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恍惚間
謝玄英給熟睡的程丹若掖好被角,自己則拖過案幾,繼續處理公務。
這段時間,程丹若盡心竭力在治病,他也忙得不可開交。
大同境內,陸續有五個村落出現疫病,雖抄錄了解毒活血湯的方子過去,可或是用藥不夠,或是大夫自改了方子,或是誤診,效果并不大好,難免手忙腳亂了一段時間。
見死亡率高居不下,他不得不寫了手令,從得勝堡調熟手大夫前去支援,再把原來的調去得勝堡補充。
然而,邊關的消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四月中旬,很多百姓知道,得勝堡有疫病,十分嚴重,有的大夫便不肯去,甚至半路跳車逃跑。
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可此例一開,官府可就沒有威信可言。
就好比征軍入伍,誰家想孩子上戰場呢?然則,朝廷決不允許逃兵。
謝玄英不得不強行征召府內的大夫,來往皆官兵護送,一時間哭天搶地,百姓人心惶惶。
不止如此,縣令、縣城、同知、通判總有親戚,這人求情不想去冒險,那人討恩典要個輕省的差事,他們便集體前來求情。
當然,說是求情,脅迫的意思也不少。
謝玄英火冒三丈:“我夫人孤身留在得勝堡,與疫病為伍,你們推三阻四,不想去?可以,革職永不錄用!”
他平日雖然剛硬,卻沒有這么強橫過,下頭的人面面相覷,立馬老實了,生怕他一發怒,直接打發他們去得勝堡。
比起親戚,還是自己的命要緊啊……
但這只是開始,不久,莫名的流言散布,說大疫蔓延,愚夫愚婦唯恐惹禍上身,竟有許多富商豪族連夜出城,逃往太原避禍。
謝玄英一連幾天沒睡好覺。
疫病會傳染,若是被他們集體逃到太原,但凡有一個人染病,太原就會淪陷。所以,他命人嚴守城門,許進不許出。
富商豪強多有怨言,甚至找上門來討說法。
“謝知府,我們是為互市來的,如今互市不開,憑什么扣押我們?”
“謝知府,我等為朝廷運糧,耽擱不起啊!
“謝知府,我是布政使夫人的親眷。”
但謝玄英就兩個字:“不、成!
隔幾日,郭布政使親自寫信,暗示他放人。
謝玄英回信,問他,倘若太原有疫,藩臺大人能承擔起所有罪責嗎?能的話,他就放人。
郭布政使什么尿性,哪敢背這鍋,背后罵了幾句,也沒法子。
此外,要和藥材商人洽談,緊急采買所需的藥材,惶惶的百姓也要安撫。
謝玄英的論調很簡單,我夫人在得勝堡,我在大同府,只要人不亂跑,疫病就不會傳染到這里,請大家放心,也希望大家安分點。
一面安撫,一面嚴懲偷跑的人,該打就打,該關進大牢就關大牢,絕不手軟。
恩威并施下來,方才穩住了局勢。
還有最重要的滅鼠工作。
怎么組織人手,怎么找老鼠,怎么動員民夫,被咬了怎么辦……林林總總,千頭萬緒。
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他坐鎮拿主意。
與此同時,得給朝廷寫奏折,給他們說程丹若的消息,給父親老師寫信,讓他們幫忙,絕不能降罪丹娘。
忙了大半月,諸多事務勉強走上正軌,這才趕去得勝堡。
又趕上哈爾巴拉挑釁,受了點外傷。
謝玄英從未這般辛苦過,然而,說實話,自己吃苦,除了累倦,倒也沒有別的怨言。他知道自己在為朝廷做事,為皇帝盡忠,為百姓負責,再苦再累,也不以為苦不以為累。
但,自己吃苦,和心愛的人吃苦,全然是兩回事。
同樣的苦頭在自己身上,也就七成的感觸,放在她身上,卻是十二成的刺骨。
謝玄英越想越難受,奏折都寫不下去了,低頭看向她熟睡的面龐。
她睡得不安穩,眉毛微微蹙攏,嘴角抿得緊緊的,整個人像是野外的獨鹿,弓著身子,手交叉放在胸口,膝蓋收進腹部。
這個姿勢……像是挨打的人。
謝玄英見過被鞭笞的奴仆,他們就像這樣蜷縮著身體,縮在角落忍受訓斥。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后背。
她一動不動。
他撥開她臉上的碎發,此時,脖頸的傷口便暴露了出來。
傷痕已經結痂愈合,但仍有明顯的痕跡,仿佛一條褐色的繩索,死死纏繞在她纖細的頸上。
昨天給她換衣服的時候,謝玄英就看到了這處傷,從位置和角度看,毫無疑問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割出來的。
能做出這種事的,除了哈爾巴拉也沒有人了。
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只要一想這個,謝玄英便心如刀割。
他原以為,成親前她遭遇種種的不幸,皆是源于無人庇護,可成親后,他卻不能如自己所想,好好照顧她。
我有什么呢?
謝玄英不由想,勛貴子弟的身份,是父親給的,御前的風光,是陛下給的。少年時的他,認為自己十分勤勉,文武皆未廢弛,有這些就足夠了。
然而,真的如此嗎?
不、不是。
僅僅靠這些,還有太多人能夠掌控他的人生。
假如父親過世,二哥承爵,假如陛下駕崩,他人上位……他還能如此嗎?
謝玄英自小長于錦繡,沒有吃過無權無勢的苦,所以也向來沒有太大的野心,但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
人們都說,大丈夫在世,就該封侯拜相,方不負此生。
是啊,若自己一人,沒有權勢與地位,學老師逍遙鄉野也有樂趣,但丹娘半生坎坷,辛酸無數,又怎么忍心她的后半生再吃苦頭?
