劭眉眼折痕。

        她斂裙半蹲，神色一凜。

        一根銀色細(xì)線繃著薛劭十指，她眼眸驟瞇，想要看清那線蔓延到何處，卻讓屋子里凝滯的暗色給蒙了眼。

        與姚楹猜想無異，這線埋得極深，輕易不會發(fā)作。

        唯有耳鬢廝磨，繾綣纏綿時，逆經(jīng)脈心肺而起，做出有悖常態(tài)的舉動。

        愛之深，恨之切，正是利用了這一點(diǎn)，才能借了薛劭的手，陷姚楹于死地。

        倘若姚楹出事是因?yàn)檠�劭，那滔天的悔恨與內(nèi)疚終會反噬他。

        不費(fèi)一絲一毫的氣力，便能一箭雙雕，這買賣做得劃算。

        可他千算萬算，卻錯算了姚楹。

        姚楹向來不是嘉平公主那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嬌嬌兒，她自幼生長在血性剛烈的相府，打小便聽祖父馬背征戰(zhàn)的故事，又生了個最擅鉆研的性子，是以旁門左道略有知悉。

        南疆一直是上京的心腹重患，近些年的叩邊之勢更是氣焰囂張，奈何上京國力強(qiáng)勁，無法直攻，于是濫用巫蠱，每每能贏一個防不勝防。

        她誤打誤撞破了能讓人枯化的線蛇蠱，又遇上了更加棘手的“線”。

        姚楹眸底淬著冷傲底色，她輕步上前，仔細(xì)辨著從薛劭中指中延伸交錯而來的線。

        方才薛劭動情，扣向她腰肢的手游移到姚楹后頸。

        若不是她提早做了兩手準(zhǔn)備，只怕這線控人的威力一次比一次強(qiáng)勁，終會有全盤掌控薛劭的一日。

        實(shí)在是太陰毒的招。

        姚楹握緊短刀，穩(wěn)了穩(wěn)心神，向著虛空一點(diǎn)縹緲暗光凌厲斬下——

        那線似有生命，挨了這削金如泥的一刀，繃得極緊的前段驟然萎靡，而黏附著薛劭中指的線卻如游蛇一般迅速地縮至無形。

        被姚楹斬落的一截線，軟爛無形，輕飄飄地落在地面。

        她不敢伸手去碰，返身取了妝奩過來，打開內(nèi)間二層，用刀尖挑著斷線送進(jìn)去。

        做完這一切，姚楹才驚覺后背輕薄綾羅已然濕透，附骨般緊貼著柔膩肌理，恍似落水后緊貼身段的衣裳。

        姚楹全無睡意，不忍吵醒薛劭，徑直推了側(cè)門，穿過一方浸得深色洇沉的長廊，她尋到先前瓊琚提了一嘴的房門，不緊不慢地叩了兩聲。

        等到心焦的瓊琚立時站起，連忙給她開了門。

        小姑娘熬了大半夜，正靠刺繡驅(qū)趕困意，可她實(shí)在是困得緊了，那繡得花樣子左不像鳥又不像鹿，姚楹分明瞧了一息，仍是認(rèn)不出何物。

        “姑娘。”瓊琚揉了揉眼眶，放輕聲音問：“事成了？”

        姚楹抬著小巧下頜，輕點(diǎn)了下：“放心吧，二哥做事向來妥帖。”

        瓊琚眼底猝然躥起一抹亮光，她喜不自勝，眼尾彎彎。

        “按姑娘這意思咱們很快就能回上京城啦？”

        無怪乎她雀躍欣喜，眼下快至七月，離家也有數(shù)十日，瓊琚著實(shí)是想念的緊。

        姚楹讓她去取干凈衣裳，一手捋過光華烏發(fā)，露出一小段雪頸。

        她一層層褪下衣裙，豐肌膩理如雪白團(tuán)云，俯身時弓出纖細(xì)漂亮的蝴蝶骨。

        瓊琚上前幫她束發(fā)，極快地綰了個高髻，一枚玉釵橫進(jìn)三千青絲，緊實(shí)地簪穩(wěn)了。

        鏡中人雪膚烏發(fā)，云鬢只別通透白玉釵，明明是艷麗奪目的極盛容顏，眉眼卻冷得心驚。

        姚楹沉默斂眼，見她緘言，屋內(nèi)一時悄靜。

        瓊琚猜不透姚楹在想什么，躊躇半晌，試探地問：“姑娘可是擔(dān)心渭州？”

