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巧斡旋
程丹若足足在屋里關(guān)了一個下午, 也沒想出好辦法。她對后宅的知識,基本來源于陳家。
黃夫人是一個合格的主母,既不惡毒, 一天到晚折騰小妾和庶子庶女, 也不是善心大好人,對寄人籬下的孤女視如己出。
她更像是個標準的部門領(lǐng)導,為程丹若勾勒出古代官宦人家后宅的條條框框。
通常而言,發(fā)生這類事,竹籬的下場就兩個:
打掉孩子,保住性命。
或者,丟了孩子,再丟命。
謝其蔚尚未成親, 一旦鬧出庶子庶女, 就會影響他婚配, 這是主母無論如何都無法容許的,而竹籬的死活和歸宿,就看個人的心腸了。
所以, 瞞著侯府把人嫁出去, 人身最安全。
但問題又來了。
孩子是謝其蔚的,程丹若沒有任何權(quán)力, 去處置小叔子的孩子,甚至竹籬自己也沒有, 奴婢的人身權(quán)利,歸屬于主家,不屬于自己。
退一萬步說,哪怕她能處理,竹籬的表現(xiàn)也不像是肯走的。
最好的辦法, 還是把這事上報給領(lǐng)導,由柳氏做決定。而柳氏身為母親,身為當家主母,會怎么處理,不難猜測。
程丹若著實不忍,她希望保住竹籬的性命。
歸根究底,此事是謝其蔚主動,憑什么他屁事沒有,竹籬卻不得不付出性命為代價?
可……要怎么才能安全流產(chǎn)?
要怎么才能讓柳氏,同意竹籬活下來?
一籌莫展之際,謝玄英風塵仆仆的回來了。
他外出回家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沐浴。
灶上常備熱水,浴室又是建好的,馬上就能用。
“我先洗漱,再和你說話。”謝玄英怕塵土弄臟她的衣裳,握了握她的手指尖就進去了。
程丹若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抱起他的衣物,親自給他送了進去。
“換洗的衣服,給你放這了。”她把寢衣擱在架子上。
謝玄英疑惑地看著她。
程丹若假作不覺,又去外面煮茶。
這茶用的不是茶葉,是她專門調(diào)配的花露,主要怕晚上攝入□□影響睡眠,專程做的調(diào)飲。底料是腌漬的梅子,加糖提煉,然后按照喜好,放入水果和花,她放的是橘子、佛手柑、檸檬。
調(diào)出來的引子酸酸甜甜,熱水沖開即可。
謝玄英一出來,被塞了杯花露茶,就知道事情大了。
他定定神,征詢道:“能先洗頭嗎?”
她說:“嗯。”
好,不是什么急事。謝玄英躺下洗頭,脧了眼梅韻和瑪瑙,兩個大丫鬟眼觀鼻、鼻觀心,一臉嚴肅。
看來不是小事。
謝玄英趁洗頭發(fā)的時間,做了一個心理準備,等完事后,才拿過茶喝一口。
“說罷。”他道,“不管發(fā)生什么,你都有我。”
程丹若道:“那我就直說了?”
他點頭。
她開門見山:“竹籬懷了四弟的孩子。”
“咳。”謝玄英嗆到,差點把茶噴出來,“什么?竹籬?四弟?”
他鮮少在她面前失態(tài),今天算是破功了。
程丹若遞給他手帕:“對,應該是你生辰那日,她送醒酒湯時發(fā)生的。”
他:“……”
“竹籬畢竟在我們身邊伺候了幾年,我想保她一條命。”她直言不諱,“你幫我想想,這事該怎么辦?”
謝玄英不喜歡竹籬,主要是覺得她的存在,是他和程丹若之間的瑕疵。
但這不代表他分不清對錯,無論竹籬當時做了什么,謝其蔚有一點繞不過去,他動了兄長屋里的丫頭。
雖然竹籬不是通房,可不聲不響地收用了,就是不敬。
哪怕事后說一聲也好。
“這個混賬。”謝玄英有點后悔,早知道就打重一點,躺到回府也就沒那么多事了。
程丹若拍拍他后背,問:“我想了半天,不知該怎么辦,你覺得呢?”
謝玄英被她順了會兒氣,終于緩和情緒,沉思道:“孩子不能生下來,無緣無故的,沒有成親前就有庶子的道理——這如何同魏家交代?”
程丹若勉強能接受這一點:“好。”又問他,“你家里有沒有什么秘藥,只掉孩子,人能沒事的?”
謝玄英搖頭,反而奇怪:“你是大夫,也不知道嗎?”
