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柴貴妃
皇宮是一個晦氣的地方, 程丹若輕松地來上班，無比沉重地下班。
好在家里總是溫暖的，暖閣燒得和煦, 火盆偎著紅薯和栗子, 空氣滿是食物的甜香。她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泡個熱水澡，熱烘烘地窩在榻上吃東西。
順便和謝玄英交流一下今日見聞。
丫鬟都在外頭, 她也就小聲地說了揣測：“陛下怕是打算讓貴妃殉葬。”
謝玄英驟然一驚：“當(dāng)真？”
“不然怎么不叫恭妃？”程丹若分析, “你想想, 假如現(xiàn)在陛下有個萬一，太子不在身邊，只有貴妃，指不定就有什么事, 以陛下的脾性，如何會考慮不到這一點(diǎn)？”
尤其貴妃不是寵妃, 皇帝不見得多喜歡她, 此時只召她侍疾, 怎么看都像是打算讓貴妃直接殉了, 免得她在自己死后做手腳，干涉太子繼位。
謝玄英沉默。
他從前以為，夫妻情深，生死相隨, 自然是一樁佳話，可自己有了心愛之人, 才明白既然情深, 就絕不忍她一道死了。
想她好好活著, 哪怕沒了他, 也能快活地過日子, 等到壽終正寢，再與他黃泉相會。期間，他會在陰曹地府等她，多久都等，讓她不要著急告別春風(fēng)美酒。
殉葬……“本朝殉的妃嬪并不多。”他勉強(qiáng)替皇帝辯駁兩句，“也許陛下只是想讓恭妃好生照看太子殿下。”
程丹若瞟他眼，沒反問為什么淑妃不在，他就是習(xí)慣性地替皇帝扯塊遮羞布。
她只是道：“總之，我算是理解父親昨天的話了，越是這時候，越容易出意外啊。”
皇帝本就是很可怕的存在，臨死的皇帝只能說是恐怖了。
程丹若忽然發(fā)現(xiàn)，她今天的作為可能有些冒險，好在安然度過。不過，皇帝的身體一日日衰弱，情況只會越來越糟，得提前防范。
她咬了口烤得干干的土豆薄片，忽然道：“你最近不忙吧？”
“快過年了，能忙什么？”
年節(jié)本來就是能少事就少事，又?jǐn)偵匣实鄄≈兀乳e事務(wù)更是能壓就壓，絕對不在特殊時期給內(nèi)閣大人們找事。
“畫幅畫吧。”程丹若道，“現(xiàn)在就畫。”
她一旦下定決心，就絕不拖延，“來人，點(diǎn)燈，把顏料都找出來。”
還沒到睡覺的時間，屋里內(nèi)外至少有七八盞燈，都燒得正旺。但要夜間作畫，這點(diǎn)光明遠(yuǎn)遠(yuǎn)不夠。
程丹若讓丫鬟挪了書案，放在吊燈后方，再點(diǎn)兩盞落地?zé)舴旁谛鼻胺剑干显冱c(diǎn)兩盞小小的書燈。
這么多蠟燭齊齊點(diǎn)燃，昏暗的室內(nèi)頓時明亮不少。
“畫吧。”她把他拉到書案前，幫他挑選顏料。
謝玄英莫名其妙被妻子布置了任務(wù)，一頭霧水：“你要我畫什么？”
“不知道。”她注視他的眼睛，“我今天讓大郎二郎畫了梅花，但無關(guān)緊要，你卻不一樣。好好想想，你該畫什么更合適。”
他微微一怔，抬眼對上她的目光。
一切盡在不言中。
謝玄英默然。
程丹若搭手在他肩頭，無聲地?fù)嵛科蹋瑓s什么都沒有說，只拿過裁紙刀，估摸著能藏進(jìn)袖中的尺寸，裁了一方宣紙。
拿她最喜歡的水晶鎮(zhèn)紙壓住紙張兩邊，撫平褶皺。
蘭心為筆洗注水，她把毛筆一只只擱上筆架，好像一管排笛。
圓圓的瓷盒擰開擺出：純凈的朱砂，硫磺和鉛做的黃丹，花草中提取的靛藍(lán)，銅上刮下的綠，胡粉銀朱調(diào)和的紫粉，青金石研磨成的青，珍珠磨出的白。
當(dāng)然，不能忘了松煙制成的墨。