身為丈夫,不能照拂妻子,孝順父母,則愧于天地。
斜陽照進窗扉,室內一片緋紅。
謝玄英低頭,墊在她腦后的布巾已經濕漉漉的,吃透了水漬,他抽掉,給她換了一塊擦拭。
擦到發根處半干,方將她的腦袋小心放回草籽枕上。
她沒有醒。
謝玄英摸摸她的面孔,嘴唇在她額角輕輕碰了一會兒,內心慢慢平靜。
官途艱難,向上爬不是一時半刻的事,還是應該先踏踏實實做好眼前的事。丹娘已經走完最艱難的一段路,他不能在臨到結尾了,反落下疏漏。
要向朝廷回稟結果,病亡的大夫家中亦須撫恤,不可令百姓心寒。
謝玄英的腦海中閃過千思萬緒,片刻后,示意瑪瑙再點兩盞燈。
今晚,還有很多事要做。
程丹若的第二次睡眠沒有第一次好。
程丹若不斷在深淺睡眠中來回奔波,一會兒覺得渴,一會兒覺得餓,反復數次才醒來。
燈光亮著,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好餓!
坐在身邊的人立即道:“瑪瑙,把飯菜端上來!
瑪瑙高興地應了:“欸!”
不出五分鐘,她就端上來一桌的飯點,主食有粥、面條和蛋糕,菜則是魚醬、臘雞、蝦松和炒牛肉片。
程丹若剛捧起粥,瑪瑙就端上一碗藥湯:“夫人,得先服藥。”
程丹若聞氣味:“人參?我只是累了,不需要喝這些!
謝玄英道:“是御醫開的藥,讓你調理一下身體。”
程丹若皺起鼻子。
謝玄英略顯驚異地看著她,他從未在丹娘身上撿到過如此孩子氣的表情。但這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很快,她便變回了平時的自己,無奈道:“好吧,我喝。”
這一刻,謝玄英差點就想說“不喜歡就不喝”。
但忍住了,轉而道:“喝藥可以吃糖。”
程丹若咽著藥,無語地看向他,吃糖哄現代人可不好使,她小時候可不缺糖,得用巧克力。
謝玄英看懂了她的表情,思索好一會兒:“讓廚娘給你做點辣椒牛肉醬,明天佐粥吃?”
“好。”程丹若欣然同意。
他暗松口氣,又苦惱,她這藥得喝上一段時間,明天允諾什么呢?
程丹若卻不知他的心事,抓緊時間吃飯。
先捧起粥,慢慢喝了兩口,這才動筷。
“慢點吃。”謝玄英給她布菜,“別嗆著。”
她一口氣吃了一碗粥,半碗面條,和不少肉食,終于覺得飽了,精神也振作了不少,有力氣過問其他的事:“你的傷怎么樣了,給我看看。”
謝玄英平淡地說:“小傷,都愈合了!
“給我看看!彼龍猿帧
謝玄英只好脫衣裳。
外頭已經日落,沒有充足的光線,昏暗的燈光只能照出兩道傷疤:利刃導致的傷口整齊筆直,并不猙獰,然則傷得不淺,血痂凝結成了紅褐色。
莫名其妙的,程丹若的腦海中閃過一個離奇的比喻:像一抹巧克力醬。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暗暗搖搖頭,仔細觀察,見沒有發紅潰爛的跡象,方才安心:“李大夫處理得很好。”
謝玄英故意道:“全虧你提點!
程丹若笑笑,剛想說“那就好”,忽而后知后覺:“我是晚上才寫信給你的,你騙人!
“我何時騙過你!敝x玄英拿出她以前寫的小冊子,言辭鑿鑿,“你看,這都是你當初說過的,我都記得!
程丹若接過,翻了翻才想起是去山東的路上寫的,時間倉促,內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不成體系,散亂得很。
“你還有這個!彼龔念^到尾看了遍,反應過來了,“所以其實我不用寫……”
謝玄英道:“你不寫這個,也會說傷口不能碰水。”
很奇怪,從前,程丹若要一會兒才能知道他在回憶什么,但這次,她瞬間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說那天晚上的事,她擔心傷口碰水,急急忙忙地闖進去,正好撞見了他在擦身。
所以,自然而然地問出了下面的話。
“那你今天沐浴了嗎?”
謝玄英怔住了。
假如先前的種種,還可能是錯覺,那么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可以確定,因為某種緣故,她籠罩全身的,那個隔絕自我的蠶繭,短暫地消失了。
就好像志怪的故事中,神異的女子脫出人類的軀殼,以最真實的面目,出現在她的丈夫面前。
很久以前,謝玄英就很討厭那些情節——妻子終于信任丈夫,告知他自己非人的身份,丈夫卻因為恐懼,不顧多年恩愛,懦弱又無情地拋棄了妻子。
無情無義之輩,配不上有情有義的妖鬼。
因此,他十分自然地拿起剛才脫下的衣袍,一面穿,一面把她裹進懷中。
程丹若雖然已經睡了很久,但精神的疲倦不是睡眠能夠恢復的,她絲毫不曾發覺異常,伸出一根手指,戳開他的胸膛。
“走開。”
謝玄英摟住她的后腦勺,安靜地抱了她一會兒,手掌徐徐下滑,指腹摩挲脖頸的細痕:“疼嗎?”
“早不疼了!彼f。
他道:“那個時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當然,脖子的皮膚很薄,又沒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點就割斷了我的動脈。”
她說得時候不覺得,說完,卻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覷了他眼。
然而,謝玄英并沒有責備她,既沒有說“你該多帶點人的”,也沒有說“你這樣我很擔心”,抑或是讓她重復一遍當時的場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撫過她的背:“已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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