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前路難
聽到謝玄英的話,程丹若的第一反應是哭笑不得——他又不懂醫術,留下有什么用?能代替她去給云金桑布看病嗎?
但當她仰起頭,對上他的雙眼時,就明白了這句話的重量。
不是不知道牽強,不是不知道不合理,只是……想她走。
他的眼底是濃濃的憂慮和不安,袍袖下的手數次抬起,卻迫于在外,不好表露得過于狎昵,不得不忍住。
霎時間,千般酸澀涌上心頭。
程丹若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沒想。良久,別過臉說:“你說反了,我留下,你回去。”
“我……”謝玄英瞥了眼在場的其他兩個人。
范參將和李必生都識趣,找借口先離開大廳。
沒了外人,他迫不及待地握住她的手,壓低聲音:“太危險了,你不能去。”
程丹若左右看看,招手示意他俯身。
謝玄英彎腰。
她輕輕道:“別犯傻,我就算得了這病,也能恢復,你病了,我未必能治得好你啊。”
他怔住。
“我沒有騙你。”程丹若說,“我沒有辦法和你解釋,但如果我騙你的話,我不得好死。”
謝玄英差點氣死:“好端端的說什么毒誓?不許胡說!”
“你信我嗎?”她問。
他毫不猶豫道:“自然信,可我不放心。”遂折中,“我留下來陪你。”
程丹若思考了會兒,半是私心半是中肯道:“最好不要,防止疫病傳播,最要緊的是滅鼠。你陷在這里,誰能主持?大同離京城很遠也很近,你必須把它阻斷在大同府。”
為了安撫他,她并沒有逼他馬上離去,“我先去官驛一趟,確認是鼠疫再說,不親眼看過,我終究不放心。”
話說到這份上,謝玄英已經無法阻止她前往,只能道:“萬事小心。”
“放心。”她沉穩地頷首,“我了解這病,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了,我做不到,沒有人能做到。”
謝玄英被她的自信感染,終于微微放松了握她的手。
程丹若抿抿唇角,主動掙脫了他,轉身走到屋外:“備馬,把我的藥箱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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韃靼的朝貢團隊,被安頓在了官驛居住。
這是一個龐大的院落群,三年前,禮部官員和太監就下榻在此處,敕封韃靼王為順義王,金光夫人為順義王妃。
當時,大家都以為和平已經到來,卻未曾想,今時今日,一個巨大的轉折點已經悄然降臨。
程丹若勒馬,眺望了官驛會兒,方道:“我來探望金光夫人,煩請回稟。”
她戴著皂色面紗,聲音略有沉悶。
把守的蒙古士兵辨認了會兒,方說:“王妃有命,程夫人可以直接進去。”
看來,云金桑布并未完全失去掌控力。程丹若翻身下馬,提起藥箱,獨自走進了氣氛怪異的官驛中。
頭頂的天空是一片厚厚的陰云。
程丹若走進四方的主院,看見云金桑布的侍女立在門口迎接:“程夫人。”
她點點頭,問:“王妃在嗎?”
侍女推開門,示意她直接進去。
屋里飄出來一股怪味,程丹若深吸口氣,感受到皂紗后的口罩的阻塞感。這讓她升起些許安全感,得以緩慢靠近。
一道厚重的簾幕阻隔了內室。
程丹若挑起簾子,看見了臥在病榻上的云金桑布。
她面目紅腫,臉色蒼白,聽見動靜,艱難地撐開眼皮:“你來了,我的信,你看到了?”
程丹若問:“你是生病后入關的,還是來了以后才發的病?”
云金桑布的唇邊揚起淡淡的笑:“重要嗎?”
“我想聽聽。”她說。
云金桑布合攏眼皮,嗓音干啞無力:“五天前,我到了得勝口,接見各地來的牧民,他們都說互市很好,現在,部族的孩子們能夠吃上柔軟的麥餅,穿上輕薄的衣裳,不用擔心找不到鹽山……今年他們準備多養兩頭羊,不用急著賣掉,羊毛就能換來東西,羊奶可以留給孩子們喝……”
她吐字艱難,原不必說這些煽情的話,可依舊堅持以此作為開場白。
程丹若也不打斷她,聽她往下說。
“你的羊毛織衣很了不起,我很佩服你,但是,別以為沒人看穿你們的計劃。一旦我們只牧羊而不養馬,早晚會成為你們的囊中之物……汗王本來很贊同我開互市的計劃,現在,卻有點擔心了。”
云金桑布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始終堅信,失去了自衛的武器,就只能成為待宰的羊羔。程夫人,我不妨和你直說,部族里,有人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互市能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好,但有人覺得,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從狼變成羊。”
程丹若不置可否。
侍女拿過濕潤的布巾,替云金桑布擦了擦臉孔。
她緩了口氣,繼續說。
“這樣的矛盾已經持續了一段時日,我此次出行大夏,就是想解決這個問題。可當我見完牧民后,就忽然生了病。”
云金桑布苦澀道,“我們的大夫看過,說我得了很可怕的病,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回歸天神的懷抱。”
程丹若道:“然后,你就來了?”
