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風雨至
謝玄英事后回想起來, 還是覺得第一天風平浪靜。
皇帝祈雨,不算錦衣衛這樣的心腹,動用了五千軍士。試問, 只帶了三百護衛的豐郡王, 五百護衛的齊王, 能玩出什么花招?
挺簡單的。
——豐郡王的人暗搓搓鼓動齊王,天賜良機啊,這孩子不是時候, 懷他的時候就天下大旱,如何能為君上?看看咱們世子, 自小聰明機靈, 孝順懂事……
——齊王被說得多了,確實十分心動, 于是派人買通了何家人, 要到了嫻嬪的生辰八字, 找神婆扎小人, 詛咒她生不了兒子。
十分樸素, 且無奈。
但這都是第一天的事了。
天子御駕趕到密云,歇在了當地的大戶之家。主人暫居別苑, 將三進的大院子全部交給錦衣衛, 護衛、錦衣衛、太監里外拱衛著皇帝。
謝玄英原本以為皇帝對他也就那樣, 誰想夜里, 他和段春熙一樣,被安排在東西廂房歇息。
兒子沒有生出來之前, 外侄還是很值錢的。
謝玄英盡職盡責地望了遍守衛, 沒什么問題, 遂安心睡覺。
一夜無事。
第二天睜眼到來。
宦官們捧著熱水、布巾、牙刷、痰盂、香茶等一系列東西, 如同長龍般進出皇帝的屋舍。
謝玄英收拾就簡單多了,自己洗臉刷牙,換上祭服,去皇帝身邊站崗。
段春熙到得比他早,微笑著問:“清臣用過早膳了沒有?”
他點點頭,同樣客氣地問:“都督守了一夜?”
“后半夜才換得班。”段春熙和他閑聊著,就好像一個豪爽的武將,而不是人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頭子。
之前,謝玄英還會為此警惕,但現在,他心里再明白沒有了。
段春熙知道田貴人的身世,他因為嘉寧得罪了齊王,與豐郡王素無往來,難免思退路。
假如田貴人所生的是個皇子……謝玄英只要想一想,就覺得甚是荒唐。
萬一是個女孩呢?
他不可避免地冒出這樣的念頭,并暗暗揣測皇帝的想法。
或許,皇帝也是這么想過的,生男生女沒有準數,說不定就是一個女孩。但他拒絕去想,拒絕去接受,一廂情愿地認定,這就是一個兒子。
為此不惜大動干戈,帶走兩位藩王,只為了孩子平安生產。
他魔怔了。
謝玄英望著屋中穿戴整齊的帝王,心底涌起不安。
大約九點正,皇帝做好了祭祀的準備工作,官員們也都穿戴整齊,井然有序地排隊恭候。
豐郡王和齊王都穿著藩王服,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口。
皇帝看了他們一眼。
齊王的頭發漆黑濃密,眼角只有淺淺的紋路,豐郡王更年輕,儀表堂堂,身姿挺拔,上馬的姿勢也是瀟灑利索。
而皇帝……已經需要扶著太監的手,才能上馬車了。
他不露痕跡地坐上九龍輦,端坐在高大威儀的車駕中,俯視著眾生。
紛亂的旌旗閃過視野,他眼前一陣繚亂的幻影,頭皮像是被無形的繩索勒住,再狠狠繃緊,青筋迸跳不止,頭疼欲裂。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連帶著胸口都像堵塞了巨石,喘不過氣。
皇帝慢慢垂下了眼皮。
太醫的話又浮現在耳畔:“陛下,安神丸不可多服啊,以后萬不可再吃了!
皇帝看過醫書,自然知道安神丸有一味朱砂,不可多服。但他同樣知道,太醫怕擔責,說話水分太多,小事夸大,大事含糊。
盛院使說,此藥一日只能服一粒,不可多用。
擱平時,皇帝也就遵醫囑了。
但中年喪女的痛苦太過,他夜不能寐,輾轉反側,只要閉上眼,看見的就是榮安嬌艷的面孔。
這是他從小疼到大的女兒。
皇帝無法安枕,偏偏還要為承華宮掃清障礙,不得已,也就多服了兩粒。
安神丸的藥效很好,吃下去便心平氣和,能集中精神批復奏疏,處理事務,不知不覺便多用了。
好在沒多久,盛院使請脈時就發現了端倪,立即追問用藥的情況。
他查驗了剩余的安神丸,親口嘗了嘗,委婉地告訴帝王,這瓶安神丸的朱砂似乎偏多。
皇帝悚然,立即命東廠追查。
線索在數日內呈上案頭。
安神丸的方子沒錯,用藥也沒錯,然則,辰砂的質量有優劣,純凈的是朱紅,不純的是褐紅,但安神丸里的竟然是軟紅寶,也就是質量最好的朱砂。
毒性尤強。
藥材是蜀王進獻的,制備安神丸的是太醫院的醫官。他被嚴刑拷打,可卻堅稱自己沒有不臣之心,藥絕對沒有問題,且是在數月前就制作好的。
東廠查了記錄,這一批安神丸的制作時間是年初,不止是皇帝用過,后妃也曾服過。但她們用的少,只是夜里睡不著,頂多三天便停了,因此無人發現異常。
又重新調查藥庫。
有些珍惜的藥材被調包了,賬目上記的是百年老參,結果卻是十年份的小參,有的失了藥性,有的空空如也。
顯而易見,是庫房的人監守自盜。
調查陷入了死胡同。
蜀王進貢藥材,看起來毫無問題,醫官早在皇帝用藥前就制備好了藥丸,也很難說他蓄意謀害帝王,那總不能是太監吧?
