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夜間果然起了一陣急雨,大雨摧枯拉朽,涮得檐下老舊燈籠明滅,打下一圈兒凄迷光暈。
姚楹坐在窗前,仔細收攏已經染上淺薄雨霧的書籍。
寫滿了箋文簪花小楷被她揉成一團,連帶著不日前紙上談兵時做過的許多假設。
她懷里抱著書,剛要退到內閣,瓊琚披著滿肩雨霧,急匆匆地打簾而入。
“姑娘。”
瓊琚跺跺腳,凍得上下牙直打顫,她本欲上前接過姚楹捧著的書,無奈自己雙手濕透,掌心滴著斷線的水珠。
姚楹瞥她一個安穩眼神,旋即把書分門別類地擱在云梨小幾,手背推了幾本岔出來的竹簡,溫聲笑說:“一會兒去打杯姜湯飲飲,驅下身子寒意。”
瓊琚點點頭,低頭拭凈自己指根里的雨水,等確定半分濕意都沒有了,她才快步上前,和姚楹一起整理桌案。
外頭的夜色漸漸深了,不知為何,瓊琚今夜心跳的格外快,仿佛一個不留意,就要從胸膛中跳出來了。
她撫著胸口,小小地喘了口氣,換了笑靨對姚楹說:“姑娘,我去給你再掌兩盞燈來。”
姚楹輕頷首,瓊琚轉身又出了內閣,窸窸窣窣的一連串動靜,她半蹲在地上,翻找著燈盞。
小姑娘惑然地“咦”了句,她明明記得前些日子才把用不著的銅燈收在這兒,眼下卻一盞也尋不著。
“姑娘。”瓊琚沾了滿手的薄灰,此刻也顧不上抹干凈,對著屏風后裊娜影綽的身影說道:“我去外頭給你尋燈來。”
姚楹曼聲道:“你且撐傘,莫染了風寒。”
瓊琚笑嘻嘻地回她:“知道啦!姑娘。”
那樂得撲扇翅膀的小麻雀一走,屋內頓時冷寂,沉如一潭經年死水。
姚楹右手搭著圈椅引項的白鶴,瓷玉膩光的手指緩緩摩挲著白鶴明燦的眼珠。
半刻鐘前姚將離剛來過,整個人神氣飛揚,大大咧咧往她對面的交椅一坐,手中通體黑金的長劍隨意一擲,撞起重重聲響。
姚楹端著青蓮茶杯,慢條斯理地用白玉蓋去撇茶面浮沫,就這么不緊不慢地瞥了半晌,才好整以暇地微抬眼簾,要笑不笑的模樣。
姚將離被她盯得毛骨悚然,擼起袖口搓了一把密麻疙瘩,討好著問姚楹:“凈月,你心里有話,不妨直說。”
姚楹冷笑一聲,磕下茶杯,索性開門見山地問:“二哥,我竟然不知道你有這九曲玲瓏心,能把我瞞得這樣好。”
她從不是個輕易動怒的性子,眼下也是虛張聲勢的多,但是姚將離心里有鬼,惶急惶忙就竹筒倒豆子地撇了個一干二凈:“好妹妹,你這就冤枉二哥了,幼時我同你一起念學堂,哪一回不是被大儒趕出來?妹妹快別埋汰我了。”
姚楹聽他睜著眼睛說瞎話,搖搖頭,語氣里難掩痛心疾首:“二哥,你到底是跟著薛修瑾學壞了。”
“可不是嘛!”
