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章 序幕始
進宮的第一天, 程丹若像是作客的野貓,將這二重宮殿里外踩了一遍。
不得不說, 承華宮簡直是一個鐵桶, 伺候的宮人和宦官都被篩查過數遍,確保出身清白,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每日的食材運送到門口, 由里面的人接手烹飪,馬桶也是日日提到門口,由專門的老內侍倒干凈。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幾乎不可能互通消息。
飯菜是最容易出差池的,但在承華宮的小廚房, 此處也無絲毫破綻。
洗菜、切菜、烹飪分屬不同的人,兩到三人一組,同時, 專門有一位宦官從旁監督, 死死盯著每一步。
做出來的飯菜, 師圓兒必須先自己吃, 再由嫻嬪隨機抽簽,尋人試菜。每頓飯菜都會被保留樣本, 儲藏在地窖, 以便追責。
至于小動物,聽說嫻嬪以前養過兩只鳥, 現在早就沒有了,偌大的宮殿中, 蟬都被粘走, 地縫里更是連只馬陸都不見。
統治階級在保護自己這事上, 確實非常有經驗。
程丹若挑不出任何毛病,也想不出還有什么臟手段,能夠傷害到隱藏在嫻嬪背后的田貴人。
但她也理解皇帝的如臨大敵,比起生產這樣不可預知的事,把可預知的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里肯定更踏實。
她一樣要盡力減少意外。
程丹若里外轉了圈,心里有了數,安靜地吃過晚餐,又給田貴人做了次產檢。
“胎頭入盆了,位置很正。”她安慰田貴人,“就在這兩天了,會順利的。”
田貴人慢慢點了點頭,渴盼地問:“姐姐會在這里的吧?”
“這幾日,我會暫居承華宮。”程丹若簡簡單單道,“就住在東配殿。”
田貴人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徐徐吐出口氣,笑道:“我已經沒有別的親人,所幸姐妹都在我身邊,也足以托付性命。”
何月娘有些驚慌:“可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讓妹妹見笑了。”田貴人輕聲道,“我只是心里有些沒底。”
何月娘安慰:“這必是個皇子。”
程丹若端著茶碗,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們姐妹倆,燭火照應在她的臉頰上,像是跳動的晚霞。
“第一次是未知的,所以讓人害怕。”她不緊不慢道,“嫻嬪娘娘運氣好些,今后等你懷了身子,自然能走貴人走過的路。”
何月娘怔了怔,撫住小腹:“我、我怕是沒有這樣的福氣。”
“怎會沒有呢。”程丹若推開窗戶,讓晚風吹進室內,“懷過一次,證明有生育能力,嫻嬪娘娘,你很健康。”
她平平淡淡地說,“健康就等于機會。”
何月娘心頭一跳,竟真因為她短短兩句話,便生出無限遐思:假如她能懷上自己的孩子,何家的血脈,家里是不是……
田貴人察言觀色,立即笑道:“正好和這孩兒作伴。”
她一開口,何月娘怔了怔,反而清醒了,若有所思地笑笑:“以后再說吧,如今還是以表姐與腹中的皇嗣為要。”
田貴人頓住,略不自然了一剎,旋即付之一笑。
