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官場事
謝玄英在打仗, 貴州卻不能因為戰爭而停擺,程丹若思忖過后,把開辟驛道的后續工作, 交給了齊通判。
她還有別的事要做:督促各府預備春耕,聯系生民藥行進行第一次試種, 準備第二次義診……
工作量太大,她都沒留意魯郎中, 哦不, 魯御史寫了奏折“彈劾”她。
消息還是靖海侯傳來的。
這位神通廣大的公爹抄了一份給她送來,點評“但用無妨”。
且從頭說起。
魯御史原是兵部職方司郎中, 軍中佐官。此前,程丹若派他勸降赤江各寨, 他立功不少, 被楊首輔看重, 加御史職,有糾察軍旅之責。
他是廣西人,座師是國子監的焦祭酒,沒法為他提供太多助力, 主要靠自己混。
升職后,焦之林專門寫信過來勉勵, 并道明原委——是楊首輔提拔了你。
這是什么意思?就是讓他緊跟首輔大人,從此過上有后臺的幸福生活。
當然了,士人的投效不是認誰為主, 而是以誰馬首是瞻。
楊首輔既然讓魯郎中做了御史, 目的一清二楚——他希望魯御史能制衡一下謝玄英。
那么,魯御史是怎么想的呢?
魯敬天,字觀世, 廣西人,雖然仕途很苦逼,但他家在廣西是大族。
他是家中老二,幼年便頗具文采,熱愛旅游,走過南邊諸多地方,會畫畫也會寫游記,妥妥的富貴閑人。
原本該做一個逍遙的富家子弟,看山看水,誰想到了十歲,兄長意外去世,他成了頂立門戶之人,便在父母的勸說下預備科舉。
之前他就有秀才的功名,考了十年,四十歲中進士。因為熟知南方事,被丟去職方司畫輿圖。
他今年四十五,還算年富力強。去年終于憑借勸降的功勞,擺脫了炮灰命運,可謂是苦盡甘來了。
照理說,楊首輔垂青,他怎么都不該拒絕,也不好拒絕,但事情偏偏就為難了起來。
他找不到可以彈劾的地方。
韋自行當主將時,將官占下頭大半功勞,士官收取好處,安排打點過的人去后勤……雖說這是心照不宣的潛規則,擱這會兒,魯敬天都不會彈劾,免得得罪其他武官,更不要說謝玄英的軍中這事很少。
是的,不至于沒有,但記錄軍功的士官是謝家護衛,哪支隊伍割了首級,記錄得明明白白。
論功行賞時,所有獎賞多分一份,比如一旗十人,賞賜就分成十一份,小旗獨占兩份,其余諸人平分。同時,該隊累積的軍功到達數額,若無意外,小旗率先升職,隊伍由他推薦的副手接任。
責罰同樣,無論出了什么事,先罰領頭的,要是延誤軍機的大罪,十個人全都砍腦袋,不管有沒有責任。
打仗也沒有厚此薄彼的,但凡下達任務,除了雜兵、傷兵、民夫組成的五團,一團到四團抽簽,誰中了誰上。
魯敬天最佩服的一點是,士卒一旦受傷便歸入五團,擔任后勤、修繕等差事,各團士卒相處融洽,并無敵對之意。待病愈,可自行選擇去留,或聽從五團的分配到缺處,或回歸原隊伍。
如此,各級士官就不得不公正對待下屬,省得有本事的人跑路了。
幾次下來,大浪淘沙,軍中上下氣勢大改,越發不凡。
所以,魯御史能彈劾什么呢??
謝玄英與士卒同吃同住,從不叫苦叫累,對皇帝更是沒有半分怨望。攻破苗寨不濫殺婦孺,暴虐兩個字和他沾不上邊,倒是仁義得很。
他還幫士卒送家書。
說真的,魯敬天夸他還簡單一點兒。
思來想去,楊首輔的任務不好干,昧著良心干了,既心中有愧,又會得罪靖海侯府,在楊首輔這樣的大佬面前,他這個半路“被投靠”的無名小卒,恐怕也只能輪到殘羹冷炙。
眾所周知,錦上添花的好處,沒有雪中送炭大。且他之前的功勞,是程丹若給他的,反咬一口算什么?
論提攜,這也是提攜之恩。
仕途無情,官場卻是要講規矩的。
唯一的顧慮就是恩師。
當年,焦之林取中他的文章,又看他在京中無門路,多有照拂,時常提點,方才讓他留在六部,怎么都算個京官。
這些年,師生二人都不大得意,常來常往,魯敬天與他頗有感情。
焦之林親自寫信提點,他不想違逆師命,遂決定“彈劾”一回。
但怎么寫,卻自有他的春秋筆法。
他彈劾謝玄英“任人唯親,縱容婦人主事”。
——這當然是確鑿無疑的事實,但滿朝上下誰不任人唯親?
出來當官的,兄弟侄甥當幕僚再正常不過了,更有甚者,父子同朝為官,這叫“舉賢不避親”。
至于讓婦人主事么,在開明的士人看來并不是什么問題。
君子愛窈窕,那是既喜清心玉映的閨房之秀,也慕神情散朗的林下風氣。
明大義、知道理、忠君上的女子,為夫分擔重責,有什么問題?夫妻一體,她又沒有過界。
只有少數禮教森嚴之家,贊同女子無才便是德,方才覺得謝玄英有失考量。
他還彈劾程丹若“屢次出入軍營,雖治傷有功,傷兵僅死二成,但有礙大防,不堪為地方表率”。
——這就更微妙了,陛下啊,她讓士卒傷亡變少,減少了人丁消耗,對戰爭做出了貢獻,可她沒有注重男女大防,沒法為黔地的女子做表率。
到這還沒完。
魯敬天義正辭嚴地陳述了程丹若的“罪過”。
她“開設商鋪,與民爭利,教人荒山種藥,恐誤百姓,廢弛農耕”。
——是這樣的陛下,她沒有侵占民田,反而教百姓開荒,雖然正常人不會傻到為了種藥材放棄種糧食,可萬一有那種傻子呢?