眼見有了背黑鍋的人,姚將離二話不說把自己摘出來,他雙手撐在膝上,低著頭,人高馬大一個人,偏要做出一副滑稽的做小伏低之態。
“二哥早先前同你說了,薛劭那人,整顆心都是黑的,旁的人要想算計他?怕是十條命也不夠。”
姚楹點漆似的水靈黑眸涼淡掃他一眼,姚將離頓知失言,連忙比比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奈何我們久居下風,事事都被旁人牽了走,如今唯有借力打力,才好使得出招。”
“妹妹聰明。”
姚將離喟嘆一聲,甘拜下風,言簡意賅地把前因后果說了遍:“那老婦被人殺害后,太子找到我,與我商議了一番,表面先是按兵不動,繼續調查;背地里遣了人手,終于捉住了那通風報信之人。”
姚楹很輕地“嗯”了聲,沉思一息,了然道:“是你軍中的人。”
說起這個,姚將離俊朗眉眼浮起一絲慍怒,他憤然地翹起腳,身子重心全賴著圈椅半弧的背靠,好半天才出一口濁氣:“是我提攜上來的人一轉頭就和孫撼那狗賊通風報信,那日將你鎖在偏院,潑油縱火的人,定是他,絕對跑不了。”
姚楹被這大雨悶得燒心,她抽過小幾上放的一本書,泥金的紙張,手指翻動間濾下細細的金粉,晃得人打眼。
第一行字躍入眼中,姚楹便知這是薛劭的書。
她翻了一頁,只見薛劭的蒼勁注解密麻,誰知下一頁,偏又吊兒郎當地圈了一副空白,寥寥幾筆畫了幾筆不成調的花楹。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無怪乎他的選擇。”
姚將離最見不得她這幅風輕云淡的模樣,奈何又說不動她,只得眼神譴責二回。
“那孫撼,我已經叫人拿下了,從他口中套出來的話和太子猜的不相上下,今夜他們必定突襲。”
姚楹合上書,放回原處,垂眸理了理素白的裙絳,微微一笑,忽地轉了話鋒:“二哥同南疆過手幾次?可有把握?”
她這話來得莫名其妙,姚將離一時摸不著頭腦,納悶著聲兒:“這事兒和南疆有什么關系?”
姚楹單手托腮,笑得眉眼彎彎:“二哥忘啦?這線蛇蠱正源于南疆,若是不挑撥兩國,如何能將這出大戲妥善收場?”
姚將離明白過來,唇角一揚,冷冷嘲道:“妥善收場?他可別想妥善。光是把你惹進這泥潭里,我姚將離第一個不放過他。”
“無論如何,今夜多加小心,南疆陰毒的損招子太多,他們決計不會強攻。”
姚將離點頭,起身望了眼凄蒙的月光,臨走前對姚楹千叮嚀萬囑咐,就差沒讓人把她的屋子落上九重鎖。
“我不出門,二哥寬心吧。”
姚楹還是坐在原先同姚將離談話的地方,目光難得有些怔然,屋外大雨越來越烈,幾乎要掩蓋天地間所有聲響。
瓊琚推門而入時,就見姚楹走空的神色,不禁皺起眉尖問:“姑娘這是怎么啦?”
她手中提著兩掛紅艷艷的絹紗燈籠,半明半昧剔下的繾綣光影熏上姚楹眼睫,她停了轉著腕上瑪瑙手釧的動作,失笑道:“怎么拎回兩盞燈籠了?”
