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溪花驛
又一日清晨。
程丹若睜開眼, 便瞧見橫在胸前的手臂,不是很規矩的姿勢,但平時她也沒少做小動作, 不好意思惡人先告狀, 假作不覺。
朦朧地瞇了片刻,他醒了。
有點擦槍走火。
程丹若抱緊被子。
他貼過身,睡散的發絲掃過她的后背, 癢癢的。她沒忍住,拍了他兩記, 在他小臂上輕輕咬下。
齒尖在皮肉上留出印記, 淺淺的月牙圓點。
謝玄英已經習慣她這小小的癖好了, 她不下重口, 并不會咬疼人, 微微的痛感更像是花椒的麻,增添一些豐富的滋味。
他也輕輕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你怎么咬人呢。”她的手掌抵住他的胸膛, 使力推他。
但就好像麥子抬爪子拍膝蓋, 要你陪它玩耍一般,這力道絕對是別有用心, 全然不是拒絕。
謝玄英把她的手按在胸膛, 低頭去親她的脖頸。
她果然安靜下來。
大清早的, 不適合溫溫存存地纏綿, 該是偷著時間的快意。謝玄英沒有浪費太多時間, 情酣耳熱之際, 便與她抱在一處。
兩人又親熱一回, 方不緊不慢地起身。
軍中沒有妝臺,程丹若拿了梳子,對著水盆梳發髻。
“我來吧。”謝玄英自己理好頭發, 接過梳子,替她將散落的發絲收攏,動作竟比她還熟練一些。
程丹若一直撥著水盆,等他梳好走開才停手。
謝玄英支開窗戶,看看天氣:“今日無雨,一會兒吃過早膳,你便回吧。”
今天已經初六,前前后后在安南停留了半月余,活沒了,年也過了,是該回去上班了。
程丹若心中惆悵,卻沒說什么,點點頭:“好。”
離別分明多次,這回依舊惆悵頓生。
兩人一塊兒用了早點,謝玄英往她碗里夾好些菜,生怕她吃不飽似的。程丹若邊吃邊瞪他,到底是今天的羊肉粉吃了個干凈,雖然它的肉菜比米粉都要多。
上馬時,胃都是撐鼓鼓的。
興許也是這緣故,雖說今天的風特別大,吹得她的臉隔著面巾都僵,手腳卻是暖融融的,一點不冷。
她在永寧歇了一夜,又走半日,終于回到安順。
年關已過,尚未到春耕時節,百姓們爭分奪秒,抓緊開路。
如今除卻寧洞,寧溪的驛道也已開工,苗民們在山里砍伐荊棘樹木,修出一條通行的小徑,在約莫一日的腳程處,搭建一棟吊腳樓做驛站。
程丹若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走一遍這條路。
經過修整,蜿蜒的小徑更寬闊平坦了些,至少看得出是一條人走的路了,坡度高的地方鑿出幾層臺階,鋪好平整的碎石塊,狹窄處加了藤蔓保護,避免人失足摔落。
當然,這種土路還是很難走,她才走半天就已經氣喘吁吁,但陪同的齊通判說已經很不錯了。
“一半的路能騎馬。”他身體比程丹若強健,只是微微出汗,“若是整條驛道都能走馬,日后就方便了。”
寧溪的苗人進出山間,大多還是靠兩條腿,買賣的貨物全要人背,累且量少,倘若能騎馬,以滇馬的承重力,貨量能提升數倍不止。
程丹若道:“光這一日的路程,就得修上幾個月,要修到各寨,得要十年。”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這千里之道,也始于今朝。夫人已經盡心竭力,十年也不過眨眼罷了。”
齊通判笑笑,說道,“待我兒長成,想必此地已繁華熱鬧,不輸黔北。”
程丹若也是一笑:“但愿如此吧。”
她和齊通判走走停停,終于在下午到了驛站。
寧溪的寨主已等候許久,見她來便道:“驛站初成,還請夫人起個名字。”
程丹若并未推辭。
她環顧四周,見溪流邊零星地開了幾朵小野花,綠色的花萼中綻出粉紫,帶來春天的訊息。
“此前寧洞那邊的驛站,以洞為序,因是頭一個,叫了洞首驛,這兒是通往寧溪的,便以溪為序,叫溪花吧。”她取名質樸,“溪花驛。”
“好名字。”同行的清平學子贊道,“‘翩翩馬上帽檐斜,盡日尋春不到家。偏愛張園好風景,半天高柳臥溪花’,夫人取名頗有詩意。”
程丹若:這是誰的詩?像陸游的風格。
“不是我名字取的好,是花開得好。”她說,“春天要來了。”
學子們遙望四周,似乎想作詩一首紀念,但程丹若截斷了他們的思緒:“時候不早,該回去了。天黑還留在林子里,可不是有趣的事兒。”
眾人紛紛應是,上馬回程。
騎馬總是快很多,程丹若緊趕慢趕,在落日的最后一絲余暉中到了府衙。
瑪瑙服侍她吃晚膳,順便回稟金愛、赤韶和夕達英的功課。
幾月下來,兩個苗族孩子已經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會寫簡單的漢字。不讀書的日子,夕達英就和護衛練武,小姑娘們則被竹香帶著做針線活兒。
她說完,程丹若差不多也吃完了:“把他們叫過來,我考考功課。”
“欸。”
一刻鐘后,三個小孩排排站在她跟前。
赤韶處于青春期,個頭最高,人也最漂亮,夕達英還沒發育,但身板壯實,皮膚黝黑,正滿頭大汗地默誦些什么,金愛最矮,可氣定神閑,和赤韶打眼色。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問他們,“最近都學了什么?”