程丹若圍觀姐妹倆交鋒,自顧自喝完一盅茶,才道:“時候不早,兩位貴人早些歇息。明日我會重新整理一遍產房,已保萬全。”
姐妹倆都親親熱熱地道了謝,甚至親自送她到門口。
程丹若則再三恭敬地請她們留步。
雙方表演完,她方能回東配殿梳洗歇息。
床很硬,屋子有點悶,她開了一扇窗透氣,坐在床沿賞月。
月牙兒彎彎,照在四方宮城。
她回憶著女官時期的日子,卻只記得各式各樣的病例,那些人,那些事,好像藏在淡淡云絮后的星星,混沌而朦朧。
皇宮的時速和外面不一樣,底色也好像不一樣。
明明是天底下最富貴鮮麗的地方,紅墻黃瓦,雕梁畫棟,卻比外頭灰撲撲的窮苦世界更黯淡。
真不知道在宮里一輩子,日子怎么過。
她這么想著,放下了紗帳。
竹席薄被,冰鑒飄煙,可還是很熱,只有腕上的碧璽珠串是清清涼涼的。她把珠子貼在臉頰邊,朦朧入睡。
一夜無話。
早晨六點多鐘,程丹若就被繃緊的心弦叫醒了。她揉揉臉孔,喝了杯溫水,這才起身,上廁所更衣。
穗兒端了熱水、牙粉、毛巾過來,服侍她洗漱。
天已經完全亮了。
早點也是師圓兒做的,加了山西醋的面條,酸溜溜得很開胃。
遠處傳來人聲、車馬聲、喧囂聲、鼓樂聲,嘈雜得很。
程丹若側頭傾聽,是乾陽宮那邊傳來的。
御駕出宮了。
按計劃,皇帝今天會花一整天在路上,傍晚時分入住密云縣的宅邸,明天一早祈雨。
希望太太平平熬過去。
程丹若這么想著,自己都不太信,遂搖搖頭,繼續吃面。
用過早點,出門干活。
今天的工作并不少。
“留一個灶臺給我,產房的門窗都打開,備用的被單拿出來放在鍋里,煮洗一刻鐘晾曬。今兒天氣好,一天就能干了。
“既然糊了窗紗,帳子先收起來,灰塵太多,家具挪一挪地方,產房里只留一張床榻,其余東西撤出來。地磚用水擦兩遍,不能留灰塵,周圍撒一圈石灰。
“正廳這邊放風爐,臉盆架放次間,待生產開始,宮人只許把東西送到門口,由宮人接到廳里,穩婆和我進次間更衣洗手,梢間不許隨意進出。”
天空澄澈,程丹若一面指揮他們干活,一面演練。
“誰負責燒水?”她問。
師圓兒手下的女官回答:“夫人,是我。”
“你燒了水,送到哪兒?”
“送到門口。”她記住了剛才的叮囑。
程丹若點點頭,又問:“誰負責接過她的水?”
“應該是奴婢?”之前見過的榮兒遲疑地詢問,“奴婢應該在屋里伺候。”
程丹若道:“只有你一個嗎?”
“還有奴婢。”另一個宮人站出來,輕聲道,“奴婢珠兒,也是在娘娘身邊伺候的。”
程丹若頷首。她知道,田貴人名義上被挪出去養病,跟出去的還有原來身邊伺候的人,珠兒和榮兒都是后來被送進來的,應該是皇帝的人。
她們名義上都是伺候嫻嬪,但其實,榮兒是伺候田貴人的。
“很好,你們負責接過熱水,放在風爐上。”程丹若讓她們找個風爐出來,拿出一枚針和兩把手術刀,“我可能會讓你們煮器具,現在你們試試。”
她們立刻端起銅鍋,把針刀放進去煮。
“拿出來給我。”程丹若伸手。
她們一個想去倒掉熱水,一個拿筷子去夾。
“不能這么做。”程丹若及時糾正,“拿一把鑷子來,你們把東西夾上來,然后放在這個鋪了白紗布的銀盤上。”
宮人又做了兩遍。
“周葵花。”程丹若叫下一個。
“在。”葵嫂子和婆婆早幾天就住進宮里了,就在承華宮后面的耳房。周穩婆年紀大了,陪田貴人說話,她則負責產檢,記錄每天的心跳和胎心。
聽見程丹若叫人,她趕忙出來配合。
“珠兒和榮兒清洗好器具,走到次間這邊遞給你,你再傳給我。”程丹若道,“其他你都見過,多洗手。”
葵嫂子應下。
程丹若又道:“水是這樣,吃食也是這樣,藥材誰煎?”
