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8章 共守歲
靖海侯府, 明德堂。
冬日天暗得早,五點上下, 家里便已燈火通明。中庭垂落的珠燈錦繡富貴, 無煙蠟燭竄出暖亮的火苗,照亮廳堂。
謝玄英打開懷表,看一眼, 合上蓋子, 再“啪嗒”打開, 看一眼,合上蓋子。謝其蔚坐在旁邊,百無聊賴地說:“這么晚了,還不開席嗎?”
柳氏正摟著孫子孫女,聞言道:“你三嫂還沒回來呢。”
謝其蔚偷偷翻了個白眼,是,三嫂了不起,不就是在宮里么,多了不起似的, 連父親都格外看重她,年夜飯讓長輩等她一個晚輩。
但腹誹歸腹誹,他可不敢說出來。
魏氏雖然管東管西, 話卻總有幾分道理:眼見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今后的前程少不了伯伯們提攜, 二哥二嫂哪里比得上親哥親嫂子好說話?
他已經是當爹的人了,總要為孩子們考慮。
“母親, 開席吧!敝x玄英卻在此時出了聲。
他知道, 丹娘每年的宴席都吃的很勉強, 回來能單獨開小灶, 她更高興,又何必為此讓全家人心有芥蒂。
“還有孩子呢,不能讓他們挨餓,丹娘這時還不回來,怕是宮里另有打算。”
這樣當然更好,柳氏點點頭:“也是,去請侯爺吧!
“我去請父親!敝x玄英坐不住,干脆跑回腿,起身到書房去請靖海侯。
靖海侯正在和人說話,瞧見他過來便笑了:“來得倒是巧,你母親催席了吧?我這就去,你收拾一下進宮去吧。”
謝玄英吃了驚:“陛下傳我入宮?現在?”
“今兒陛下賜宴,與太子殿下、齊王殿下、善德公主一道守歲,程夫人也在,只是這夜禁將深,便想讓謝侍郎也去,陛下也許久不曾見過您了!鼻皝砗罡畟髟挼氖鞘O的干兒子,笑瞇瞇道,“家常宴席,謝侍郎不必拘束,這就跟著咱家出發吧,趕在開席前到才好!
謝玄英征詢地看向父親。
靖海侯心中頗為感慨,老三的命確實不差,少年時帝王無子,拿他當半兒,如今有了兩個親兒子,不值錢了,又有媳婦提攜一把。
“陛下隆恩,我等銘感五內。”他道,“老三,你去吧!
“是!敝x玄英垂落眼瞼,整整衣襟和絳環,無有不妥才披上大氅,走進了茫茫風雪。
天氣太遭,他少見地沒有騎馬,而是選擇坐馬車到西華門,再步行入宮。
乾陽宮和他的記憶沒有區別,仍舊巍峨高聳,只是,滿地的銀白色雪花,不知為何,看起來像老人的霜發,暮氣沉沉。
他先進了正殿,在炭盆旁邊拂去細碎雪花,才在石太監的指引下,緩步走入里間的宮室。
自皇帝病倒之后,這是謝玄英頭一次面圣。
他撩袍跪倒:“微臣拜見陛下。”
“三郎來了。”皇帝的聲音十分微弱,“過來!
謝玄英膝行兩步,跪得更近一點。
皇帝費力地撐開沉重的眼皮,借著昏黃的燭光,看見的依舊是一個俊美如舊的青年。他穿著青織金一樹梅的圓領袍,金色梅花開遍,應和冬日的氣氛,又不顯得太喜慶,有種恰到好處的富貴家常。
一時間,皇帝竟然產生了錯覺,記不清他的年歲,也忘記了他位居侍郎,仿佛依舊是從前在宮里陪伴自己的少年郎。
“三郎啊。”他的口氣軟和下來,“今兒除夕,家里吃的什么?”
謝玄英聽出了個中區別,輕快地回答:“我出來的時候還沒開席呢。父親聽說陛下賜宴,就趕我進宮來吃!
“你爹總是這樣,對你嚴厲得很。”皇帝笑笑,“好在朕還能給你一口飯吃!
