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離譜了
醫生最討厭的事情有三件:隱瞞病史, 不遵醫囑,不配合工作。
程丹若現在面對的,就是第一項。
承華宮的梢間面積不大, 靠墻是一張架子床, 攏著薄紗帳子,另一邊是寶座、屏風和羅漢床。
中間擺著冰鑒, 嫻嬪拿著扇子,輕輕扇風。
一個大肚便便的女人坐在羅漢床上,朝程丹若點點頭:“程夫人。”
程丹若:呵。
她見過這對姐妹花, 因此沒有認錯人, 嫻嬪就是何月娘,可懷孕的卻是沒什么存在感的田貴人。
皇帝不愧是皇帝, 居然瞞了這么久。
大概是她沉默的時間有點長了,皇帝道:“此事你心里明白就好,萬不可對外透露半個字, 否則——”
程丹若:“臣婦明白。”個屁啊,白問家族史了。
“瞞了夫人許久, 實在情非得已。”田貴人不比何月娘美貌, 因為懷孕, 容色還更憔悴了,說話的聲音也輕。
程丹若恭敬道:“貴人不必如此,一切以您和皇嗣的安危為要。”
皇帝點點頭,看向了嫻嬪。
嫻嬪會意,自覺走到外頭的梢間看門, 給她們留出說話的空間。
程丹若正考慮怎么開始, 皇帝卻忽然開口:“程司寶, 你是山西大同人吧?”
她怔了怔, 答道:“是。”
“家里可還有人?”
“回陛下,前幾年去大同外任時,臣也尋訪過,只在鄉下找到了一二親人,至親都已經不在了。”
皇帝卻好像很有興致,拉家常似的問:“怎么說?”
她只好說得詳細些:“我祖父生有三子,大伯諱天保,出城求援時被射殺,衙門的同僚為他收尸,二伯諱天佑,回鄉下老家的路上被歹徒所害,我父諱天賜,在惠民藥局,被瓦剌所殺。”
“女眷呢?”
“我祖母、大伯母、母親都投繯自縊了,二伯母和小堂弟失散了。這么多年也沒有聽說消息,應該是當初一起遇難了。”
皇帝看了田貴人一眼,又問:“兄弟姐妹呢?”
程丹若倏而升起幾分怪異,卻不敢遲疑:“大堂兄和二伯母帶來的堂兄都死了。還有一個二堂妹,留在家里和祖母一道,應該也是殉了。”
說起來,二房的二堂妹比她更慘,生母被休,她卻留在程家,親爹娶了繼母,又生了兒子,她更沒地方站。
她猶且能和堂兄逃命,二堂妹卻根本無人理會。
二伯父他們逃到下鄉時,只帶了小兒子,壓根沒提女兒,估摸著是跟著祖母和她母親一塊兒沒了。
皇帝追問:“還有沒有別的姊妹?”
程丹若微微一頓,確認有問題。
某一瞬間,她想過是不是程必贏出了事,讓皇帝懷疑她通敵了。
但又覺得不像,真對她起疑,怎么可能讓她見田貴人:“還有個三堂妹,很小就送人了,不知下落。”
話音未落,田貴人便紅了眼眶。
程丹若:“……”不是吧。
別過來啊。
可皇帝卻感慨上了:“你們姐妹果然命途多舛,少年多坎坷啊。”
程丹若面露疑惑,一時沒理解似的。
皇帝見狀,不再賣關子,直言道:“朕也是不久前才確定,田貴人就是你家遺失的妹妹。”
程丹若頓了頓,抬眼打量著田貴人,似是不敢相信。
——當然,她也確實不信,且懷疑皇帝在搞事。
“大姐,”田貴人卻十分篤定,“你興許不記得我了,可我記得,家里住在大勝街,屋里有一棵大棗樹。”
程丹若半真半假地驚愕:“貴人為何……”
“我一歲多就送人了,論理確實不該記得,但我五六歲的時候,曾被田家送回過家里。”田貴人輕聲道,“我本名也不叫青鸞,大姐叫丹若,二姐叫丹霞,我叫丹鳳。”
程丹若沉默。
別說,田青鸞聽著像秀才家的小姐,田丹鳳就像大同的窮丫頭了。
關鍵是,二妹確實是叫丹霞。程家小門小戶,沒講究,她叫丹若,下頭的人就跟著她的名字取,但她又叫了丹娘,所以二妹叫霞娘。
這種逼死強迫癥的叫法,讓程丹若印象深刻,過了二十年還記得。
田貴人還在說:“我被送到了田家,一直以為是田家的孩子,我妹妹叫青鸞,比我小一歲,但娘想生個兒子。”
程丹若只知道二伯不想要女孩,才送走了三妹,留二妹在家干家務,沒想到田家抱養女孩兒,竟不是因為沒有生養,而是想帶一帶。
“可三弟出生的時候,家里養不起了,便想把我送回程家去。”田貴人道,“我在程家住過,大姐不記得也不稀奇,當時……”
她遲疑片時,還是道,“我親娘已經走了,繼母不肯收留我,才一晚上就把我送回了田家。”
這確實是二伯母做得出來的事。
程丹若初步判斷,事情應該有原型,遂微微調整表情:“我竟不知。”
皇帝拍了拍田貴人的手:“你是有福氣的,是他們沒福氣。”
田貴人感激地笑笑,撫住了肚子,隨后又道:“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說的,后來田家便沒有再趕我,只是,我之后被養母打發出來買東西,都會從大勝街走,有一回,還在墻外撿了兩顆棗子回家。”
她一面說,程丹若一面醞釀,終于成功紅了眼眶。
“是了,我還記得,”她的目光逐漸軟化,“家里的棗樹是祖父親手種的,每年我都盼著吃棗子。”