“是奴婢。”回話的是一個中年內侍,“奴婢是御藥房的。”
程丹若頷首:“你煎好藥,親自端到門□□給榮兒,榮兒給周葵花,不要隨意進出。”
“是。”
“穗兒,你該做什么?”她開始提問。
穗兒想了想,道:“奴婢可能要到外頭跑腿,便站在門口,夫人有事吩咐,就在窗邊叫我一聲。”
“很好。”程丹若不吝夸贊,“如果太醫來了呢?”
穗兒道:“請他們稍坐,待貴妃與夫人定奪。”
程丹若沒有計較誰做主的問題,簡單吩咐:“備兩套披風,煮洗過晾曬,若太醫要進產房,請他們凈手更衣,鞋也要換。”
她剛想起這事,立即道,“備幾雙趿鞋洗曬干凈,放在屋內備用,進屋換鞋,以免塵土入內。”
其實,產房并不一定要無菌,她這么做,主要是為了防止意外,比如……不得不剖腹產。
走到這一步,田貴人基本上沒命了,可萬一呢,萬一命硬,熬過了這關,細菌越少,活下去的概率就越大。
宮人們按照她的吩咐,逐漸忙碌起來。
煮洗過的被單在庭院亮起,是她選擇過的松江棉布,陽光照耀,一副舒適柔軟的觸感。
產房的地磚被小宮女擦得干干凈凈,一點灰塵沒有,布巾不干不濕,殘余的水漬被初秋的陽光一曬,便蒸發得干干凈凈。
程丹若坐在窗邊,一面看她們忙碌干活,一面和田貴人講課。
“分娩不是一會會兒的事,時間短的幾個時辰,時間長的一天,期間,婦人的宮頸會逐步打開,直到孩子能夠順利進入產道,娩出為止。”
程丹若拿了教習的圖紙,簡略地講了講分娩的流程。
她盡量避開一些刺激性的用語,多給肯定的答案:“會疼,一陣陣疼,所以剛開始必須忍耐,不要叫喊,放緩呼吸,這樣就不會太疼了……要節省力氣,在關鍵的時候努力一把,如此方不受罪……”
田貴人聽得十分認真,何月娘也是。
未生育的婦人對于生產,總是模糊不清的,在家中,興許母親或婆婆會傳授一點經驗,但在宮里,幾乎沒有人會談論。
哪怕是周穩婆,之前也不過含糊地說兩句“要忍痛耐心”。
但程丹若講得很明白,至少,田貴人以為明白了。
她有點畏懼,可也踏實了一些,認真點頭應下。
程丹若道:“現在我教貴人一個呼吸的辦法,貴人照著做。”
田貴人忙不迭應下。
風吹拂床單,發出“獵獵”聲響。
-
車駕徐徐駛出了京城。
帝王鹵簿是最高規格的儀仗隊,祭祀又比其他出行更隆重。
九龍車多么華麗就不用說了,僅僅是錦衣衛舉著的幡就有各式各樣的顏色,各式各樣的圖紋,還有捧著刀、戟、響節等一系列武器,紅色油紙燈籠也不能少,紅色、紫色、黃色的傘更是不能少。
這就無怪乎車駕是兵部的一個部門,實在是事兒太多,需要的人也太多了。
遠遠望去,清一色高大侍衛,威風凜凜,各色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京城百姓等閑也見不著這樣的熱鬧,一路從正陽門圍觀到城門。
不過,雖然人多,可街道兩邊都有人守衛,地面上是新撒過的細土,一大早就有人灑水夯實,免得馬一踏就塵土飛揚。
今天的馬也特別多,一個個膘肥體壯。
即便如此,高挑健美的冬夜雪昂首闊步走過大街時,依舊收獲了不少目光,馬中貂蟬不是吹的,只比她背上的主人少一點點。
謝玄英今日穿著御賜的織金蟒袍,跟在華麗的儀仗隊伍里,還是鶴立雞群,和其他人不是一個畫風。
但他面無表情,攏在袖中的手指勾弄腕間的香珠。
清涼珠的香氣渡染到指尖,是薄荷的涼意。
他輕抬眼瞼,注視著前方的車駕。
序幕將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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