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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5章 怎么辦


盛院使臉色青白地進了乾陽宮,  半個時辰后,兩股戰戰地滾了出去,伴隨他的還有帝王的怒吼:“無能庸碌之輩!拖出去打。”

李太監監工,  吩咐手下:“打。”

翻譯一下,打輕點,  不能打沒了,還要靠他背鍋,  不是,給皇帝看病呢。

“是。”身強體壯的宦官們心領神會,把盛院使架在長條凳上,不輕不重地打了十棍。

他們不比錦衣衛,  平時雖然沒什么機會打廷杖,但太監們挨板子都是他們的活,  手藝也不差。十棍子下去,盛院使皮下出血一片,動一動肌肉就痛得臉部抽搐,  可骨頭和神經都好好的,內臟一點也沒事。

盛院使一瘸一拐地回到乾陽宮門口,跪謝皇帝。

沒錯,  挨打了也要謝恩!

“院使,  請吧。”石太監出來叫人。

盛院使狼狽地起身,挪到偏殿和其他御醫開會,商討藥方該怎么改。

太醫院十三個御醫齊聚一堂,你看我我看你,  各個愁眉苦臉。皇帝的病不是一個具體的病癥,  什么腦子長瘤了,  腸胃出血,  或是外感風寒風邪,而是虛勞。

換言之,是氣血、陰陽虧虛錯雜,全都不對勁了,是一個全身性的疾病。

更棘手的是,早在三年前,盛院使替他開過了溫補的方子,一直在調理肝腎。到如今是強弩之末,回天乏術。

可他們不能和皇帝這么說啊。

“還是以溫補為主。”一個御醫謹慎道,“不可使猛藥。”

另一個附和:“是極,依我之見還是以補脾為上,六君子湯較穩妥。”

“不不,陛下體虛而感外邪,傷及元氣,當扶正與祛邪兼顧才好。”又有人出來反對他們的意見。

但這也有人不同意:“陛下忙于政務,多有操勞,拯陽理勞湯可以一試。”

眾人各執一詞,就是沒法達成一致,且誰也不敢力排眾議,說我就是對的,聽我的,我負責。

大家只是發表意見,表示自己在憂心勞力,沒有瀆職罷了。

一輪提議下來,最終都看向了盛院使。他是太醫院的一把手,好事他沾光,壞事自然也得他先頂上。

“陛下是陰虛生內熱,故虛火妄動,腦失濡養,一則扶正元氣,二則滋補腎陰。”盛院使忍著疼痛,先定下基調,“汝等開方吧。”

比起辨證,開方更需謹慎。

御醫們面面相覷片刻,開始新一輪的討論,以什么方子為首,藥量如何加減,都值得仔細辯論一遍,以便推卸責任。

與此同時,皇帝在乾陽宮的臥室醒來。

“朕睡了多久?”他頭暈耳鳴,整個人沉甸甸的,偏生又覺煩悶口干。

石太監道:“兩個時辰多一刻鐘。”

“藥呢,還沒好嗎?”皇帝皺眉,“你辦事也越來越拖沓了。”

石太監背后沁出冷汗,連忙甩鍋道:“奴婢已經催過了,太醫們正在商議。”

皇帝沉默了一瞬,倏而清醒:“還沒開好?”

石太監硬著頭皮回答:“是……奴婢再去催催。”

皇帝的表情立馬陰沉了。

他了解這群太醫,但凡有能治好的可能,縱然冒險,也有人愿意博一博富貴。可他杖則盛還之,也沒能等來一個轉機。

這無疑在告訴他,他的病情已經棘手到太醫院也無法處理的地步了。

“傳幾位上師進宮,為朕祈福。”人力不成,便求鬼神,皇帝不肯放過最后一絲希望,“若好轉,朕必賜金身,若不成……”

他冷笑一聲,“可見他們念的佛拜的神都是假的,這等瀆神之人,無須再留。”

石太監唯唯諾諾:“是是。”

皇帝這才閉上眼睛,過了一小會兒,又加了句:“讓程司寶也過去。”

石太監應得飛快:“是。”

-

程丹若還是沒有逃過看病的命運。

她翻看了皇帝的醫案,馬上確認了是汞中毒導致的腎病綜合征,不確定是不是開始腎衰竭了。

如果是急性腎衰竭,和等死沒什么區別。

這要怎么和皇帝說“這兩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呢?

她看太醫們,太醫們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寧國夫人有何高見?”太好了,背鍋頂缸的又來一個。

這時候,就不要計較她是婦人,醫術尋常這種問題,一定要騙她負責,“您的醫理自成一家,素有療效,還望不吝賜教。”

“諸位大人醫理高妙,晚輩望塵莫及。”程丹若才不會被他們的馬屁沖昏頭腦,堅決推鍋。

太醫們正準備昧著良心夸耀一波,石太監悄步走來:“夫人,陛下召見。”

他們立馬露出和善熱切的笑容:“夫人果然深受陛下信任,就托付給夫人了。”

程丹若:呵呵。

她跟著石太監走進了殿內。

殿內很熱,好像怕皇帝凍死了似的,熱得她后背冒出細汗。

帳子低低地垂落,只余一道縫隙,隱約能感受到帝王陰冷的視線:“看過醫案了?”

