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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心所在


喜鵲是洪夫人派給程丹若的第一個丫鬟。她爽利能干,  母親是洪夫人的陪嫁,可以說是一個標準的家生子。

        生在官宦之家,長在官宦之家,  她的人生規(guī)劃也跳不出大多丫鬟的框架。

        喜鵲的目標是成為管事媳婦,  在程丹若嫁到謝家后,更是認為自己有責任幫主人在侯府站穩(wěn)跟腳。

        所以,  她不想外嫁,  目標是侯府世仆之家。

        “奴婢覺得,桉木人不錯。”大同民風開放,丫鬟們耳濡目染的,也不大忌諱談論親事。

        程丹若沉吟:“桉木啊。”

        謝玄英身邊的長隨有十余人之多,但親近的只有六個,其中,林桂是林媽媽的兒子,  是他奶兄,原本地位最高。

        可謝玄英雖然對林桂委以重任,卻不大親近,  目前身邊最得用的是柏木,其次是松木。

        相較而言,  楊木、柳木、桉木三個就要低調很多了,  不怎么在她跟前露臉。

        不過,  低調不等于不受用,  事實上,  他們三個各有各的差事。

        桉木的差事是書房伺候筆墨的。他負責給謝玄英整理書籍,保存書畫,清理文房四寶,打掃書房衛(wèi)生,  甚至新買了印泥,也需要他給攪拌均勻。

        能在書房當差,毫無疑問,桉木是個細心周到,并且嘴巴很嚴的人。

        程丹若時常出入謝玄英的書房,對桉木的印象就是——話很少。

        “他家里是什么情況?”她問。

        喜鵲早就打聽清楚了:“瑪瑙姐姐說,他們家是爺爺這輩就進的府,娘原是老太太屋里的,配人后管了花園的花木,爹在侯爺跟前聽差,他是家里的老二,大哥在姑蘇看莊子。”

        程丹若點了點頭。

        這么看,桉木的家世著實不錯,祖孫三代在謝家,忠心毋庸置疑,估計也頗受靖海侯信任,否則也不會讓老大去姑蘇,這可是謝家的老家,祖墳在那兒呢。

        喜鵲能嫁到桉木家,算是完全融入謝家的世仆圈子了。

        問題是,“他對你怎么想?”她問。

        喜鵲笑道:“他托人送了我好些脂粉帕子,其他的……我是夫人的陪嫁,他還有什么不樂意的?”

        論配人,侯府上下,榮二奶奶跟前的丫頭是最受歡迎的,畢竟二爺以后會繼承爵位。只不過侯府的小廝很多,陪嫁丫鬟一共才那么幾個,總有人輪不到。

        再者,榮二奶奶也會優(yōu)先考慮親近二爺?shù)模衲驹谌隣敻八藕颍趺炊驾啿坏剿那埃麄兗铱赡芨鼉A向于柳氏身邊的丫鬟,如今卻不然。

        夫人年紀輕輕就得了二品誥命,侯爺看重得不得了,三爺也前途大好。她是夫人從晏家?guī)淼呐慵扪诀撸@門婚事對夫人好,爺也一定樂意。

        至于桉木么,他樣貌端正,沒什么壞毛病,就話少了點,心眼子也不多。

        但喜鵲就是看上了他這一點。

        柏木太精了,精到就算知道他精明,也很難討厭他,喜鵲不喜歡這樣的。她覺得桉木更方面都很合適。

        “希望夫人成全。”喜鵲說。

        “你是我的陪嫁,”程丹若看不出她有絲毫勉強,相反,倒是躊躇滿志,不由笑道,“我自然希望你有個好前程。”

        喜鵲面上泛起淡淡的愉悅。

        “下去吧。”程丹若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叫梅韻過來。”

        三年前,她和梅韻談過婚嫁的問題,彼時,梅韻雖然咬定聽從分配,眼底卻流露出濃濃的抗拒。

        過去這么久,經歷這么多,她不知道,這個丫鬟是否還畏懼著不可知的未來。

        “夫人。”梅韻規(guī)矩地站好,像是一個品相完美的花瓶。

        程丹若問:“你想好了嗎?”