赤韶和夕達英回答:“《名物蒙求》。”
金愛瞟了他們眼,自豪道:“我在讀《四書》了。”
程丹若便考校他們:“中于天地,惟人最靈,往下背。”
赤韶先來:“耳目鼻口,具人之形。得其清者,圣人賢人。得其濁者,愚夫凡民。讀書為士,耕田為農。行商坐賈,技藝百工。是謂四民,各有所業。”
她問:“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赤韶抿嘴巴:“知道一點。”
程丹若笑了笑,換人:“達英,‘人生而群,不可無教’,往下背。”
夕達英結結巴巴:“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別而夫、呃……夫婦,什么友朋。長幼有序,謂是、不是,是謂人、人家……”
“慢慢來,不急。”程丹若溫和地鼓勵他,“回去多看看。”
夕達英如釋重負。
程丹若又看向兩個小姑娘:“功課要做,不能懈怠,我之前讓你們辦的事,做得如何了?”
“回夫人,做好了。”金愛推了赤韶一把。
赤韶掏出懷里的冊子。
程丹若道:“你唱兩句我聽聽,就天麻吧。”
赤韶清清嗓子,悠遠悅耳的歌聲頓時飄滿廳堂。
“天麻就是定風草,莖像箭桿根像腳,有風不動無風搖,三四八月去采根。”
“不錯。”程丹若不吝贊美,“你們用心了。”
兩個女孩面露喜色。
“夫人吩咐的事,我們當然要盡力做好,不敢當您夸贊。”金愛乖巧道。
程丹若哪里看不穿她們的小心思:“我說話向來算數,你們有什么心愿?只要不過分,我都可以考慮。”
金愛道:“這事我出力不及赤韶姐姐,不敢居功。”
程丹若看向赤韶:“愛娘這般說,想來你有什么為難的事,不妨說來我聽聽。”
赤韶咬咬嘴唇,道:“我、我想讓阿公和阿婆成親。”
程丹若問:“這是什么緣故?”
赤韶便將金竹寨的規矩說了,急切地問:“如果是夫人開口,寨子的人肯定會同意的。”
有意思。程丹若端起茶盞,沒有直接答應,反而問:“蠱婆不能嫁人,是你們寨子的規矩,是不是?”
“是。”
“你們寨子可還有別的規矩?”她問。
赤韶不解:“有。”
“比如?”
她想了會兒,道:“我們不能時常洗飯盆,只有換新米才能洗。”
“那好,若我發話,讓你們從今后吃過飯就要洗盆,你可愿意?”程丹若問。
赤韶一驚:“這是為何?這么洗會洗掉家里的米,以后沒有飯吃的。”
“一樣的道理。”程丹若冷靜道,“既然你會因此不高興,你的寨民也會因為你廢掉規矩不高興。”
赤韶愣了愣,忽然有點生氣:“是你說的,可以答應我……”
金愛立馬拉住她的袖子:“韶!”
“韶兒。”程丹若卻十分平靜,“你以為,為什么你的外公是寨主,卻沒有違反這條規矩呢?”
赤韶不知道,但說:“我外公只是寨主,土司不是比他大得多嗎?”
“不是官大一級,就什么都能做。”程丹若耐心地解釋,“如果你仗著身份欺壓別人,別人也會這樣對你——假如說,我不想讓你見你外公,今后你就不能見他們,你愿意嗎?”
赤韶脫口而出:“當然不!”
“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程丹若道,“上位者不能憑借自己的喜惡做事。想改變什么沒有錯,作為寨主土司,你應該去改變,但你改變的目的不該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你的寨民。”
赤韶擰起秀氣的眉毛。
“你想讓你的阿公阿婆在一起,問過他們的想法嗎?問過寨民的意愿嗎?假如他們都不愿意,你非要這么做,是好事還是壞事?”她慢慢問。
赤韶反駁:“我阿公阿婆的事,為什么要別人同意?”
“因為你阿公阿婆不止是他們自己,他們是寨主和蠱婆。”程丹若說,“你好好想想,是你阿公阿婆不能在一起,還是寨主和蠱婆不能在一起?”
頓了頓,又道,“假如他們不是你的親人,只是另外的寨民,你作為土司,認為蠱婆不能成親是好事,還是壞事?”
赤韶回答不上來。
程丹若又問:“你有沒有問過你的外公和外婆?”
赤韶咬住了嘴唇。她問過,但阿公阿婆從來不肯回答。
“愛娘,你替我寫封信,請金寨主和金竹寨的蠱婆來一趟。”程丹若道,“正好這冬天又有不少苗民病了,二月再開一次義診吧。”
金愛平日聰明伶俐,今天卻有點糊涂,只覺得她很厲害,聞言忙道:“好,我這就去。”
程丹若看向赤韶:“我答應過你,就不會食言。讓我們弄清楚個中緣由,再一起想辦法解決——如此可好?”
方才滿心的氣憤如煙消散。
赤韶沉默了會兒,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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