田貴人朝她笑了笑,少頃,繼續解釋名字的問題:“瓦剌來的時候,養母帶著我和弟弟妹妹一道,投奔舅舅家,誰想路上,先是妹妹生了病,再也沒醒過來,養母被歹人抓走,只剩下我和小弟……
“我們運氣好,遇到舅舅村里的人,藏在他們的柴堆里,這才到了何家——也怪我不好,怕舅舅嫌棄我不是養母生的,不肯收留我,便冒認了青鸞的名字。弟弟當時也小,才一歲多,分不出我們誰是誰,我也就這么瞞了下來。”
合情合理。
程丹若一時沒尋出破綻,只好道:“活著就好。”
皇帝也道:“此乃自保之舉,情有可原。”
“多謝陛下寬宥。”田貴人忙道,“舅舅一家待我極好,若非、若非知道我在世上還有親人,我便是一輩子替青鸞報答舅舅家,也是應該的。”
程丹若也道:“我也未曾想過,竟然還有姐妹活著。”
“其實,此前我也不敢有此奢望。”田貴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方典制自大同回來,我請她說說家鄉風物,她便說了姐姐的事。我又打聽了,知曉姐姐的父親與我生父名諱相近,又是學醫的人家,才生出幾分念想。”
方典制就是方嫣,曾經被皇帝派去大同,視察毛衣作坊。
“我冒認青鸞的身份,偏又天幸懷了龍嗣,一直誠惶誠恐……”田貴人看向身邊的皇帝,滿臉感激,“多虧陛下開恩,未曾計較我欺君之罪,今日又許我與姐姐相認,臣妾雖死無憾。”
皇帝道:“朕不要你的命,要你把孩子生下來。”
“是。”田貴人擦掉眼角的淚珠,“臣妾一定好生誕下皇嗣。”
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準許田貴人姐妹相認,一則是為安她的心,二則也是想讓程丹若再上心些——倒不是懷疑程丹若消極怠工,可太醫什么秉性,他最清楚不過。
輕癥說成重病,以便彰顯本事,重病卻從不說準話,怕擔事擔責。
皇帝希望有人能有十成力,就出十成力。
盛院使不行,他固然忠心且嘴緊,也是保命為上。可程丹若親眷凋零,田貴人可能是她唯一的至親,而若是皇子,就是與她血脈相連的太子。
感情和利益是人最大的弱點。
他相信,程丹若在得知田貴人的身世后,絕不會再惜力,更不會背叛。
“時候不早了,程司寶,你為田貴人診脈吧,朕先回去了。”皇帝這么說著,人卻沒動。
程丹若假作不知,請示道:“陛下,臣需要給貴人做個詳細的檢查,可能需要隔腹觸碰皇嗣。”
一切都在皇帝的預料之中。他暗暗頷首,道:“切記小心,不可損傷皇嗣。”
程丹若知道,這回是甩不掉鍋了,只好順著表忠心:“臣必竭盡所能,助娘娘安然生育。”
皇帝這才起身離去。
何月娘蹲身送走他,方進屋笑道:“恭喜表姐,和親人團聚。”
“月娘,多虧你替我說話。”田貴人拉住她的手,“瞞你許久,我實在是過意不去。”
何月娘苦笑:“我不怪你,我娘那性子……你若不是說自己是青鸞……”
她搖搖頭,誠摯道,“無論你是青鸞還是丹鳳,都是與我一道長大的表姐,我們的情分是不變的。”
田貴人點點頭,擦干了頰邊的淚。
何月娘也識情識趣:“你們姐妹重逢,肯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到西間去,你們慢慢說。”
“多謝妹妹了。”田貴人扶了扶腰,換了個舒服的坐姿,迫不及待地問,“姐姐請坐,大姐去過老家了,家里真的沒人了嗎?”
程丹若沒有推辭,坐在了羅漢床上,挑著小河村的幾件事說了。
何月娘合上槅扇,遠遠坐到了另一頭。
田貴人飛快瞥了眼門外,壓低聲音:“大姐,我和你說實話,原本我是不敢與你相認的,這畢竟是欺君之罪,我是沒有辦法了,才對陛下透露實話。”
程丹若配合得問:“怎么了?可是身體不適?”
田貴人搖搖頭,緩緩道:“大姐就不奇怪嗎?懷孕的是我,可對外說的一直是月娘。”
“是為了保護貴人吧。”
“有這緣故,但更重要的是……”田貴人苦澀道,“月娘沒了頭一個孩子,傷心欲絕,陛下便允諾她,假使我有身孕,就把孩子抱給她養。”
程丹若:“……”
“陛下很喜歡月娘,我不過是、不過是為了生子。”田貴人自嘲道,“月娘對我很好,若非她向陛下引薦,我也不能侍寢。再者這么多年,也是因為何家,我才能平安長大,論理也該報這份恩情。
“可孩子一天天長大,我一想到他以后要叫別人娘,我實在不甘心,而且我舅母……說好聽點是糊涂,說難聽點是不知輕重,我的孩子若有這樣一個外祖母,我真怕……”
她小心看向程丹若:“有時候,我寧可是個公主,可又怕是公主,陛下對我何等恩重,我若不能生個皇子……真不知道怎么辦……”
程丹若一言難盡。
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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