謝玄英嘆了口氣，挽袖磨墨，提筆就畫。
“已經(jīng)想好了？”她意外。
“你一說，我就想到了。”他回答，“我畫我的，你累了一天，去睡吧。”
她道：“我不困，陪陪你吧。”
微涼的心頭彌漫上暖意，謝玄英瞅瞅她：“那你坐著。”
程丹若每天在故宮來回走幾趟，腿都走細(xì)了，沒有逞強(qiáng)，坐到旁邊翻出針線，隨手打幾個手術(shù)結(jié)。
速度明顯下降。
最近幾年，她好像都沒有上過手術(shù)，練習(xí)打結(jié)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手都生了。
唉，技藝就是最殘酷的，一旦疏于練習(xí)，就會從過去的水準(zhǔn)跌落下來。運(yùn)動也好，手藝也罷，都是如此。
但不知為何，她心里并不覺得焦躁或惶恐，而是平靜地接受了現(xiàn)實(s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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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陽宮，明黃帳中。
皇帝在深夜突兀地醒了。下午吃的藥已失去效力，他再度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痛苦，和無法抑制的難受。
他費(fèi)力地?fù)伍_眼皮，映入眼簾的是微弱的燭火，和跪在矮幾旁邊的女人。
是貴妃。
她穿著家常舊襖，跪在蒲團(tuán)上，正專心致志地就著書燈抄寫什么。
石太監(jiān)就侍立在床邊，見皇帝睜眼看著貴妃，立即道：“貴妃在抄血經(jīng)。”
皇帝瞇起眼。
柴貴妃被石太監(jiān)的聲音驚醒，擱筆欲起身，卻不料雙腿麻痹，根本起不來，干脆膝行到榻邊：“陛下可要喝水？”
皇帝微微頷首。
柴貴妃倒了半盞溫水，滴在手背上感受過溫度，方才喂到皇帝唇邊：“陛下請用。”
皇帝抿兩口水，潤了潤干澀的喉嚨，目光落在她布滿了針孔的十指上。
“怎么抄起這個來了？”他嗓音喑啞，喜怒莫測。
柴貴妃懇切道：“陛下有恙，臣妾憂心如焚，奈何不知醫(yī)理，便想著抄經(jīng)求佛，求佛祖大發(fā)慈悲，能將病痛轉(zhuǎn)移到臣妾身上。”
不管是不是作秀，她這么做，皇帝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安慰：“你有心了。”
“臣妾愧不敢當(dāng)。”柴貴妃苦笑，“恭妃和嫻貴人入宮晚，卻為陛下留下了血脈，反觀臣妾忝居高位，卻從無功勞，實(shí)在愧對陛下多年恩寵。”
她垂下頭，似乎思量了什么，下定決心道：“臣妾斗膽，請陛下準(zhǔn)許臣妾出家，為陛下祈福，為太子殿下，為大夏社稷祈福。”
皇帝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別有深意地望她一眼：“胡鬧。”
“臣妾該死，請陛下責(zé)罰。”柴貴妃伏首請罪，卻不改口，“臣妾已經(jīng)想過了，恭妃為太子之母，管理后宮名正言順，陛下顧念臣妾微末之勞，不曾收回成命，臣妾卻辜負(fù)了陛下的厚意，犯下大錯，實(shí)無臉面再面對后宮姐妹。”
她越說越動情，哽咽不止，“陛下對臣妾仁至義盡，臣妾、臣妾無以為報(bào)，愿余生寄于佛前，只求陛下安康。”
皇帝合攏眼皮，好像沒聽見似的。