謝玄英也笑了:“多謝陛下收留之恩。”
皇帝神思恍惚,理智知道現在是泰平三十年的最后幾個時辰,情緒卻沉浸在年富力強的十多年前:“你這么大的人了,可不能白吃朕的飯!
謝玄英驀地心中一酸。
過去,皇帝給他找了老師,賞了他弓箭古劍,賜他珍藏的孤本,總是會說類似的話,你可不能白拿朕的好東西,今后要替朕效力才好。
他做到了。
卻發現皇帝并沒有那么在意。
“是,”謝玄英按下所有的情緒,說道,“其實,臣為陛下準備了年禮!
皇帝短暫地清醒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過去:“年禮……”
應該是壽禮才對,他是二月的壽辰。
“什么東西?”皇帝回避了這個敏感的問題。
謝玄英自袖中取出了卷軸,把裱糊好的畫卷呈了上去。
石太監見體型不大,沒有拿架子,與李太監一道拉開卷軸,呈給皇帝看。
皇帝瞥了眼,神色微怔。
這是幅畫,畫中是一男一女和一少女。
男子二十來歲,挽弓射箭,年輕健碩,女子手捧書卷,賢良溫婉,少女還是未嫁發飾,伶俐可愛地看著庭中花燈。
這是他、皇后和榮安。
皇帝驚奇地看著畫中人的眉眼,腦海中模糊的形象又漸漸清晰。
噢,皇后是這個樣子的,她不是一直都臥病在床,沉疴難起,剛嫁給他時,她還是很明艷動人的女子。而榮安,是了,早年的榮安無憂無慮,眉間蘊滿笑意,就是這個嬌憨的模樣。
這一刻,皇帝被逝去的妻女撫慰了。
他為兩個兒子殫精竭慮,卻感受不到絲毫慰藉,但皇后和榮安在逝去的濾鏡下被美化,給出無可挑剔的親情。
“怎么想起來畫這個?”皇帝一眨不眨地看著畫卷,不知在懷念早逝的原配和長女,還是在懷念自己年輕的時光。
“臣想著,”謝玄英輕聲道,“兩位皇子日漸長大,卻從未見過嫡母嫡姐,實在可惜,便斗膽作畫,好讓他們認一認人。”
他還是謹慎,補充道,“臣妄測圣意,請陛下恕罪!
皇帝沒有責怪他。
他當然知道,謝玄英提起皇后,多少有對謝家的私心,可不怪他。
人人都在太子身上使勁,好像他已經死了,得抓緊時間在新君跟前賣好,哪怕事實確實如此,但他一天沒咽氣,就還是皇帝。
謝玄英能記得榮安,就比其他人強百倍。
沒有他,今后大郎會記得給早逝的姐姐祭祀嗎?榮安沒有孩子,假如兄弟都不念著她,誰還記得?
總不能指望恭妃吧。
“朕明白你的好心。”皇帝吐出口氣,“現在也只有你記得榮安了。”
謝玄英說了句場面話:“大公主孝順懂事,大家都記得。”
沒人信,包括皇帝。
他只是感慨,不管如何,這個自小在他跟前長大的外甥的確重感情,假使今后也能這般關照大郎二郎,他在九泉之下,多少也能放心一些。
“今日是家宴,你就留在宮里,好好守歲吧!被实鄣,“朕身邊也熱鬧些!
謝玄英道:“臣遵旨。”
皇帝擺擺手,他這才起身告退。
滿太監迎了上來,道:“東偏殿是皇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和二公主,謝侍郎就移步西殿吧!
“勞駕公公了!敝x玄英點點頭,語氣也極其客氣。
滿太監道:“不當什么,請!彼x玄英走到西偏殿,棉簾子一掀,里頭只有程丹若一個人。
“你來了!彼惺郑翱爝^來!
