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結束了
邱司正確實是個聰明人。
他聽懂了程丹若的話,沒有一上來就教什么“皇帝”“天子”,而是很實用的一些詞匯。
第一個教的是“夫人”,第二個是“大夫”,第個是“藥”,接著是“手腳頭身”的部位。
胡人對學漢話必然是有些抵觸的,可在眼下的環境中,漢話能幫他們不少忙,不需要等翻譯的人過來,大夫才能診脈開藥,能直接說不舒服,痛,難受。
人類永遠不會抵觸實用且方便的東西。
僅僅天,大部分人都學會了最簡單的幾個詞匯和數字。
包括“陛下圣恩”這個長詞。
因為邱司正說,只要誰能說出這兩個詞,發面湯的時候額外給一塊粗鹽。
除了巴根老人那樣的,很多病人都不介意稱頌一下,換取實際的好處。反正對他們而言,韃靼王和夏朝皇帝,都是貴人,都和他們毫無關系。
等到大部分牧民都學會了這句話,時疫也終于走到了終點。
病重的人都死了,堅強活下來的人,在連續的救治中,慢慢恢復了健康。
“今天好些了嗎?”
“好多了。”
“還覺得渴嗎?”
“很少一點。”
“再喝兩天的藥就好了。”
“欸。”
“我的手好痛,我還能拉弓嗎?”
“病好了就不痛了。”
“我要做部里最厲害的弓箭手,我要給阿媽打一只狼,她被狼吃了。我一定要為她報仇!”
“阿爸阿媽都死了,為什么我還活著?”
“孩子,天神要你活下去,你要堅強。”
“我為什么要被漢人救?”
“不是所有的漢人都是壞人,他們是好人。”
“以后還會打仗嗎?”
“以后還有互市嗎?”
“我們不會再打仗了吧?我想回家。”
“我想阿媽。”
這么漫長的一段時間,是多久呢?
差不多一個月。
四月初,春市開啟,云金桑布的朝貢隊伍入關。
初十左右,互市改建為臨時病房。
今天已經是五月初五。
上月底,得勝堡傳來消息,圣廟的病人,已經全部清空,昨日,輕癥區的最后十個病人離去。
而重癥區僅剩的二十個病人,今天也可以出院了。
早晨,程丹若最后一次為他們診脈,沒有再開藥,而是送了每個人一束艾草。
“在夏朝,艾葉可以祛除病氣,讓人健康。”她說,“你們可以回家了。”
程必贏翻譯了一遍。
病人們忍不住喜極而泣,抱成一團。
程丹若把一串小粽子,掛到了琪琪格的脖子上:“送給你的,少吃點,吃多了會肚子痛。”
琪琪格聽不懂,但笑得很開心,叫她:“阿布格額格其。”
侍女們抿嘴笑了起來。
程丹若摸摸她的頭,用現學的蒙語說:“祝你長命百歲。”
琪琪格也說了同樣的話。
巴根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不出聲,也不阻攔。等到琪琪格拉住他的手,他才抱起小女孩,讓她坐到自己的肩膀上。
琪琪格唱起了歌謠。
“藍色的天空是我的故鄉,美麗的草原是我的牧場,我和我的小馬駒呀,奔跑在美麗的草原……”
牧民們背起自己的被褥,帶上營帳,牽著互市外的牛羊,朝一望無際的碧綠草原走去。
天高云淡,山海遼闊。
程丹若看向程必贏。
他無聲地注視她片刻,向她施了一禮,牽著自己的馬,跟隨牧民而去。
程丹若一時默然。
這位堂兄過去與她素未蒙面,但在這段時間里,給了她許多幫助和安慰。迄今為止,她仍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離開大夏,想來總有不得已的理由。
今日不回來,怕也是無法回頭。
這樣也好,他們的血緣關系暴露,于雙方都無好處。
程丹若轉身,對其他人道:“我們也可以回家了。”
眾人爆發出無法抑制的歡呼聲,和難以斷絕的哽咽。
為了今天,他們付出了許多性命,有學徒,有幫工,有軍士,也有大夫,其中就包括了年事已高的喬老大夫。