        小姑娘轉(zhuǎn)了轉(zhuǎn)烏靈靈的大眼睛，踮了踮腳，將金線紗羅挽在她臂中，乖乖揚(yáng)起一個笑臉：“姑娘不必太過擔(dān)心，陳太醫(yī)說了，他會同二公子一道留在渭州。”

        薛劭定不能繼續(xù)在渭州久留，他是太子，朝堂上各種紛雜瑣事離不了他。

        姚楹答應(yīng)過要陪他。

        姚楹一雙點(diǎn)漆水眸默然垂下，瓊琚湊到她耳畔，眼睛覷了覷姚楹不大好的面色，放輕聲音勸她：“姑娘？您去歇會兒吧？”

        “不了。”

        她稍一抬手，是個斷然拒絕的手勢，瓊琚委委屈屈地耷下眉尖，奶貓兒似地哼哼：“姑娘姑娘，您都要熬成仙了，您不心疼自個兒，那我還心疼呀？”

        瓊琚頓了頓，想起那位搶了姜湯的太子殿下，不免扁了下唇：“殿下殿下就罷了，他睡得比誰都舒適。”

        姚楹被她快言快語逗笑，屈著指彎并在她腦門，輕輕一彈，笑道：“鬼機(jī)靈的，你當(dāng)太子是誰，容許你這般放肆埋汰？”

        瓊琚頓時乖覺，拇指捏著食指，在唇邊拉出一條線，不做聲地?fù)u搖頭。

        更漏重新倒置，鎏金細(xì)沙緩緩堆積成拱頂小山。

        姚楹聽音辨位，有人披著寒霜夜色而來，站在廊檐下跺了跺腳。

        她心中輕舒一口氣，快步出去迎接。

        “二哥。”

        濃云厚霧繚繞不散，她的眸子卻亮得驚人，滿含不加掩飾的關(guān)心。

        姚將離唇邊掛著混不吝的笑，抬手揉了一把姚楹的發(fā)，沖她抬抬下巴：“在你眼里二哥是什么模樣？值得你牽腸掛肚？”

        還能開玩笑，看來眼下局面已成定局。

        姚楹避開他的手，嗔怪地瞪過去，“二哥好無賴。”

        姚將離輕哼一聲，向著她身后屋子遞了個眼神。

        姚楹會意，引著他入內(nèi)廳，一方圓桌茶幾，兩張拉開的圈椅，還有瓊琚早已備下的溫?zé)岵杷��?

        姚將離松了松肩骨，撈了杯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

        瓊琚放下木托盤，輕手輕腳地退到門邊，替他們掩上門閂，轉(zhuǎn)身守到外邊。

        前腳才踏出去，小姑娘纖弱身影赫然讓人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瓊琚登時被嚇了一跳，她來不及驚叫，就叫那人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捂住了嘴。

        少年清瘦指根染著咸涼雨水，他唇邊噙著頑劣的笑，另只手抵在自己唇上，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瓊琚一顆心跳得又亂又快，冷不防見了熟人，卻叫對方差點(diǎn)給嚇了個魂飛魄散。

        她跺跺腳，拍開白術(shù)的手，惱著一張通紅小臉，柔軟袖擺猛地擦過嘴唇，怒道：“你怎么同你家殿下一個樣！”

        方才一觸即收，掌心下的少女肌膚嬌嫩如云，竟是讓他一時沒晃過神。

        見他半刻不說話，瓊琚桃腮緋紅，忍不住又道：“喂！同你說話呢。”

        白術(shù)這才“哎”了聲，笑瞇瞇地湊過來，反手握住小姑娘細(xì)巧腕子，拽著她往另一道走：“我給你帶了上京城的好東西——你同郡主到渭州這么長時日，定是想念壞了吧？”

        瓊琚：“”

        一墻之隔鬧出的動靜自然沒有逃脫姚將離的耳力，他閑閑把玩茶盞，低低笑了一聲：“太子的人來了，你明日同他啟程回上京。”

        姚楹眉心短暫蹙起，姚將離磕下茶盞，故意板起臉來：“姚凈月，先說好，撒嬌沒用。”