“請陛下恩準(zhǔn)。”柴貴妃五體投地，叩首不止，額頭很快就紅腫一片。
半晌，皇帝終于睜眼，打量床前伺候自己幾十年的女人，忽然記不起柴云娘最初的樣子了。
柴妃這批秀女是他在登基后的第一次采選。喪期結(jié)束后，大臣上奏，采選京畿淑女，以充掖庭，皇后不太歡喜，卻也沒有反對。
那時的他初臨大寶，并無沉溺女色之心，只是考慮到謝云勢大，假如皇后誕下太子，許有外戚之患，采納了首輔的諫言，下旨采選秀女。
為了安撫皇后，他只零星挑選了三五個端莊秀麗的女子，也并不寵愛她們。
柴云娘就是其中之一。
隨后因皇嗣之故，他與皇后日漸離心，便開始寵幸妃嬪，甚至招寢了一二美貌宮女，封她們?yōu)槊廊恕?br />
皇后動怒，尋錯將她們杖殺，他雖然憤怒，卻顧忌皇位未穩(wěn)，謝云又在北邊戍守，不欲使謝家離心，遂又和好，與皇后生下了榮安。
榮安出生后不久，皇后病故，他先覺得松了口氣，可也不是沒有后悔。
少年夫妻總歸是有幾分真感情在的。從登州府到京城，從齊王到皇太子到皇帝，一路都有皇后的陪伴。
人死了，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懷念她的好。
他想和人說說皇后，卻無人可訴，唯獨(dú)柴才人進(jìn)宮早，能和他聊兩句。不知不覺，他就習(xí)慣了去景陽宮。
柴云娘從才人變成賢嬪，又變成賢妃，十余年后，成了貴妃。
平心而論，十幾年來，貴妃的所作所為都很合他的心意。她打理宮務(wù)井井有條，能調(diào)和其他妃嬪的矛盾，很少有人告她的狀。
無論他吩咐什么事，她都能竭力完成，不曾讓他為后宮的一畝三分地操心。因?yàn)榫脽o子嗣，她常年跪經(jīng)，又勸他采選淑女，多寵幸新入宮的女子，從不曾拈酸吃醋。
妃妾這般賢良，他心中寬慰，也盼望過貴妃能誕下皇子。
可貴妃沒有這個福氣。
他也曾惋惜過的。
皇帝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記得年輕的時光了，沒想到這一刻，他竟能記起她這么多事。
二十幾年了，貴妃……確實(shí)不容易。
夜深人靜之時，他罕見地心軟了，開口道：“誰教你的？”
“是臣妾自作主張。”柴貴妃眼眶微紅，“臣妾想為陛下盡一份心力。”
皇帝語氣莫測：“你對朕素來盡心，朕心中甚慰——原本，朕打算在寢陵為你留一席之地。”
他側(cè)過臉，看著她依舊烏黑亮麗的發(fā)絲，“你不愿意陪朕嗎？”
柴貴妃愣住了：“臣妾何德何能……”她下意識地謙遜，卻忽然一個激靈，飛快垂下眼睫，“承蒙陛下不棄，臣妾、臣妾叩謝天恩。”
額頭重重磕向金磚，底下的煤炭把磚頭烘得滾燙，一下灼傷了她的皮膚。
疼痛細(xì)碎地蔓延開來，針扎似的綿密。
“你真的愿意？”皇帝問。
“臣妾本是寒門貧女，若非陛下垂青，豈有臣妾今日？”柴貴妃恭敬道，“如今臣的兄弟錦衣玉食，母親頤養(yǎng)天年，連侄兒侄女都有了好去處，這一切，都是天家賜予。陛下看得上臣妾微薄之姿，臣妾除了感恩，再無他想。”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微微頷首：“朕知道，你一貫柔順賢良，柴家也本分小心。”
柴貴妃屏住呼吸。
“拿藥來。”皇帝卻沒有繼續(xù)說，吩咐道，“讓盛還之診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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