他們都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沒有救過來,不幸去世了。
端午烈陽,鮮綠的草原也看著泛黃。
程丹若騎在春可樂身上,覺得回得勝堡的路是如此漫長。
為了安撫人心,從她四月初踏出得勝堡的城門后,她就再也沒有出去,足足在病區待了一月。
她每天只睡兩個時辰,也就四個小時,沒有辦法規律吃飯,丫鬟們不在,有時候放下飯碗,再端起來的時候,早就已經涼透了。
然而,麻煩的事不止這些。
四五月的草原,仍舊有可能面臨大降溫,四月底的一天晚上,氣溫驟降,她從睡夢中凍醒,立刻出去找人弄柴火。
折騰一夜,自己感冒了。
又碰上月事,很痛,但因為太過勞累,很快停止。
好幾次,她都覺得自己熬不住了,必須馬上躺下來睡一覺,可還是熬了過來,現在回過頭想一想,又覺得記憶模糊,竟不能確認那是發生過的,還是臆想。
陽光曬得她發暈,馬的顛簸又在不斷震著骨頭。
疲憊如同潮水,快速將她淹沒。
好累。
真的好累啊。
得勝堡的城門卻這么遠,到休息的院子就更遠了。
程丹若努力撐開眼皮,穩定身形。
模糊的視野中,忽然冒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對謝玄英笑了笑,剛想說“終于結束了”,忽然眼前一黑,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傾倒。
下一刻,意識沉入海底。
千鈞一發之際,謝玄英伸出手臂,接住了她的上身。
因為腳還踩在馬鐙里,他無法把人抱過來,只好腿夾馬腹,示意馬靠近,然后自己掙脫馬鐙,翻身上了她的馬。
春可樂搖了搖腦袋,堪堪吃住他的分量。
“丹娘。”謝玄英圈著她的腰,急切地叫她名字。
其他人也圍攏,驚愕地看著忽然昏迷的程丹若:“夫人怎么了?”
謝玄英試過她的鼻息和脈搏,都還算有力,這才松口氣:“去叫張御醫。”他挽住韁繩,全力驅策春可樂。
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全速狂奔入城。
不出一刻鐘,就到了租住的院子。
張御醫已經等在那里,見謝玄英把人抱下來,便跟著進屋診脈。
手指搭上手腕,他細細感受脈象的變化,很快,緊繃的臉孔就放松了。
“是勞倦,夫人必是勞累過度,氣虛至極,方才暈眩,休息足了便會蘇醒。”張御醫一面安撫謝玄英,一面繼續診治。
許久,松開搭脈的手指,斟酌道,“謝郎,恕微臣直言,雖說是勞倦所致,可程夫人的氣血,虧得也太厲害了。”
謝玄英蹙起眉梢:“什么緣故?”
“氣血不足,心脾有傷,陰虛勞損,怕是七情郁證。”張御醫說。
謝玄英默然。
他倒是不奇怪張御醫的結論,遙想當年在天心寺,丹娘面上與他和老師談笑,等到獨處時,便像是一個疲倦到極點的旅人,整個人散發著郁郁之色。
成親后,她也有笑容,甚至很少發脾氣,可同床共枕年,豈能不知她有心事。
總有一些時候,她不快樂,她滿腹憂慮,她悲傷痛苦。
他不敢問,也知道問了沒有用,唯有等啊等,終于,這兩年,她愿意說起一二。
幼年時的忽視疏離,少年時的顛沛流離,還有……內心深處,某些永遠無法釋懷的東西。
一片靜默中,張御醫開口了。
“七情之癥,結于心而傷于脾,得慢慢養。”他沉吟,“我開一方七福飲,讓夫人慢慢調理吧。”
謝玄英點點頭:“勞煩了。”
張御醫正色道:“謝知府客氣了,鼠疫肆虐,百姓受其苦,程夫人不顧安危,親自操持各事,以致病情加重,我雖不才,也想出一份力。”
又勸,“醫者不能自醫,平日,謝郎還是要小心看顧些。”
“我記下了。”謝玄英斟酌問,“內子這般情狀,當有不少禁忌吧?”