瓊琚努了努嘴,說道:“姑娘,這事兒可怪,我走了老長一段路呢,愣是連個人影也沒碰著。外頭又刮風下雨,仿佛鬧鬼似的,我心里頭害怕,也擔心姑娘害怕,就摘了這燈籠回來。”
“好好。”
姚楹伸手拉她一把,拍了拍她有些潮擰的袖口,瓊琚立時紅了張圓圓小臉,扭扭捏捏地從姚楹手中搶回自己衣袖,低聲嘀咕道:“哪能臟了姑娘的手,姑娘且先坐坐,我去換身干凈衣裳,再端了兩碗姜湯來,姑娘身子弱,也得驅驅寒。”
小姑娘一陣風似的來去無影,姚楹覺得瓊琚性子生得是又巧又妙,又正好是十五六的年紀,姑娘家最靈動的時候,樣樣都討人喜歡。
她腳程快,利利落落地收拾好自己,手中的木托盤端著兩碗姜湯,又風風火火地踩著廊下積雨回了里屋。
瓊琚剛要空出手推門,卻聽見磅礴雨勢中夾雜著某些細微且不尋常的動靜。
瓊琚耳朵尖,當即站定了步,認認真真地停了好一會兒。
但是她越傾心去聽,越覺得方才那點動靜只是自己的錯覺。
瓊琚搖搖頭,甩開心間雜念,這才進到內間同姚楹說話。
“姑娘。”
姚楹正在案前練字,聽見她聲音,依舊是筆挺如松地站著,手中絲毫不含糊,橫豎撇捺盡顯世家高門的風骨。
瓊琚悄聲放下托盤,不欲吵了姚楹,正要輕手輕腳地出去,她才一轉身,卻見那位神出鬼沒的太子殿下擋了她的去路。
瓊琚心中一咯噔,登時就要給他行禮。
薛劭挑高眉毛,只手抵在唇上,示意她不用出聲。
瓊琚愈發覺得太子殿下自來了這渭州,同她家姑娘更是形影不離了。
眼下不過三兩時辰不見,又巴巴地尋來了。
瓊琚一時不察,沒憋出一聲嘆息,抿了唇給薛劭福禮,她手中還端著屬于自己的姜湯,禮數卻半點不含糊。
她是姚楹一手教導出來的人,規矩比宮里的女官還要嚴密,只不過是姚楹寵她,平時也由著瓊琚自由生長,不拘束小姑娘無憂無慮的性子。
薛劭這一出神,冷不防卻想起重華殿那位公主來,明明也是同姚楹一起長大的人,怎么就沒有發揮她那近墨者黑的本領,好讓姚楹也能軟和一二分,不必成天端著架子。
太子妃這個身份,于旁人而言,或許是天大的恩寵,但是對于姚楹來說,莫若一道枷鎖。
她在渭州這段日子,雖然清苦,卻樂得自由自在,好好一金尊玉貴的嫡小姐,替人問診拿藥、追根溯源,將自己忙得是腳不沾地,用了一萬分的火眼金睛去瞧她,也絕對瞧不出半分不情不愿的臉色。
薛劭長臂一伸,拿了瓊琚托盤中的姜湯,眼神示意:可以下去了。
瓊琚鬧了個滿額官司,不過姜湯嘛,多得是。
她堆上笑臉,歡天喜地行完禮,往那幾個渭州本地姑娘的小院走去了。
這姜湯煨得暖熱,嗆著辛辣氣味,順著沒關實的窗縫中躥上薛劭鼻間,惹得這位太子殿下調開了頭。
他不說話,無聲無息地走到姚楹身側,見她摹著字,細瘦腕子在雪白宣紙投下一道清影,薛劭沉了沉視線,忽地覆上她的手腕,帶著她落筆。
“登高臨下,無失所秉;履危行險,無忘玄仗。”
薛劭唇角微微一提,溫熱笑音絲絲縷縷地落在她耳后。
“不愧是凈月,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姚楹停了筆,適才睨他,眸中帶笑:“怎么?上桿子來我這兒討打?”
反正都是要被她打,不如夠本了再打。
太子殿下懷有諸多隱秘且不可言說的心思,借著巧勁兒把她帶了個圈兒,直落入自己懷里。
姚楹身量纖纖,細腰不盈一握,薛劭兀自掂了掂,又生出她清減了些的感慨,只想著把眼前的所有糟心事一并解決了,讓他好把人全須全尾地領回上京城。
薛劭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除卻進宮需要盛裝,她素日不喜招搖,眼前散著黑發,細聞還有她身上慣有的佛手檀。
“放心不下你,來瞧瞧。”薛劭微微闔眼,只把自己的重量壓在她肩前,纏綿地開口:“你心中總有那么多事兒。可是凈月,就算再有天大的艱難險阻,我都替你扛著。”
姚楹任由他抱著,聽著打檐的驟雨,在這亂世之中,罕有的生出了相依為命的錯覺。
“殿下。”姚楹蹭了蹭他的鼻尖,喃喃道:“我見慣了上京城的歌舞升平,海晏河清,才知道渭州有多不容易。本就是個不受天眷的地方,偏又被人做了手中的筏子,可憐無辜百姓,卻要被卷進這深不見底的糾葛中央。”
聽完她的話,薛劭默然許久,起手正了正她的臉,對上姚楹明潤的目光。
“你瞧你,整日都掛心這些,倒不如掛心些自己。”薛劭低著語氣哄她:“你若喜歡渭州,以后我做了主,放你到渭州來,再給你開家醫館,順便掛兩幅‘妙手回春’、‘華佗在世’,你看如何?”