“是。”程丹若伏首在地,脊背繃得筆直。


“說說你的看法。”皇帝道。

她不由思忖,皇帝連她這個看孩子的保姆都沒放過,一同叫來參詳,再見太醫們愁眉苦臉的樣子,無疑情況已十分糟糕。

但誰都不想做那個向病患宣布死訊的人。

“回陛下,以臣微薄的醫理,認為太醫院的診斷并無差池。”她先給出結論,但沒打算到此為止,否則皇帝可沒那么容易放過她。

“陛下的病源在于水銀中毒,水銀進入人體,最先損傷的就是腸胃和腎臟,兩者的區別在于,若是一口氣服下大量水銀,損傷的則以腸胃為主,若是緩慢服用,量少則隨尿液和糞便排出體外,量多則積壓在體內,損及腎臟與肝臟。”

程丹若以最簡單的語言描述了汞中毒的后果。

帳中無聲,顯然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腎臟有損未能療養,操勞傷神累積,這才誘發了今日的急癥。”程丹若斟酌道,“臣不敢欺瞞陛下,眼下的情況已十分危急,不容半點差池。”

石太監輕輕吸了口氣,在寂靜中太過明顯,反而露出某種不祥的意味。

他不安地動了動,少見地緊張無措。

但皇帝并沒有動怒,陰沉地問:“你能治好嗎?”

“臣慚愧,此病過于復雜,須溫補腎臟,調理肺脾,超出了臣能解決的范疇。”程丹若直白地回答,“臣只知道腎臟調解人體內外,一旦不能正常運轉,便會惡心嘔吐,煩悶失眠,或是嗜睡,在去除病因的同時,必須穩住身體,萬不能操之過急,否則……”

皇帝瞇起眼:“否則什么?”

程丹若磕了個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道:“臣的建議是,腎臟雖已難以負擔,但仍要進食水,茶飲不可用,所用的水不能是純水,最好加入食鹽、白糖和檸檬汁,飯菜以白粥腌菜為主,如若能飲牛乳羊乳,可以少量使用,要吃些雞蛋和魚肉,清淡為佳,如果出現全身水腫,鹽不能多吃。無論如何,及時排尿很重要。”

說實話,她的建議就是最尋常的醫囑,沒什么建設性的地方,可耐不住這些天來,皇帝問一個人就給他磕頭求饒,開個方子幾個時辰了沒有結果。

比醫生說“情況很嚴峻”更讓人煩躁的,是醫生什么辦法都拿不出來。

全靠同行襯托,程丹若雖然說了不太好聽的話,但皇帝也勉強忍耐住了。

至少,她提了有用的建議,不是嗎?

“照她說的辦。”皇帝吩咐。

石太監也狠狠松了口氣。他很想在皇帝跟前表忠心,卻架不住沒有能用上的地方,自己再帝王跟前待的時間越久,越像無所事事。

這是很危險的,誰也不知道皇帝會不會一時煩躁,就拿他們的小命開刀。

司禮監的掌事太監風光嗎?風光。位高權重嗎?位高權重。

但死起來也格外快。

奴才的命,就是給主子撒氣用的,再厲害的太監,也逃不過這個命運。

“奴婢這就去。”石太監殷勤極了,“這鹽是多少,糖是多少?”

盼望跑路的不止他一個,程丹若想想,道:“我親自為公公示范一遍吧。”

石太監立時看穿了她的用意,覷眼打量皇帝。

皇帝果然沒放:“用不著你,讓這群奴才去就是了。”

程丹若只好報出電解質水的大致配方。

石太監飛快開溜。

李太監悄默默地立在了帳子后頭。

程丹若的腿跪麻了,卻一動也不敢動,耐心等待帝王的下文。

靜默約一炷香,皇帝才問:“是你教貴妃的?”

果然。

程丹若暗吸口氣,平靜道:“貴妃娘娘憂心陛下,卻不知該怎么做,臣妾恐她思慮過甚先倒下了,這才勸貴妃禮佛祈福。”

“程司寶,你也學會說謊了。”皇帝嗤笑,“還不說實話?”

“臣知罪,”程丹若立馬磕頭認錯,但也不會蠢到說是不想讓貴妃陪葬,“臣是擔憂恭妃娘娘,她臥病在床,有心無力,太子殿下又年幼……”

這話是顯而易見的私心,皇帝淡淡道:“你逾越了。”

“臣萬死。”程丹若伏低身,藏起臉上的表情。

皇帝臥在床上,確實也看不見她的臉孔,只能看見她烏黑的頭發,金絲狄髻上插著一支簡單的金簪,并兩朵絨花。

他不由想,程氏一貫簡素守禮,縱然先后撫育兩位皇嗣,也從無驕橫之態,這般寒冷的天氣,連滑竿也不敢坐,委實難得。

且十幾年來,辦事盡心竭力,立功多卻不自傲,勤勉踏實,比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員更能干。

可惜恭妃一點不像她!

瞧瞧程氏的手段,兩句話就打發了貴妃,消解了大郎的危機。恭妃倒好,他召見貴妃沒召見她,她竟然半點不覺有異,蠢不可言!

大郎還小,假如他真的熬不過去,孤兒寡母豈是外臣對手?

楊奇山還沒到六十歲,卻已為官三十年,經驗老道,怕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獨攬大權,一言定乾坤。

皇帝不是不信楊首輔,可他太清楚權臣的能耐了,假如無人制衡,大郎就是傀儡,長大后想收權也難。

何況,他還有個兒子。

二郎固然年幼,可程氏到底是保下了這個孩子,作為父親,總是期盼他能長成的。屆時兩個皇子,誰能保證楊奇山為了專權,不廢掉大郎,另立新君?

必須留個人為大郎保駕護航。

貴妃位份太高,讓她看護大郎,就得給她皇太后的位份,可畢竟不是親子,難免為利益所動,柴家子侄才是她的血親。恭妃又太軟弱,政事交到她手中,怕是要遭小人攛掇,誤國誤民。

母后也不成,她老人家什么都不懂,安享富貴罷了。

可程氏……程氏畢竟是外命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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