張御醫抬首看看他,品出話中之意,遲疑道:“女子七情郁證,本易不月,懷上也容易滑胎,于身體大不利。”
謝玄英默然。
此事他早有預感,今日不過證實罷了。
倒是張御醫,敬佩且同情程丹若,思忖片刻,委婉道,“謝知府不妨等夫人調理一番,再做打算,您與程夫人都年輕……”
謝玄英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無需多言,凡事以內子的身體為上。”
頓頓,又道,“此事我會親自與她說,眼下還是不要令她多操心為好。”
“是,夫人還是少思少慮為佳,以免損耗心神。”張御醫贊同,拱拱手,出去開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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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丹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依稀恢復意識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是累得睡著了。
應該洗個澡、洗個頭再睡,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卻睜不開眼睛。
太累了,身體已經顧不得干凈,只想全部休個假,尤其大腦,連續高強度工作了一月,十分希望罷工。
微弱的意志,完全抵抗不住本能,仍然沉沉地跌在夢鄉。
朦朧間,感覺到謝玄英的氣息,他撫摸她的臉龐、手臂和后背,輕輕拍著。
她知道安全了,于是放松,任由自己睡去。
這一覺,足足睡了十二個時辰。
等到她疲憊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就是大同府衙的帳子,只不過離去是綢,如今卻是紗羅了。
轉動干澀的眼球,程丹若見到坐在枕邊的謝玄英,一束柔光打在他旁邊,好像精心排布的電影場景。
是電影,還是夢呢?
她昏昏沉沉地想,慢慢抬起手,推了他一下。
指尖力道微弱,但謝玄英立時發現了,低下頭:“醒了?”
她嘴唇翕動,嗓子卻緊得擠不出半個字。
謝玄英拿起案上的茶盞,扶起她的背,把杯沿遞到她的唇邊。
程丹若先小口抿了些,覺得咽喉打開了,方才大口喝,一下就把半碗溫水給喝干了。
“瑪瑙。”謝玄英喊人。
“誒!”在另一邊的瑪瑙已經兌好溫水,趕忙端過來。
謝玄英又喂她喝了些,又急著問:“餓不餓?”
程丹若搖搖頭。
太過疲憊,就感覺不到饑餓,她靠在他臂彎中,低啞地問:“我睡了多久?”
“一天,得勝堡的藥材幾乎耗光,我直接帶你回來了。”謝玄英道,“張御醫已經給你看過,說是勞倦。”
她頷首,倒不奇怪:“我想沐浴。”
瑪瑙馬上說:“奴婢這就吩咐人燒水。”
謝玄英問:“再睡一會兒好了。”
“不,先沐浴,把衣服換了,被褥什么的也要換過。”她很堅持,“我本該在得勝堡就做的。”
他說:“衣裳我替你換過了。”
程丹若怔了怔,這才瞧見自己穿著寢衣,如夢初醒:“噢,也是。”
和山東時不一樣,現在,有人會替她換衣服了。
“沐浴呢?”
他遲疑剎那,方道:“我怕你不高興,沒有做。”
程丹若茫然地看了他一會兒,后知后覺,他是在說那次的事。
“好遙遠啊。”
長睡初醒,大腦尚未啟動,沒有太多精力去思考,程丹若短暫地恢復了“出廠設置”,呈現出最原始的面目,“我都快忘了,你怎么還記得?”
謝玄英驚訝地注視著她,但短短一剎后,以最快的速度藏起了自己的心緒,若無其事道:“是嗎?”
她說:“我餓了,我想吃東西。”
“喝粥?”他征詢,“好入口一些。”
程丹若屈起腿,把臉埋在他的肩頭,似乎有點頭疼:“加點蝦松,還有咸鴨蛋,我想吃肉。”
說著下床,“我要上廁所。”
路過桌案邊,拿起了一塊蛋糕,咬了口,覺得吃不下,隨手擱開,踩著趿鞋去了茅房。
謝玄英就坐在床沿邊,看她像夢游一樣動作。
方便完回來,她卻不坐床,揉著太陽穴,在浴室門口等。
熱水是自她回來就備好的,倒入浴桶兌溫即可。
試過水溫,她把門一合,坐進去洗澡。
瑪瑙知道她洗浴不愛人伺候,并不多留,麻利地換了一床被褥,再問謝玄英:“奴婢去灶上看看,多備些吃食?”
他頷首。
丫鬟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謝玄英四下環顧,把衣柜打開,拿出她的寢衣放一邊。
一刻鐘后,過去敲門:“丹娘?”
她說:“我起不來了。”
他嚇一跳,推門而入,見她蜷縮在熱水里,腦袋靠在邊緣,發呆似的:“我好累,起不來了。”
霎時間,萬般心酸涌上眼眶。
他上前將她摟住:“沒事,”手掌撫過她的背,消瘦得不像話,“我抱你起來。”
謝玄英一把將她攙起,用布巾仔細擦拭她的身體,把干凈的寢衣裹在她身上,直接抱回床榻。
程丹若又困了,但沒忘記:“我頭發還沒有……”干。
話音未落,眼皮子已經合攏。
“我給你擦。”他說,“你回家了,睡吧。”
她含混地應了聲,個呼吸便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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