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蒞臨，換作他人應該早已頂禮膜拜，可韓信只是戒備的繃緊了神經，仍舊站的筆直。

        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云中君找上門的地方，所以他猜測云中君的目的應該是他懷中的少女。

        “把她交給我。”

        果不其然，云中君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只不過讓韓信意外的是云中君的聲音很溫和，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呵，若我說不呢？”

        也許云夢城的人對所謂的東神總是言聽計從，但灞下可是最早反抗他們這些神的勢力之一。

        “你沒有拒絕的權利�！痹浦芯�平靜的回答他，展開的雙翼下淬毒的羽刃隱約閃著寒芒，可隨即他揚起臉，鼻尖捕捉到空氣中那一絲血腥味后，竟有些緊張的皺起了眉。

        “她受傷了？發生什么事了？”

        韓信看了眼臂彎中昏迷的少女，傷口還在緩緩滲出鮮血，在衣襟處浸染出越來越多的紅色，仿佛在黑暗中開出一朵妖異的花。

        他莫名的生出了懊悔的情緒，手臂不自覺的收攏，然后抬眼望向云中君緊閉的盲目。

        “你為何如此篤定？你可是個瞎子。”

        “韓信！”

        云中君的語氣終于帶上了名為憤怒的情緒，可只是在很短暫的時間里他就調整好了自己，他知道韓信想激怒他，不過時間緊迫，他并不打算和這個他眼中的“凡人”多做無謂的解釋。

        “我不想再說第三遍，把她交給我，然后你可以安然離開。”

        這是赤果果的武力威脅了，韓信明白，若是真要拼起來自己未必是接受過轉生之術改造的云中君的對手，但要真讓他乖乖就范也絕不可能。此刻他只是疑惑姜子牙在哪里，就以往的情形來看清瑤大概率對他是十分重要的，可是現在東皇太一都明目張膽搶人了，姜子牙卻不知所蹤�，F在他勢單力薄，還帶著個傷員，無論如何也不能硬拼。

        審時度勢之后，韓信決定先盡量拖延。方才云中君的緊張之色他并沒有錯過，因此也有了拖延的籌碼。

        “人交給你可以，但你得告訴我你主子為什么要她？”

        “你問得太多了�！�

        韓信冷笑一聲，“也許吧，但是你主子要的肯定是一個活人，而不是個死人�！�

        “你！”云中君聽出他話中的意思——如果不回答他的問題，就會殺了她。

        “你這個瘋子！”云中君皺起眉頭低斥了一句。他覺得韓信做的出來，有劉邦這個前車之鑒，他深以為灞下的人全是些離經叛道的狠角色。

        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安靜了幾秒，似乎在思考措辭。

        “一直以來，奇跡的力量都在衰退，但不知為何最近呈現加劇的跡象，月蝕就是這次衰退加劇的表現。而且最近云夢澤發生的所有動蕩也都和奇跡衰退有關。我們嘗試了很多方法都無法讓奇跡維持原狀，甚至……我們找不出衰退的原因�！�

        這番話從云中君口中說出來是需要極大勇氣的，畢竟這直接向韓信展示了一點——所謂的“神”，在賴以仰仗的奇跡衰退的時候，也是如此的無助與無能。

        云中君說完這些就停了下來。他原以為韓信會表現出震驚或者借此譏諷一番，不過意外的是都沒有。他只聽見韓信仍舊用冷靜無比的聲音道：“所以這些和你們要人有什么關系？”

        “相信你已經察覺到了這個女孩的特殊之處。雖然很不可思議，但她身上流淌著太古時代神明的血脈，我們需要她來啟動儀式，讓奇跡恢復生機�！�

        神明…啟動儀式……

        云中君的聲音不輕不重的落入耳畔，卻讓韓信的心臟幾乎狂跳起來。這并不意味著他已經相信了云中君的話，他不是個輕易相信的人，不過這些詞語還是挑起了韓信心中的某根弦。

        在他模糊的童年記憶里，恍惚記得父親也說過類似的話，只不過那時候他還太小，父親的言語就像大河上升起的水霧，被撩著月光的晚風一吹，就吹散到森林深處的夢境中去了。

        父親所說的啟動儀式和云中君說的是一回事嗎？奇跡為何突然加速衰退？這個看似普通的女孩怎么可能會和已經隕落數千年的神明擁有相同的血脈？……

        疑問越來越多，逐漸在腦海里盤繞成一團亂線。韓信努力思索著父親其他的話語，可是這一時半會卻什么都想不起來。

        ……

        沉默在兩人之間醞釀著焦灼，終于云中君按捺不住了，他不由得高聲提醒：“看看月亮吧！時間緊迫，你現在除了相信東神別無他法！”