程丹若說:“小產(chǎn)很危險,弄不好就是一尸兩命,藥量一定要控制精準,盡量不傷身。最好是擅長此道的大夫配藥。”
頓了一頓,道,“竹籬已經(jīng)有四個月的身子,很難,我不敢。”
最佳的人流時間是7周內(nèi),可竹籬的孩子已經(jīng)16周了。
“胎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出了骨頭。”她艱難道,“它很難下來,也很難弄干凈。”
她不知道,現(xiàn)在是生育的風險高,還是小產(chǎn)的風險高,因為一樣都會死人。
謝玄英沉默少時,將她摟入懷中,輕輕撫過她的后背。
他從丹娘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隱藏的恐懼。這很奇怪,竹籬與她并不親近,而作為大夫,他相信丹娘見過很多死亡,并不是怕見死人的深閨弱女。
她在害怕什么呢?
他不太懂,卻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
深思熟慮之后,謝玄英道:“丹娘,我們把這事交給母親吧。”
程丹若擔憂的就是這個:“母親一定會怪罪竹籬。”
“但你不能沾手竹籬的處置,即便你能給她用藥,我也不贊同。”無論如何,謝玄英首先要保護的人是她。
他絕不會為了一個丫頭,陷妻子于不義。
“假如四弟心里有這丫頭,出了事,他必然對你生出齟齬,母親也會認為你越俎代庖。甚至我也不好插手了,只能由母親發(fā)落。”
謝玄英沒有提父親,竹籬落到靖海侯手上,只有一個“死”字。
程丹若問:“你能說服母親,留她一條性命嗎?”
“有個辦法,”他思索道,“我出面和母親說,她是我打發(fā)去伺候四弟的。”
程丹若擰眉:“這合適嗎?”
“不必說這般分明,就說我見四弟醉了,打發(fā)她去送醒酒湯,四弟以為是我派去伺候他的,就給收用了。”謝玄英說,“只要四弟無事,竹籬就能活。”
在柳氏眼中,竹籬如果是謝其蔚犯錯的證據(jù),她必死無疑,可僅僅是個收用過又懷了身子的丫頭,麻煩的也只是孩子而已。
他道:“讓林媽媽親自走一趟。”
程丹若低頭思量。
許久,問他,“在你看來,竹籬是不是不該死?”
謝玄英道:“自然。”
他倒是不覺得,竹籬是主動去勾引的謝其蔚,她是柳氏送來的,不要命了才會這么做。
“我有一個想法。”程丹若緩緩道,“我希望你能和母親說,四弟一直在意,你的丫鬟是最好看的一個,為此,你才送了竹籬過去。”
謝玄英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只有竹籬成為兄弟友愛的證明,她才更有可能活下來。
因為,柳氏不在意丫鬟,卻必定在意兄弟感情。
“我知道,你并不想和母親說穿此事。”程丹若道,“你是個好兄長,但……竹籬畢竟是一條命,四弟也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任。”
她強調(diào),“男人應該承擔起責任,對不對?他馬上要成親了,不是孩子。”
謝玄英沉思少時,嘆氣:“你說得對,他不能敢睡不敢認,我只怕母親傷心。”
“你們兄弟的矛盾,靠你是解決不了的。”程丹若客觀地點評,“四弟的嫉妒也有母親的緣故,借此機會,讓她知道問題所在,對癥下藥,興許反而能夠讓四弟想明白。”
謝玄英瞅瞅她,子不言母過,不過,夫妻密話,說了也就說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思索道,“這也是個辦法,只是不能這么說。”
比起竹籬的安危,最先要解決的其實是丹娘的麻煩,不能讓母親責怪她,得將她的責任撇清,再談別的。
“你放心,這事我有數(shù)了。”謝玄英語氣鎮(zhèn)定,不斷安撫她,“交給我,我來辦,我馬上就寫信給母親。”
程丹若是獨生子女,沒有和兄弟姐妹相處的經(jīng)驗,聞言便應了一聲“好”。
“是我們把竹籬送過去,還是拿藥來?”她問。
謝玄英口氣堅決:“送回府。”
丹娘絕不可沾染一星半點的過失。
程丹若則想,大同的醫(yī)療條件畢竟太差,包括她在內(nèi),家里沒有一個懂照顧小產(chǎn)的人,侯府興許條件更好,遂同意。
“讓瑪瑙先問問。”她嘆息,“若她不愿留在侯府,應該簡單些。”
“又犯傻。”謝玄英理理她的鬢發(fā),正色道,“她配人也罷了,這樣的樣貌嫁到外頭,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
程丹若一時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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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去西花廳廂房的時候,林媽媽正關(guān)了門罵人。