云金桑布瞧了她一眼,語氣冷淡:“既然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就要把壞事變成有益的事——程夫人,你以后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你得的病會傳染,也許所有人都要為你陪葬。”程丹若問,“這就是對你有益的結果嗎?”
云金桑布的答案卻格外簡單:“我帶來的人,都是死士。我們都不怕死,只要能得到想要的結果。”
她竭力撐起身,懇切道,“答應我的條件,對你們也有好處。程夫人,你必須盡快做決定,我撐不了幾天了,一旦我在這里死去,汗王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空氣一時靜默。
程丹若抿住唇角,也不和她計較韃靼王有沒有生病,是不是快死了。
這沒有意義。韃靼王好好的,會為金光夫人之死而發兵;韃靼王嗝屁了,宮布繼任王位,同樣會發兵;宮布奪位失敗,新上位的人為了收攏民心,肯定也要為金光夫人報仇,或是用戰爭樹立權威。
古往今來,能成為一方雄主的胡人,多是以戰爭稱霸的。
“你說得對,一旦你死去,我們會很麻煩。”程丹若梳理清楚思緒,不緊不慢地說,“但切莫以為,你們能造成很大的麻煩。”
云金桑布冷下臉,說道:“這才兩年,我們的馬正壯,我們的人眼未瞎,還能拉弓射箭。大夏從前攔不住我們,現在就能嗎?”
“王妃誤會了。”程丹若冷靜道,“你說得沒錯,貴部兵力雄壯,若說我們不忌憚,你也不會信,但你忽視了最重要的一點——你的病。
她加重語氣,“夫人,你以為自己進了得勝堡,塞外就相安無事了嗎?這病叫鼠疫,以鼠蚤傳播,牧民能將此病染給你,必然是已經有不少人染上。你知道這病有多可怕嗎?昔年成吉思汗西征,最遠到過黑海,你是黃金家族的后裔,應該知道那里還有一片遼闊的領土——他們因為這病死了幾千萬人。”
云金桑布愣住了。
程丹若說:“牧民接觸鼠類,遠比農民多,這病一旦傳開,大夏固有死傷,貴部怕是要死至少一半的人。到時候,你們雄兵千萬,也不過三日就死。”
這話固然有夸大的成分,不過,談判就是真真假假,唬住對方再說。
云金桑布伏在枕上,眉頭緊鎖,曾經美麗的臉龐因為淋巴發炎,顯得腫碩可怖。
但她的眼神依然敏銳,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程丹若,判斷她的話中有幾分為真。
程丹若不動如山,任她查看。
許久,云金桑布方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你得的病在我們這里叫大頭瘟,是其中最嚴重的一種。”程丹若說,“假如病情惡化,人會吐血而死,且渾身皮膚呈黑紫色。”
云金桑布臉色微變。
她不懂醫術,卻曾經聽過這病,死后全身發黑,幾乎整個部落都人都死光了。
程丹若能說出這一點,她的話就有了可信度。
“夫人,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程丹若嘆了口氣,正色道,“你我都希望兩國和平,百姓安居,所以,讓我來治你的病,只要你能恢復健康,一切就能回到正軌。”
云金桑布不愧是韃靼舉足輕重的人物,并未被治愈的希望沖昏頭腦,反問:“你有多少把握治好我?”
“三成吧。”程丹若道。
“足夠了。”云金桑布閉目沉思了會兒,很快作出決定,“好,你來替我治病。”
撇開個人的生死不談,程丹若愿意替她看病,對她百利而無一害。
“程夫人。”云金桑布輕聲嘆息,“你心腸仁義,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要謝你相救。”
程丹若道:“別忙著謝我,我也有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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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孤身進了官驛,謝玄英在參將府心緒難寧,如坐針氈,干脆主動請纓,去城墻上查看情況。
堪堪登樓,就聽值守的將士說:“胡人有異動。”
謝玄英定睛一看,果然見到塵土飛揚,大量黑點逐漸聚集,一隊數百人的騎兵直奔得勝堡下。
“叫范參將來。”他吩咐。
范參將飛速趕到,面色大改:“他們想干什么?”
答案很快揭曉。
這隊騎兵逼近城下,為首者大喊:“無恥漢人!交出汗王妃!”
后面隨行的人異口同聲地重復:“交出汗王妃!交出汗王妃!交出汗王妃!”
范參將雖是武將,可并不傻,立時道:“這下麻煩了,就算我們把人交出去,他們也未必退兵。要是誰殺了順義王妃,再把罪名栽到我們的頭上……”
他看向謝玄英,暗示道:“謝知府,這罪責你我都承擔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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