        一語驚醒。韓信看向夜空中幾乎被完全覆蓋住的月亮，不得不把剛才的思緒暫時拋到腦后。誠然他是對東皇太一抱有敵意的，但眼下的情況也確如云中君所說，他解決不了，劉邦也解決不了，唯一可能了解情況的姜子牙不知所蹤�，F在擺在他眼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把清瑤交給云中君去完成所謂的啟動儀式，不但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云夢澤的危機或許也能解除；另一條路是和云中君拼個魚死網破，且幾乎沒有勝算。

        正常情況下，任何腦子清楚的人都會選第一條路，但韓信猶豫了。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只是覺得內心有個聲音在提醒他，那個看似簡單的選擇是錯的。他也從未像現在這么遲疑過，就連當初他選擇從別人□□鉆過去時都很干脆。

        也許是真的很焦慮，云中君見韓信還是沒有回應，心急之下發了狠。他振翼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韓信的方向布下一道若英華彩，毒羽像密集的箭矢一樣齊刷刷的沖向地面，韓信猛然一驚，抱著清瑤迅速撤開，然而還是慢了一些，一只毒羽擦過他的手臂，帶來一陣鉆心的灼痛。

        韓信咬牙盯著肩上細細的黑色傷口，顯然是有毒的。他又看向懷中的清瑤，在確認少女沒有被毒羽擦傷的痕時反而暗暗松了口氣。

        眼看云中君就要發起下一輪攻勢，韓信心一橫，將清瑤推到身前。

        “你若再輕舉妄動，就只能帶一個死人回去交差了。”

        云中君聞言不得不停止動作，面上是難得的慍怒之色。

        “你為何還要負隅頑抗？我說的還不夠明白嗎，難道你寧愿看著整個云夢澤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也要和東神作對？”

        “毀了這個半死不活的鬼地方，你主子失去的可比我這個一無所有的人多得多。”韓信忍受著毒素造成的劇痛居然還能擠出一個自嘲的輕笑。他挾持著清瑤慢慢后退。云中君越是顧忌，就說明手中的籌碼越重要，他就越不能輕易交出。他像個被獵手逼到懸崖邊的困獸，固執的作著最后的掙扎，直至退無可退。

        在這僵持的空檔，月亮終于完全被黑暗吞噬。四起的狂風裹挾著枯葉和沙石撲滅了周遭的燈火，幾乎迷的人睜不開眼。

        一片飛沙走石之中，云中君不安的看著這一切。月食已然降臨，他不知道接下來云夢澤會變成什么樣。

        就在此刻，一股極具壓迫感的力量從天穹四極緩緩滲透下來，那是一種極端的黑暗，能將一切光亮都吞沒的極致的黑。云中君收翼而降，面露恭謹之色，口中緩緩喃出一個名字——

        “東神�！�

        在黑暗降臨的同時，韓信感受到一股發自內心的戰栗。他早已習慣了暗無天日的云夢澤，但還是第一次直面如此純粹的黑暗力量，也是第一次體會到“神”壓倒性的力量。在那團黑色能量的壓制下，韓信徹底失去了身體的支配權，連動一下手指都辦不到。

        “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神明”開口說話了，沒有瞳孔的眼睛俯視著被壓迫成半跪姿態的韓信，聲音低沉澀滯。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與云中君一樣，并非完全是人的形象。白發間兀然聳出兩只黑色龍角，然而取代了雙腿的卻是一條粗長的蛇尾，似龍非龍，似蛇非蛇，看起來詭譎怪異。

        東皇的視線定格在清瑤身上，他抬起雙手，就這么隔空將清瑤從韓信身邊奪走，而韓信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尤是動彈不得。

        “不可思議……”