“你個臭不要臉的小蹄子。”她唾沫橫飛,“居然勾引四少爺,你個賤皮子,我非撕了你不可。”
程丹若嚇了一跳,趕忙推門進去,然而,林媽媽立在三步開外指手畫腳,離竹籬要多遠有多遠。
見她進門,林媽媽反手就是給自己兩個嘴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臉:“都是老奴眼瞎,竟被這小賤人蒙蔽了去,沒有照看好門戶。”
“媽媽莫要自責。”程丹若也不深究這番作態(tài)的真假,道,“發(fā)生這種事,誰都不想的。”
林媽媽:“老奴有罪。”
“您是有罪。”出乎預料的,程丹若說,“不是失察之罪,是未及時稟報。”
林媽媽漲紅了臉:“夫人明鑒,老奴并未替她隱瞞,只是她這肚子實在不像,還有月事,實在是、實在是沒想到,要不是她突然愛吃酸口的……”
這話,程丹若信一半。
竹籬的懷象不明顯,又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再加上有的人懷孕初期會出血,沒被發(fā)現(xiàn)是正常的。
但發(fā)現(xiàn)后,瑪瑙立刻上報,林媽媽沒有,怕也是有她的小心思。
故此,程丹若免不了敲打一二,免得林媽媽真不把她當回事了。
“媽媽退下吧,我有話和竹籬說。”她不容置喙道。
林媽媽蹲了蹲,老老實實地掩門出去了。
程丹若打量著竹籬的屋子。她和竹枝單獨住一屋,床鋪很簡單,床頭是繡棚和毛線球,箱籠里是一些尋常衣物。
竹籬默不作聲地跪下,垂首等待判決。
程丹若坐下,嘆道:“瑪瑙已經(jīng)和我說了。”
今天早晨,瑪瑙過來和她說了竹籬家里的事。
竹籬的娘原是別人送給靖海侯的歌姬,平日在宴請時,出來唱首小曲,假如主人有興致,就會收用她們,或者打發(fā)她們伺候別人。
她的母親曾被靖海侯寵幸過,但也僅此而已了,一直不尷不尬地待著,直到被冷落、被遺忘。
柳氏進門后,新婚夫妻也恩愛了一段時間。為了立威,她將這些不受寵的歌姬配人了。
竹籬就是這樣出生的。
自她有記憶起,父親就很嫌棄娘親,一邊嫌棄,一邊還會帶人來家里。
慢慢的,他就成了廚房采買的人,油水大把,還能背著主子穿綢衣。
等到竹籬漸漸長大,父親見她出落得標致,就使錢把她塞進了太太的院子。進府前,娘曾和她說過:“桂兒,你一定要留在府里,伺候少爺主子,別像娘一樣被人作踐。”
這個美麗的女人恨恨不平:“都是伺候人,憑什么伺候這些奴才秧子?咱們要伺候少爺,往后生了孩子,也做少爺小姐,再不伺候人了。”
當時,竹籬并不明白母親的話,后來見的多了,才明白娘親的恥辱和無奈。
被柳氏挑中,去霜露院伺候的時候,竹籬松了好大一口氣。
然則事與愿違。
謝玄英并未給她任何機會。她一天比一天惶恐,生怕自己會被打發(fā)出去,隨便配個小廝管事,然后像娘親一樣,今天東家好,明天西家睡。
竹籬的愿望很樸素,她只想伺候一個人。
謝其蔚把她拉到榻上的時候,她沒有反抗。因為反抗沒有意義,今后配了人,主子要她伺候,難道她的丈夫能夠拒絕嗎?
不能。
那為什么不跟了四少爺呢?
“把你送回府里,在太太跟前過個明路,算四少爺?shù)娜耍阍敢鈫幔俊背痰と魡査?
竹籬臉上不見喜色,只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夫人,奴婢曾想過,假如能一輩子伺候您就好了,奴婢不需要爺?shù)膶檺郏緯卜质丶旱摹5局罓敳粫䴗逝玖粝聛淼摹!?
程丹若欲言又止。
“奴婢愿意跟四少爺。”她臉上綻出小小的笑容,“多謝夫人寬宏,以后,奴婢一定每天求神拜佛,求菩薩保佑您。”
程丹若抿住唇,許久才道:“你不必感謝我,回府后……太太對你另有說法。”
竹籬比她想的鎮(zhèn)定很多,早已明白一切:“奴婢知道,沒有四奶奶點頭,奴婢不能懷孩子——奴婢沒有怨言,以后也會好好伺候四奶奶的。”
她的乖巧和順從,無疑讓程丹若更為難受。
可,百般滋味,卻什么都不能做。
“這個你收好了。”程丹若放下一個荷包,輕聲道,“假如有人問,就說是我賞你的。”
竹籬不明所以,但點頭應道:“是,奴婢知道了。”
程丹若沒有再說話,轉(zhuǎn)身離開了這里。
竹籬好奇地拿起荷包,打開一看,里頭是空的,正奇怪,忽然摸到刺繡后頭有點東西。
她想想,小心地挑開線頭,從縫隙里窺看。
一股清苦的香氣飄出。
她舔了舔,是人參的味道。
里面是五、六片上好的人參。
竹籬驀地攥緊了荷包,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撲簌撲簌落到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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