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7章 小暗示
皇帝將外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他不會考慮到自己作為父親在兒童教育中的缺失, 也不會想起恭妃被他多次責罵,是否有這個信心去糾正孩子,更不會顧及這是皇長子頭回見兄弟, 幼兒本能地排斥一切爭奪父母注意力的人。
他只會加深已有的偏見——恭妃不會教孩子。
二郎是他的親兄弟,固然有所不足,他也不滿意,但兄弟骨肉豈可嫌棄?兄長不友愛弟弟,太不像話。
可恭妃卻不糾正大郎的錯誤, 反倒一昧哄他,真慈母多敗兒!
他心中火起, 無奈卻沒有氣力發怒, 只胸膛起伏不定,強行按捺情緒。
閉眼冷靜片刻,皇帝終于積攢到足夠的精神開口:“傳程氏。”
“是。”石太監挑起帳幔,輕聲到外頭傳喚,“夫人, 陛下傳召。”
程丹若抱起皇次子, 垂首到梢間聽命。
“二郎來了, 抱給朕看看。”皇帝發話。
石太監接過孩子,抱到皇帝枕邊。
皇帝借著光看了兒子一眼, 嬰兒臉頰上的青黑胎記是這樣明顯可怖,仿佛某種不祥的預示。
“這胎記……”他斟酌地問, “可有法子去除?”
程丹若道:“等歲數大了,興許會慢慢消退。”
她說的是興許,可皇帝頗感安慰:“那就好。”他勉力支身, “朕給他取了個名字, 大伴。”
石太監應聲, 呈上一張紅紙。
上頭寫著皇次子的名字:沝。
“臣婦替齊王殿下叩謝圣恩。”程丹若跪倒叩首。
“雖取了大名,但須待他成人再用,平日里仍舊叫二郎。”皇帝叮囑。
“是。”
“程氏。”皇帝微微喘了口氣,說話顯而易見地費力起來,“你和這兩個孩子有緣法,以后,多盡心。”
程丹若剛想答應,就聽皇帝又接著說:“別忙應,朕問你,你覺得大郎如何?”
爹媽問別人怎么看自己的孩子,難道是在等人挑毛病嗎?
程丹若立即道:“太子殿下非常聰明。”
“謊話。”
“臣婦不敢欺瞞陛下。”程丹若道,“殿下方才哭鬧,并非淘氣,只是恭妃娘娘對他千依百順,今兒卻為齊王殿下呵斥了他,他害怕齊王殿下奪走母親寵愛,這才發脾氣說‘不要弟弟’,而臣同他好好說道理,他就明白了,不再哭鬧。”
這話一半真一半假,皇長子之所以閉嘴,多少是有點怕她。
——雖然這個認知讓她覺得極度神奇。
皇帝仔細回憶了長子的舉動,不由頷首:“大郎是個機靈的,但要好好教。”
他做了這么多年皇帝,深切地感受到了底下官員的狡猾。他們當面戰戰兢兢,勤勤懇懇,好像個個都是忠臣良將,可一旦背過身,他們又會欺上瞞下,聯手糊弄差事。
要讓大臣們為自己效命,就得擁有控制他們的手段,更需要分辨他們品性的過人眼光。
假如他還能活十年,不,三五年,大郎多多少少就能學會一些。
可惜……沒有這個時間了。
大郎需要一個老師,翰林院的人能教他學問,可學問要用了,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光會背書有什么意義?難道還去考個秀才嗎?
恭妃是教不了的,她只會溺愛孩子。
大郎是他來之不易的繼承人,可不能被她教成昏君胚子。
“朕知道你顧及恭妃,從前都不怎么插手大郎的事。”皇帝面容黝黑,眉間縈繞著濃郁的病氣,然而,帝王的威嚴并未隨著死亡的來臨而消減,反而變本加厲。
他呵斥,“你素來忠心,唯獨這事做得不甚明白——大郎才是最要緊的。”
程丹若半點不想觸怒這個臨終的病人,立馬伏首請罪:“臣該死。”
“朕要的不是請罪。”皇帝頭暈腦脹,感覺整個人像是溺水在即,說不出的痛苦與憋悶,“朕要你發誓,今后必定盡心竭力地輔佐大郎。”
輔佐?程丹若聽出了不同尋常的話音,來不及多想,盤桓在嘴邊的話也就從刻板的“是”變成了毒誓。
“臣發誓,一定對太子殿下盡心竭力,凡有懈怠,不得好死,死后無人祭奠,不得安寧。”
雖然沒有萬箭穿心,赴湯蹈火,下十八層地獄之類的狠話,但在古代,死后沒有香火祭祀,不能安枕,也是極其可怕的事了。
皇帝面色和緩,又補充了兩句:“二郎也是,他身子弱,你要多多照看,不要讓人欺辱了他……要教他們兄弟和睦,互相有愛。”
“是。”她應下,卻道,“骨肉親情是斬不斷的血緣,無須臣多置喙,太子殿下和齊王也會手足和睦,互相扶持。”
這話很套路,架不住皇帝就是想聽。
將死之人,最放不下的就是兩個孩子,別說她說的質樸,再夸張點他都愿意聽一百遍,好像聽得好話越多,越容易成真。
皇帝輕輕呼出口氣,又看了眼襁褓中吃手的孩子,費力抬起手指,摸了摸孩子柔嫩的臉頰。
柔軟脆弱的嬰兒皮膚好像最薄的紙,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他不敢多碰,一觸即分。
“抱回去吧。”皇帝疲憊地說,“朕乏了。”
“臣告退。”程丹若起身抱過孩子,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珠兒一臉渴盼地迎上來:“夫人……”
“陛下給齊王賜了名。”程丹若微笑著安撫她,“以后二郎也有名字了。”
珠兒眼中迸出驚喜的亮光,好在知道這是乾陽宮,皇帝病重,不敢多露笑意,輕聲念叨:“太好了,太好了。”
程丹若打開懷表看看時間,差不多到了喂奶的時候。
她琢磨要不要帶孩子先走人,皇次子不是長子,不需要一直留在這,祝沝已經得到了他該得的東西,再多的恩寵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皇帝剛才隨口說的“輔佐”二字,讓她心里產生了一些想法。
照理說,皇帝一死,幼主繼位,都會由太后或太皇太后聽政,與其他顧命大臣一起輔佐幼帝。
恭妃是生母,又是皇貴妃,鐵板釘釘的皇太后。
程丹若暗示貴妃出家,首要目的是保住她的性命,免得皇帝生疑,提前把人帶走了,其次,也是想保住恭妃的地位。
她們畢竟是名義上的姐妹,恭妃坐穩皇太后的位置,她能發揮的余地就更大。
總不能讓太后上吧?她們倆有仇。
但皇帝已經不止一次透露出對恭妃的不滿。
這點其實很奇怪。
在程丹若看來,田恭妃除了有些過渡溺愛孩子,其他沒什么問題。新手媽媽第一次帶娃,又是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不滿個什么勁兒?