        東皇眼底盡是洶涌的暗潮。這個少女身上的氣息，一瞬間讓他回想起數千年前，在倒懸天的驚鴻一瞥。

        ——女媧，那個遠古的神明，僅僅一眼，她身上展露出的威嚴和強大就讓彼時還是個普通人類的東皇震驚不已。也就是從那時起，他不再甘心當一個平庸的人，他要成為“神”。

        為了這個夙愿，他違反禁忌，與恩師鬼谷子決裂，借著奇跡的力量褪去人的身軀，得以長生。在外人看來，他的確是“神”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份長生是云夢澤千萬年的光明和無數生靈的隕滅換來的。他只是個“偽神”。鬼谷子當年說的沒錯，而當他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無法回頭了。可是現在，他居然再一次親眼目睹到和當年的女媧如此相似的存在，而且那么年輕，沒有絲毫衰退的跡象。東皇太一對奇跡之力的執著如死灰復燃一般，他壓抑著狂熱和躁動，將少女朝自己這邊拉過來。

        “住手……！”韓信發出一聲低吼，可也僅限于此了。墮神契約還沒有失效，一介凡人根本不可能和“神”對抗，即使是“偽神”。

        眼看清瑤就要落到東皇太一手里，一束金色能量忽然破空而來，像一柄鐮刀硬生生割斷了東皇太一的控制鏈，清瑤的身體失去了拖力就這么直直的從半空墜落下來，所幸的是與此同時壓制韓信的力量也消失了，他忍著劇痛一個縱躍加翻滾，堪堪在清瑤落地前接住了她。

        那道金色是與東皇太一的黑暗相反的力量，而釋放能量的法杖正被一個老人牢牢握在手里，正是姜子牙。此刻他周身被層層光暈包圍，強勢又霸道的魔道之力照亮了濃重的黑暗，強烈到耀眼。

        “老東西，被封印了這么久居然還能掌控這么強的魔道之力，不愧是初代神職者。不過可惜，也只是強弩之末罷了，你該服老了�！�

        東皇太一看見來人之后并不在意，畢竟剛從封印中逃出來的姜子牙實力真的大不如前，他甚至有閑心去譏諷一下這個昔日不可一世的太古魔導。

        老人對此置若罔聞，金色的眸子掃視了一圈“戰場”，將法杖高高舉起，半空中就出現了一個類似于傳送陣的裂隙。

        “怎么？知道自己力不從心想要逃了？”東皇太一在認出法陣后發出低沉的笑聲，可是這個笑容在看見姜子牙手中的東西時瞬間凝固。

        那是一枚銀色的鱗片。

        法陣逐漸擴大，現在已經剛好夠兩個人通過。

        見時機成熟，姜子牙將鱗片朝韓信擲過去，東皇太一回過神來，氣急敗壞轉身欲搶，卻被姜子牙攔住。

        “小子！帶上清瑤到傳送陣里去！”

        姜子牙威嚴的聲音具有不容質疑的力量，韓信雖然不知道姜子牙扔過來的東西有什么用，還是下意識的接住了。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但很明顯姜子牙出現是幫助他們的。

        “云中君攔住他們！”

        東皇太一被姜子牙拖住，情急之下只能命令云中君。云中君得令后便朝著韓信逃跑的方向疾追。飛行的速度顯然比負傷的韓信快許多，韓信只聽見身后急厲的風聲，而眼前近在咫尺的傳送陣入口忽然變得格外遙遠。

        他眼中劃過一道狠厲，抽出□□，攢著全身的力量朝云中君擲出去。槍身在空中劃出銀色的軌跡，如同破空的銀龍。云中君急忙側身躲閃，而就是這躲閃的功夫，韓信抱著清瑤，一下子沖進了傳送陣的入口。

        一股神奇的失重感蔓延全身，入口在兩人進入后迅速閉合。韓信只瞥見門外云中君的身影，姜子牙和東皇太一的身影都以一種奇異的姿態扭曲，模糊，直至不見。他忽然感覺如釋重負，之前緊繃著的弦一下子松了，憋著的一口氣也散了，他開始感覺到極端的疲憊，這是一種瀕死的疲憊，要不是還能感受到少女溫熱的體溫，他覺得自己就要在這緩慢的墜落過程中睡死過去了。

        看著清瑤一如既往沉靜的睡顏，韓信有些惡趣味的想著其實自己給她一槍也挺好，起碼剛才發生的一切她都不曾看到，也不必去清醒的面對接下來的未知。

        保持著下墜的姿勢不知道多久，久到韓信掌心的血幾乎將那片銀色的鱗片染成紅色，終于在隧道的盡頭處出現了一片暗綠色的陰影。

        韓信一直努力保持的清醒在看到出口的時刻再也支撐不住。鼻尖嗅到一絲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氣息，甚至還能聽到細微的蟲鳴。

        這個傳送陣的終點，好像是一片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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