        她哪兒有撒嬌的意思！

        姚將離不搭理她，自顧自地重新斟滿茶水，他晃著茶面浮沫，笑道：“凈月，渭州可不比上京城。你們要知道，拔了老虎爪牙可沒用。”

        這話竟然會從她這成日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二哥口中說出來

        果然是和薛劭待久了。

        姚楹支著腮，藕色甲蓋輕點(diǎn)頰側(cè)，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

        “我瞧二哥分明是想隨意找個借口，支我回去。”

        姚將離難掩愉悅地挑眉：“你這就說對了。你在渭州，我辦事之余還有掛心你，你若有個三長兩短，爹和大哥不得把我抽筋拔骨。”

        姚楹可有可無地應(yīng)了一聲，半晌，她彎出個笑來：“那二哥——我就在上京城等你了。”

        姚將離舉杯，遙遙一點(diǎn)，以茶代酒，算作踐行。

        翌日臨行，薛劭黑著一張臉，見了姚楹，他并著兩根手指，隔空點(diǎn)一點(diǎn)她。

        姚楹只做不解，歪著頭，很無辜地咬了下唇。

        這樣媚態(tài)橫生的姿態(tài)由她做來，瞬間點(diǎn)沸薛劭，他不自在地偏過頭，低咳一聲，眼神瞟得慌亂。

        姚楹饒有興趣地凝盯這位面皮極薄的太子殿下，見他耳廓漸漸泛起熱潮。

        似是為了掩飾失態(tài)，薛劭背身瀟灑上馬，單手拽緊韁繩，颯踏馬蹄到姚楹身邊。

        他俯低身，靠在姚楹耳邊咬牙切齒。

        “等你回去，好生收拾你。”

        瑯窈郡主笑意盈盈，比比手，赫然是一個“請”的意思。

        “殿下，上京城見。”

        薛劭輕哼一聲，策馬疾馳，揚(yáng)起無數(shù)迷眼塵沙。

        瓊琚趕忙擋在姚楹身邊，手中團(tuán)扇不停打擺，生怕風(fēng)沙濺了姚楹雙眼。

        待一切行李打點(diǎn)妥當(dāng)，姚將離扶著她的手，親自送她踩上腳櫈。

        “每到一個驛站落腳，記得給我來封信。”

        姚楹側(cè)身淺笑，點(diǎn)頭應(yīng)了：“嗯，二哥切記保重。”

        她目光越過姚將離，對著他身后的陳太醫(yī)說道：“陳太醫(yī)辛苦。”

        陳太醫(yī)忙不迭擺手：“郡主言重，還望郡主一路順風(fēng)。”

        一番惜別后，馬車終于緩緩啟程，離開她們待了數(shù)十日的渭州。

        瓊琚懷中抱著個二層食盒，最底一層鎮(zhèn)著厚厚堅(jiān)冰，用來凍著薛劭特意為姚楹留下的酸梅。

        她巴巴地望過來，細(xì)聲細(xì)氣地問：“姑娘，咱們不同太子殿下回上京城呀？”

        姚楹掛下薄紗車簾，擋去了姚將離依依不舍的目光。

        “太子需得回宮赴命，他走水路，比我們腳程快些。”

        瓊琚往姚楹身側(cè)挪了挪，獻(xiàn)寶似的打開食盒，端出一疊色澤如云的糕點(diǎn)。

        “姑娘，這是昨個兒白術(shù)帶來的。凍了一路，嫩的很。”

        姚楹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打趣道：“白術(shù)？他單獨(dú)找你了？”

        “不不不不是，姑娘”

        一番解釋的話還沒說完，自個兒的臉倒是先紅了個徹底。

        姚楹也不急著追問她，只是把玩著手中一個巴掌大的錦匣，錦匣刻著雙鳳騰飛，嬉戲間拱著一顆璀璨明珠。

        瓊琚也被這錦匣迷了眼，忍不住好奇問：“姑娘，這匣子很重要嗎？我見您捧了一路。”

        姚楹手指流連那顆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明珠，唇邊含一抹淡笑。

        許久，言簡意賅道：“算吧。”

        “算吧？”瓊琚困惑不解，鼓了鼓腮幫。

        回上京路程遙遠(yuǎn)，她不愁時間慢慢設(shè)計(jì)下一步。

        姚楹把錦匣往瓊琚手中一落，壓著溫溫笑音：“是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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