他管過幾個鐘頭的孩子?
不過,腹誹歸腹誹,程丹若不會天真得幫助恭妃,改變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
大恩似仇,幫襯也是,關鍵時候拉一把是良心,其余的少做少錯。
人心最難捉摸,唯有自己最可靠。
程丹若吩咐奶娘給皇次子喂奶,有力氣吮吸了,還是自己喝奶鍛煉得好。她則走到門口,挑起棉簾子向外看。
鵝毛大雪飛揚,丹陛空空蕩蕩,不見往年熱鬧的花炮。今年連鰲山燈都沒了,除夕夜的下午,這座宮廷依舊是一根繃緊的弦。
天空一片茫茫灰色,金色琉璃瓦覆蓋積雪,紅墻卻愈發鮮艷,遠處是呵著手腳掃雪的宦官,好像一團焦黃的風滾草,宮女們蜷著身子,自回廊下快步走來,臃腫的棉襖被吹得怪模怪樣。
寒風撲面,冰涼的雪珠打在額上,涼絲絲的沁人。
程丹若遙望屋檐,四方的天,遂久違地記起了自己離開皇宮時的想法。
當時,她已經是司寶女官,宮中難得的體面,可再多的風光,也只是浮于水面的鏡花水月,全是假的。
主人跟前的體面,就好像領導的贊美,除了惹來旁人艷羨,又有幾分實在?
飄在云端的人,墜落時一定會粉身碎骨。
所以,她沒有流連這虛假的榮華,決意離開宮廷,做一些真正有意義的事。
這么多年過去,她做到了嗎?
勉強算是吧。
雖然能力不足,無法徹底改變這世道,但她終究為世間留下了什么,惠及了一些人,他們因為她而活了下來,或許改變了人生。
今時今日,她又回到了這座宮廷。
好像宿命的指引。
“夫人,外頭風大。”李有義上前,輕輕喚醒了她的神思。
程丹若笑了笑,打量這個曾經命懸一線的小太監。
他已經變成二十幾歲的青年,不英俊,但圓臉看著就十分討喜,像是鄰居家的小子,成天樂呵呵的。
可他干爹是東廠提督李保兒,在他干爹的提攜下,李有義已經是東廠領班了。
“是啊,怪嚇人的。”程丹若笑笑,忽然看向朝這邊走來的人,“這是滿公公?”
李有義笑道:“夫人好眼力。”
“平日里倒不太見他。”她道。
李有義道:“滿公公深居簡出,夫人見得少也不稀奇。”
大太監權勢滔天,但真正值得外頭留意的只有三個:分別是掌印太監石敬,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李保兒,乾陽宮管事滿福。
而這三人的地位明面上有排行,石敬大于李保兒大于滿福,事實卻不一定。
太監的權勢不在職位,而在帝心,只要皇帝信重,哪個位置都一樣。滿福是乾陽宮管事,乾陽宮的一應事務都歸他負責,皇帝的日常起居里都有他的影子。
石太監是皇帝的嘴,李太監是右手,滿太監就是左手,缺一不可。
“見過寧國夫人。”不熟歸不熟,滿太監待她還是極其客氣,笑瞇瞇地見禮。
程丹若也不倨傲:“這般大的風雪,滿公公這是打哪兒來?”
“今兒除夕,陛下吩咐了,讓太子殿下與齊王一道守歲。”滿太監回答,“奴婢知會尚膳監一句,叫他們備些好克化的東西。”
居然回答了……程丹若微垂眼瞼,不由更加確定,皇帝似乎真的有意用她。
“奴婢也為皇貴妃娘娘和夫人備了菜色。”滿太監笑道,“聽說夫人從前在宮里最愛迎霜兔,專程叫人做了來,應當還是從前的味兒。”
“這怎么好勞煩。”程丹若意外,又故作遲疑,“今日除夕,我總要回家……”
滿太監卻不贊同地搖搖頭,他擺擺手,示意李有義走遠些。
李有義笑呵呵地應了,扭頭就進殿尋人。
滿太監也不在乎,壓低聲音道:“老奴說句交淺言深的話,這家事固重要,哪有國事要緊呢。齊王殿下離不開夫人,夫人三思。”
“公公說得在理,”程丹若反問,“只是何必同我說這些?”
滿太監一笑,并不作答,欠欠身往里去了。
西次間傳來他的聲音:“娘娘,膳食已經安排好了,陛下聞不得菜味兒,還請移駕偏殿。”
程丹若:不會真的要在這里吃年夜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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