石太監哪里肯背這個鍋,咬死了是太醫院有賊人。
最終,醫官以貪墨的罪名被絞死,全家下獄。
皇帝停了安神丸,盛院使開了解毒方,一切都好似有驚無險。但用過的藥不會無緣無故消失,他時常會頭疼、胸悶、咳嗽。
熱風吹過樹梢。
文武百官和儀仗隊占據了長長的街道。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起駕。
他們朝黑龍潭走去。
墻根下,螞蟻排成隊列,從這頭爬到那一頭,和人類出奇相像。
-
程丹若昨晚沒睡好,今天早晨便有些困倦。
她打起精神,給田貴人做了檢查,發現孩子好好的,一點都沒有出來的意思。
這就很尷尬了。
她進宮前,腦補過有的沒的,比如皇帝剛走,田貴人就發動,可難產,保大還是保小,沒人敢做主,最后不得不艱難抉擇。
又或是生產到一半,穩婆突然背叛,或端上的參湯有毒,喝下去就死人了。
再宮斗一點,太后突然傳田貴人,去還是不去?或是傳她說話,結果這邊生了怎么辦。
結果,這些戲劇性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這個孩子很文靜,并不著急出世,揭開自己的性別之謎。
程丹若更覺得是個女孩兒了,不然,沒法解釋她內心深處的不安。
晌午到了,天氣熱,田貴人沒什么胃口,只吃了半碗面條,雞絲加了醋和其他的醬料,酸酸甜甜,很清爽的口味。
嫻嬪倒是無所謂,吃得新粟米,程丹若也一樣。
這據說是蘇州送來的新米,軟糯回甘,有種濃甜的米香。
程丹若逼自己吃了碗飯,還是渾身不對勁兒。
明明安然無恙是好事,為什么發毛呢?
窗外,鳥雀無聲,天空藍得像一塊虛假的幕布。
-
黑龍潭在后世,是一個很適合自駕游的經典。
離北京很近,有山有水,妥妥的風景區。眼下則要辛苦一些,沒有水泥路,土路被馬車壓出深深車轍。
大約走了近一個時辰,臨近午時,皇帝才到達目的地。
黑龍潭邊,已經被兵馬圍得嚴嚴實實,祭壇該有的都有,泥地鋪紅綢,樂隊已經站在既定的位置。
這回,主持儀式的是薛侍郎,他還沒有上位。
皇帝下了車輦,步行一段距離到祭壇,進帷幕換帝王的冕服。
香氣裊裊升上高空。
奏樂,樂曲是定好的篇章,內容大意是:黑龍啊,清潔芬芳的香氣到達龍宮,帶來我的祈禱,拜托你下下雨吧,為了蒼生,為了大地,我向你祈求,向你送上虔誠的祭品,求求了,下雨吧。
大致是這么個意思。
祭文也是禮部寫好的,大同小異,端祭品,念祝禱的詞兒,都是禮部官員干,皇帝只要參拜就行。
齊王和豐郡王則在兩邊當花瓶。
這個流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謝玄英作為祭祀的背景板,連花瓶都不是,就立在旁邊觀察。
他感覺到風靜止了。
但樹葉在沙沙作響。
很響。
越來越響。
樂聲還在此起彼伏,剛到獻祭品三牲的環節,所以很多人都沒聽見,聽見了也以為是風。
謝玄英不這么想,他花了一秒鐘,確定滿山蒼翠都在咆哮,又花了兩秒鐘,才想明白是什么。
不是埋伏,山林早就被五軍營篩過一遍了。
不是狂風,他的衣袖一動不動。
是大地在微微震顫。
碎石滾滾而下。
謝玄英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閃出官員的隊列,竄到了上香的皇帝身邊。
皇帝慢了一拍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黑龍出水了!敝x玄英清晰冷靜地傳告眾人,“快避開!”
在場的人全都愣住,連奏樂也停了一剎。
這一停,大家倒是都聽見了不同尋常的聲響。
山坡兩邊,碎石滾滾而下。
皇帝驟然變色。
他終于明白了謝玄英的意思,地龍翻身了。
地震了。
段春熙反應也非常快,謝玄英找借口的時候,他已經示意車輦準備:“陛下,快隨臣離開這里!
停了一停,十分感激地看向謝玄英,“黑龍出水了。”
下一刻,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地動山搖的滋味。
天旋地轉,樹木摧折,水潭的湖水向外快速蔓延。
一切的一切,確實是像黑龍出水,翻云覆雨。
-
地震發生的時候,程丹若正在陪田貴人練習呼吸。
田貴人依舊沒有發動的征兆,看樣子,孩子似乎是想等生父回來再說。
有那么一瞬間,程丹若以為自己真的想太多,生產本就不受控制,這次的事情指不定就這么啼笑皆非得過去了。
畢竟,小說需要戲劇性,但現實無須邏輯。
誰說一定會出事,平安才是常態……咦?
她震驚地床帳上的流蘇晃了起來,緊跟著,人一陣眩暈,后背猛地靠住了椅背,硌得生疼。
幾乎頃刻間,程丹若就反應過來:“離開屋子,到外面去!
一邊說,一邊攙起田貴人,將完全沒反應過來的她拉到室外。
剛踏出門,琉璃瓦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全部到外面來!彼呗暫艉,“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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