        她回答:“我已經答應了林桂。”

        “為什么?”

        梅韻道:“他待我挺好的。”

        作為謝玄英的奶兄,林桂在眾小廝中的地位無可動搖。只要他不犯大錯,謝玄英就會厚待他,侯府中看上他的人并不少。

        可很早之前,林桂就看上了梅韻,并說服了林媽媽。若非進門的是程丹若,她一個從小服侍的大丫鬟,早就被打發(fā)出門了。

        但程丹若留下了她,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去想明白。

        為什么當初,我不想嫁給林桂呢?梅韻花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緣由:不是討厭林桂這人,而是不想離開。

        霜露院是她所熟悉的,主子是她服侍慣的,下頭的丫頭什么性子,她也門清。日復一日相似的生活,讓梅韻由衷感覺到安全。

        她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忽然就沒了爹娘,忽然就被賣了。

        瑪瑙曾私底下問她,是不是想做通房。不,梅韻從來沒想過做通房,通房丫鬟看似風光,其實還不是奶奶太太一句話就打發(fā)了?

        梅韻真正想的是一輩子做大丫頭,永遠不離開霜露院。

        但隨著謝玄英外放,她不得不離開了熟悉的地方。

        最初,梅韻心里總有不安,陌生的環(huán)境令她時刻緊繃:不熟悉的飯菜,陌生的天氣,全新的差事……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出差池。

        可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壞。

        夫人安排了所有的事,她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梅韻發(fā)現(xiàn),自己照她說的去做就行了,大同府衙和霜露院并無多少不同。

        她心定了。

        后來,發(fā)生了竹籬的意外。

        那時候,梅韻就知道,要長久得留下來,就必須配人。可知道歸知道,夫人一日不提,她就一日裝聾作啞,混過去一天是一天。

        然而沒多久,鼠疫爆發(fā)。

        梅韻決定代替瑪瑙,留在得勝堡。

        因為,她是所有丫頭中年紀最大的,也是唯一無牽無掛的。

        梅韻以為自己會害怕,實則不然,甚至后來選擇和夫人一起留下,她心里也沒有太多恐懼。

        只要前面有人帶路,她就能安心做事。

        果不其然,鼠疫被解決了。

        自此,梅韻就不再恐懼外面的世界。

        她和差役打過交道,她帶丫鬟們出門采買過,她和胡人面對面對峙,她曾面對可怕的疾病,以及兇神惡煞的胡人。

        丫鬟的天地很小,但梅韻知道,自己已經經歷了足夠多。

        做管事媳婦有什么難的呢?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又有什么了不起?

        她能做的事,其實不止在霜露院。

        當然,如今的梅韻依舊會害怕,害怕失去追隨的人。

        “我想留在夫人身邊,繼續(xù)給夫人做事。”梅韻第一次清晰地說出了心意,“奴婢會用心當差的。”

        程丹若沉默,少頃,微微頷首。

        無論如何,能自己思考并做出決定,就是一件難得的事。

        “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她藏起眼底的情緒,神色如常道,“放心,管事媳婦的位置,我早給你留好了。”

        梅韻嘴角揚起,眼中透出不假掩飾的喜意。

        這個板板正正的丫鬟,終于流露出她青春少女的一面:“多謝夫人。”

        “別忙著謝我,過兩天我見見人。”程丹若故意道,“可別說漏嘴,叫他們急一急再說。”

        梅韻立時收斂表情:“我聽夫人的。”

        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程丹若端起藥碗,慢慢喝了微涼的補藥。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她覺得好多了:“就這樣吧。”

        天色漸暗,夜幕四合。

        程丹若用過晚飯,陪麥子玩了會兒消食,便開始慢吞吞地洗漱。貴州不缺水,可以隔三差五就洗澡洗頭,對潔癖患者算是個好消息。

        洗過頭發(fā),散著慢慢晾干,她又看了兩頁書。

        樓下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霎間,整個院子都忙碌了起來。

        竹枝先請示:“爺可要用飯?”