這種因大失小的行為還是不妥啊。
還有,她“鼓勵守寡軍眷再嫁,使黔地少貞女烈婦,婦德有失”。
——怎么能讓寡婦再嫁呢,雖然增加了人口,可貴州的貞潔烈婦少了,沒得表彰了,這是多么大的損失。
列舉完這些不知道是功勞還是罪過的事,魯敬天痛心疾首地表示,女子以貞靜為要,長此以往,天下女子皆效仿之,豈不是乾坤不分?
整篇文章洋洋散散,占據禮教制高點,每句話都很有道理,但寫得陰陽怪氣,明貶暗褒,叫人拍案叫絕。
程丹若全然不曾想到,看起來仕途坎坷的魯郎中,竟然有這樣的一面。
楊首輔怕是氣得夠嗆,今后多有打壓了。
她沉思少時,命人拿來筆墨,寫了一封自辯的奏疏。
被人彈劾了,當然要自辯一二,給大老板表表忠心了。
程丹若苦思冥想了一夜,才寫完這篇文章。
開篇,她就果斷承認了錯誤,“妾蒲柳之身,樗櫟庸材,幸逢明主良人,雖德薄而能鮮,愧得微末之功,誠惶誠恐,夜不能寐”。
接著開始說貴州的情況,首先強調,她是自己先在荒山試種,絕不敢耽誤農事,今年除了普安,各地的農耕都已有序開展,爭取早日恢復正常農耕。
種藥材主要是為了增加百姓收入,減輕周邊省的壓力,以及把握住夷人的經濟命脈,切斷他們造反的源頭。
鼓勵寡婦再嫁,則是想增加漢人的人口,加強大夏對黔地的統治力。
最關鍵的兩條反駁了一下,其他的罪名都認下。
她慚愧地表示,我實在沒有想到,居然帶來了這么糟糕的影響,辜負了陛下對我的期望,我錯了,我大錯特錯,我慚愧,我恨不得以死謝罪。
總之,核心思想并不是“我做錯了”,而是“我沒有處理好影響,給領導帶來了麻煩,這是我最大的罪過”。
內容有點惡心,但習慣了古文夸張用詞后,好像也沒那么難以忍受。
遞出自辯的奏疏后,程丹若就和魯敬天拉開了距離,不再見他。
魯敬天亦然。
他變得更苛刻難纏,總是要突襲軍營,查驗糧草,核實軍功,甚至不惜一個個去數人頭——大夏記首功,可核查人頭防止殺良冒功。
梁太監還專門暗示程丹若,是否要他相助一二,讓魯敬天安分點兒。
但程丹若說:“您兩人同為監察,如此難免落人口舌,誤解公公一片忠心。我與外子問心無愧,不過多些煩擾,何必勞您費心。”
梁太監聞言就道,你們的忠心日月可鑒,圣人明察秋毫,都明白的。
一切都有默契。
程丹若漸漸察覺到自己的如魚得水。
她多少有點驚訝,不知自己是覺醒了天賦,還是身份變幻帶來的便利。
又想想,興許是走得煌煌正道,無愧于良心,所以自在了。
我應該再讀一讀心學的書。驀然間,她腦海中浮現出這般念頭。
京城,光明殿。
皇帝讀罷程丹若的奏疏,笑著遞給靖海侯:“世恩,你遞信去貴州,也不安撫兩句,瞧把兩孩子嚇的。”
靖海侯掃過奏疏,心中一笑,口上卻道:“終歸是張揚了些。”
“又不是謊報虛報,實至名歸,怕什么張揚?”皇帝早就收到過幾次梁太監的密報,事無巨細,比魯敬天寫得更全面。
兩相映照,他對程謝二人在貴州的所作所為,不能說了如指掌,也是洞若觀火。
“世恩。”皇帝加重語氣,“郎肖祖。”
靖海侯嘆道:“臣慚愧,全賴陛下教導有方。”
皇帝笑笑,又道:“前兒昌平侯還來問朕,貴州的傷兵損耗是真是假。”
靖海侯道:“當是比尋常地方略低,程氏畢竟是醫家出身,總比尋常大夫上心一些。”
“程司寶自小習讀醫書,經驗差些,醫理倒是通達。”皇帝沉吟道,“山東那邊也不容易,依朕想來,試驗一二也非壞事。”
靖海侯明白皇帝的意思。
各家治軍,皆有不傳法門,雖然皇帝不認為他們應該保密,但看在姻親份上,還是以較為溫和的態度,提點靖海侯,讓程丹若早點把法子分享出來。
他話說得十分漂亮:“程氏年少才疏,小打小鬧得出了些成果,不過偶然之幸,能讓老持穩重的人幫著沉淀一二,是她的福分。”
謙遜過后,也沒忘記提一筆,“我聽說她的那篇《論鼠疫》,便是全賴太醫院掌眼,方能推行地方。”
言下之意便是,她之前就無私分享了鼠疫的治法,這次想來也不會小氣。
皇帝頷首,算是認可了靖海侯的說法。
靖海侯拱拱手,告退了。
兩日后,再度請見,遞上一本《軍傷芻言》,道:“家信腳程慢,遲了兩日,倒是勞陛下惦念了。”
皇帝龍顏大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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