姚楹被他的不正經逗笑,無奈地搡了他一把,力道柔得如一團云。
“罷啦。我還是乖順地同你回上京城去,這樹栽起來了,后人才好納涼承蔭。”
“嘖。”
薛劭倒好奇起來,他彎下腰,鼻尖貼抵著姚楹,笑問:“答應我了可不許反悔?”
“瀛南姚氏,各個一言九鼎。我既說了要陪你,往后幾十年,便是認定了。”
薛劭把她擁得緊了些,被她擲地有聲的承諾弄得耳根燙熱。
薄面的太子殿下為了不在心上人面前跌份兒,只好故意迫得她閉起眼,以此掩蓋漫上顴骨的血色。
大雨如注,掩蓋所有見不得光的腌臜秘密。
姚楹微垂下眼,隱去眸中浮光。
南疆夜襲,注定落空。
姚將離是天生的將領奇才,一出聲東擊西,被他玩的出神入化。
但是刀光劍影,哪有不見血的道理?
若是能一舉拿下南疆,那他們屢屢犯上叩邊的行徑也可以消停些。只是擒賊不擒王,以后還是禍端。
眼見姚楹又開始走神,薛劭立時不滿,輕輕掐了下她的玉腮,故意拿腔作調,不三不四地問她:“凈月心中裝著山川湖泊,不知道有沒有我的一份位置啊?”
姚楹避不開,生生挨了下,擰起黛眉嗔她:“殿下真好意思說,您才是合該胸有溝壑的人,整日沉溺男歡女愛,有失體統。”
薛劭卻很受用地點頭:“那可不,我心中不止有男歡女愛,還有情意綿長,相親相愛,兒孫滿堂,白首與共。”
油嘴滑舌到姚楹毫無招架之力,她拿眼風橫他一眼,偏被薛劭看出了秋波流轉的曖昧之意。
一間小小的屋子,沒有雕梁畫棟,也沒有九重宮闕,辟開的這一方小小天地,成全了兩個人。
“你這燈籠”
薛劭終于后知后覺地察覺姚楹面上的薄紅不是因為害羞或感動,而是瓊琚陰差陽錯提來的那盞燈籠鬧出的烏龍,他先是勾唇笑了一聲,復又慢慢緩了唇角。
姚楹也尋著他視線偏頭望了望,笑道:“聊勝于無吧。”
薛劭卻咂摸出了些別的意味,忽然向下扣住了姚楹的手,意氣風發地說:“凈月,這就是擇日不如撞日啊!上天都要我今日與你拜堂。”
瑯窈郡主自來澹定沉穩的神情終于出現了一種介于“說”和“閉嘴”之間的微妙情緒。
他一不做二不休,抓了那燈籠有模有樣地學著大紅喜燭擺放,也不管姚楹有多么一言難盡,愣是壓著她和自己拜了一個不成調的天地。
“我,薛修瑾,今日與姚凈月結為夫妻,從此敬她、護她、愛她,今生唯一人。”
今夜沒有太子薛劭,也沒有瑯窈郡主姚楹,有的只是薛修瑾和姚凈月,有的只是世間最平凡不過的有情人。
姚楹知道是連日來的變故讓他焦心,而那看不見的危險還在窺視著薛劭她被他幾句誓詞哄得軟了性子,整個上京城最知曉禮數的瑯窈郡主竟也短暫忘卻了那些根深蒂固的條條框框。
沒有合巹酒,便用了那兩碗涼透底的姜湯代替。
“承蒙修瑾厚愛。”
姚楹一飲而盡,笑著印上他的唇:“往后偏要與你長命百歲。歲歲常歡愉,年年皆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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