        梅韻端來熱水,黃鶯捧來家常的衣裳。

        她聽見謝玄英的聲音:“不用,備熱水,我直接洗漱——夫人在樓上?晚上吃了什么?藥用過沒有?”

        瑪瑙道:“夫人在看書,晚上用了筍粉冬瓜湯、雞酢、熟茄豉、姜醋白菜和糖醋魚,飯用了大半碗,下午吃了糖糕。補藥今日都喝了。”

        程丹若“啪”一下合上書。

        這人真煩,查崗啊。

        腹誹著,他就走上樓梯,出現(xiàn)在了屏風后頭:“丹娘。”

        “今天挺早。”她好整以暇道,“不忙嗎?”

        “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他回答,“我先去洗漱。”

        “噢。”

        隔壁傳來水聲。

        程丹若把書翻來翻去,忽然失去興致,又翻開自己的小冊子,復習一遍蹩腳的苗語。

        許久,他才裹挾著滿身水汽上來。

        燭光搖曳,紗櫥上繪著仙鶴與山巒,人被渡上了柔和的光邊,好像古寺深巷里不真實的幻影。

        他放下照明的燭臺,拉開紗櫥,一只夜蛾被驚動飛走,消失在茫茫夜色:“怎么弄了三層帳子?”

        走廊一圈粗紗,內室又是一重帷帳,等到桌案旁,竟然還有紗櫥。

        一重重紗帳,好像深宮重院中的層巒疊嶂:“我算是知道,什么叫‘珠箔銀屏迤邐開’了。”

        程丹若支頤在案,白他:“防蟲,蚊蟲會傳播瘧疾。”

        “知道。”謝玄英凝視著微光下的妻子。

        她穿著紫色的葛紗褂子,露出雪白的身段,烏黑的頭發(fā)像是流蘇堆在肩頭,下頭是一件鵝黃色紗褲,隱約能見著小衣。

        他不由微微笑。丹娘的衣著,偶爾與時下不同,最明顯的莫過于小衣,窄窄的一件,山巒似的形狀,十分特別。

        “冷不冷?”他將手按在她光潔的肩頭。

        程丹若搖搖頭,同樣覷著他的模樣。時下男子在私密時刻,夏季只會穿汗褂和小衣,汗褂就是對襟無袖的開衫,小衣與短褲差不多,都是十分隨意的打扮。

        但她以前穿慣了睡袍,常做輕薄的真絲袍子,他也效仿,換成寬松舒適的袍子作為寢衣。

        今天就是如此,他沐浴后直接套上了湖藍色寢衣,衣長到腳踝,算是極其保守的樣式了,可夏季衣料輕薄,燭光暈照,就能看見依稀的輪廓。

        “你為什么,”她慢吞吞地問,“不穿小衣?”

        他認真回答:“因為剛沐浴,身上都是潮氣,穿著黏人。”一面問,一面摩挲她的肌膚,“你涂了香粉?”

        程丹若:“不行嗎?”

        古人在沐浴后,會撲香粉防汗?jié)瘢能有隱約的香氣,實用又清雅。但她不習慣涂脂抹粉,以前很少用,可濕熱之地容易長痱子,她想可不想渾身撓癢癢。

        “當然行。”他的指腹撫摸她耳后的肌膚,“好像是茉莉?”

        “嗯。”

        茉莉是隨處可見的花卉,不昂貴,不奢靡,小女孩會戴茉莉花,青年女子會涂茉莉花粉,就連老婆婆的香胰子,也是茉莉的味道。

        這是大街小巷的一抹香風,比薔薇少一些燦爛,多一些親和,像是自然的風。

        程丹若漸漸喜歡上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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