謝玄英坐到她身邊,宮女們連忙上菜。
她握住他的手:“冷不冷?”外頭冰天雪地,里頭暖和得要死,這一冷一熱沒留意好,鐵定感冒。
“還好!敝x玄英被她捂著手,暖意瞬間包裹住了心扉,寒意煙消云散。
程丹若給他盛湯:“先喝點湯暖暖,不過別喝太多。”容易上廁所。
他點點頭,接過湯盞,輕輕抿了兩口。
宮里慣做的老鴨湯最滋補不過,他很快暖和起來。
宮女們將暖盒中的菜肴一道道擺開,除卻常見的吉祥菜和主菜,額外多了一道迎霜兔。
謝玄英夾給她,自己也嘗了口:“和家里的很不一樣。”
“宮里用的是姜和花椒,不是辣椒,當然不一樣。”其實非要說的話,今日的菜色與往年正旦入宮的宴席差不了幾個菜,口味大同小異,但在除夕夜和他一起吃,感受就截然不同了。
像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而且,宮里的蔬菜更豐富,盤子更好看,有幾道菜的工藝也更精湛。
謝玄英給她夾了一筷子醋溜鮮鯉魚:“我以前最愛吃這道菜,你嘗嘗,與南邊的醋魚不同!
程丹若嘗了嘗,確實,比起南方的醋溜愛加糖,這道菜卻沒有太多甜味,酸中帶著一些香氣。
她品了半天:“是果醋嗎?”
“還有醬!彼,“如何?”
“好吃!毕窨爵~。
他的眼底透出真心的笑意,把魚肚子上的肉全夾給她。
宮里人多嘴雜,兩人沒有多說話,你給我夾菜,我給你添飯,默默吃完了這頓特殊的年夜飯。
墻根下的小太監默默看了片刻,溜回去稟報石太監。
石太監悄悄在皇帝耳畔說了:“謝郎還是很喜歡宮里的醋鯉魚,都用完了!
皇帝好像清醒了些,喝著安定心神的苦藥,心里清楚,自己沒多久了。
至少……至少過了年關吧,和兩個兒子一道守次歲。
皇帝默默想著,又疲倦地睡下了。
二更天倏忽而至。
因皇帝發了話,謝玄英過往在宮里也住過,雖然宮門落了鎖,他們夫妻卻均未離宮,留在乾陽宮守歲。
當然了,夫妻倆一塊守歲是不可能的,謝玄英在偏殿喝茶,程丹若去東偏殿看皇次子。
小孩子吃了奶,已經睡下了。
皇長子卻精力旺盛,指著外頭的花炮說:“炮!”
他過過年,知道會放花炮,砰砰的,很好看,便鬧著要人放。
田恭妃怕吵著皇帝,使勁摟著他:“大郎,不許任性,乖乖的好不好?”
皇長子還是鬧個不住。
最后,滿太監進去請示了皇帝,笑瞇瞇地告訴他:“陛下發話,說太子殿下既然要放炮,就放上一會兒。”
皇長子喜笑顏開:“砰砰!放,賞!”
“謝太子殿下。”滿太監笑瞇瞇地下去,示意小太監放炮。
程丹若:不祥的預感。
果然,丹陛的花炮震天響起,吵醒了已經睡著的皇次子。他從未聽過這么大的聲響,嚇得“哇”一聲大哭。
奶娘立即將他抱進懷里,不敢怨恨皇太子,只能小聲哄著:“殿下不哭!
小孩子怎么可能說不哭就不哭呢,自然還是嚎啕不住,嗓子都喊啞了。
二公主見狀,拔下自己的鳳釵逗他:“二弟別哭了,姐姐這個給你玩兒!
淑妃也道:“快抱他進去,別嚇走了魂兒。”
她們母女這般友愛,田恭妃立即意識到了不妥,忙喚道:“大郎,我們不放了好不好?弟弟害怕!
皇長子捂住耳朵不聽,繼續揮手,指使小太監點火:“放!放!”
幸虧只放一輪,連續響了一刻鐘后就重歸安靜。
皇次子掛著兩朵淚花,抽抽噎噎地趴在奶娘懷里睡著了。
程丹若摸摸他的臉頰,心想,多殘忍啊,明明是親兄弟,可這時候,他們就已經有了尊卑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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