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0. 皇帝崩 遺詔來了
只見程丹若去了東偏殿, 出來時跟著皇長子。他被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像是一只小粽子。
與此同時,滿太監也過來請他們過去:“陛下醒了, 有話同各位大人說。”
眾人心神一凜, 整肅衣冠, 滿臉凝重地進了出去。
風吹來,齊齊一個激靈。再入室,熱意一蒸,不僅沒有驅散寒氣, 反倒是乍冷乍熱毛孔收束不好,鼻腔傳來了堵塞感。
“臣等叩見陛下。”楊首輔領頭, 臣子們齊齊跪了一地。
皇帝平靜地注視著他們。
他很疲倦, 可精神出乎預料地好, 神智十分清醒,明確地意識到, 自己該交代一切了。
“大郎, 你過來。”皇帝招手。
睡眼惺忪的祝灥上前, 懵懵懂懂地看著父親。
“這是楊卿, 為內閣首輔, 他是國之重臣, 今后有什么事,你可倚重他。”皇帝指著人, 一個個說過去,“這是曹卿, 也是內閣大臣,這是薛卿,你冊封典禮上應該見過他。他們都是國之棟梁, 你要尊重他們,聽他們的話。”
被點到名的三個臣子抬起頭,和祝灥對了個眼神。
祝灥有點害怕,習慣性攥住旁邊人的衣擺。然而,這不是奶娘,是程丹若,他更緊張了。
程丹若倒不覺得小孩怯場有問題,提醒他:“說‘諸位大人有禮’。”
“諸人,”祝灥對不熟的人難免認生,念錯了詞,“有禮。”
“參見太子殿下。”他們恭恭敬敬地垂下頭。
祝灥呼了口氣,稍微自信了點,但隨著程丹若把手搭他肩上,又繃緊了脖子。
誰都沒有留意到這一點。
皇帝繼續道:“這是謝侯,他的妹妹是朕的皇后,也是你的嫡母。這是馮侯,他的夫人是大長公主之女。你要將他們當做自家長輩一樣尊敬,多聽他們的意見和想法,讓他們保護你。”
祝灥完全沒聽懂,只知道點頭。
“這是段卿,是和朕一起長大的人,你可以信任他。”
段春熙聽到這句話,就知道自己還能屹立十年,立即拜倒,銘感天恩。
“這是你表兄,兩歲前,你就養在他家里,應該很熟悉了。”最后,皇帝指向了謝玄英,緩緩道,“你有什么事,就讓他替你辦。”
祝灥當然認得謝玄英,問題是,這不是姨夫嗎?表兄是什么?
他愣住了,眼底透出迷惑,但本能地點頭,朝他們笑笑。
“還有你姨母,她會好好照顧你。”皇帝道,“你要聽話,不能淘氣,知道嗎?”
祝灥飛快點頭,卻問:“父皇,幾時好?”
雖然他的本意可能是不太想聽姨母的話,可落在皇帝耳中,兒子天真爛漫的話無疑是莫大的欣慰:“朕再多休息幾天,就會好了。”
祝灥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好了,朕還有話要和大臣們說,你回去吧。”皇帝慈愛地說。
祝灥像模像樣地行禮:“兒臣告退。”
程丹若牽著他的手,把他帶出去,交還給了田恭妃。
田恭妃嘴唇翕動:“陛下……”
“沒事,娘娘好生照顧太子就是了,”程丹若低聲道,“一切有我。”
田恭妃頓時安心不少。
她并沒有察覺出不妥,里頭都是外臣,她避開不是很正常的嗎?在皇帝長年累月的斥責之下,她戰戰兢兢,唯恐什么地方犯了忌諱,自保還來不及,實在生不出心思。
“大郎,我們去吃早膳。”田恭妃心疼兒子早早被叫醒,怕他餓著,“今兒想吃什么?”
祝灥趁機提要求:“杏仁酪。”
“好。”
母子倆手拉手下去了。
程丹若趁機返回,降低存在感當壁花。
皇帝正式托付后事:“陵寢已定,待朕百年,與皇后合葬,榮安當時就葬在我們身邊,今后不必再挪動……太后尚在,太子年幼,國庫又不甚豐,喪事不必太過鋪陳浪費,循從舊例便是了。”
他一面說,眾臣就在下頭一面應答。
“朕既去,自是太子繼位,然主少國疑,北虜必南下,世恩、成源,你們要加強邊防,萬不可使其深入中原腹地。”皇帝叮囑,“沿海西南不過疥癬小疾,蒙古才是心腹大患,不得不防。”
靖海侯、昌平侯嚴肅應下。
起居官在旁記錄。
說完國防兵戎,接下來就是朝政格局了。
“升張文華為戶部尚書,召孔廉之入京為戶部右侍郎。”
許尚書下臺也就是幾個月前的事,這段時間一直都是張文華代理戶部,只是皇帝突然病了,沒空給他升職,此時晉為戶部尚書也在眾人的預料之中。
而孔廉之是兩湖總督,履歷十分漂亮,素有能臣之名。
“內閣止有三人,少了些,”皇帝閉目沉思,內閣成員唯尚書與侍郎,如今只有楊、曹、薛,六部其他人之中,閻尚書年邁且遠離官場幾十年,根基薄弱,匡尚書沒什么出彩建樹,張文華能干是能干,可進入中樞的時間太短,不合適。
“清臣,你入閣。”皇帝下定決心,破格提拔,“你歲數尚輕,早了些,可朕去后恐多戎事,如此便宜些。”
謝玄英不意能更進一步,連忙跪下:“微臣惶恐。”
“好生辦差,莫要辜負朕的期望。”皇帝沒有收回成命,而是輕輕喘了口氣。
他開始覺得累了,因而愈發不敢停頓,唯恐自己說不完后面的話。
“爾等須盡忠職守,全心輔佐太子,不可懈怠。”
在場的七名臣子皆跪倒在地,或是嚴肅,或是感激,或是悲痛,或是鎮定,但無論哪一個,都明白皇帝這句話的分量。
他們七人,就是今后的顧命大臣!
文官以楊首輔為主,他積威重,能壓服其余人等,能保證朝廷正常運轉。曹次輔有經驗,年歷也已漸深,能一定程度上扼制楊首輔獨攬大權。
薛尚書入閣才兩年,根基薄弱,沒什么存在感,卻是兩方爭斗中的第三人,能平衡二者的勢力,也是皇帝留給太子拉攏的人。
若不然,他不會專門告訴太子,他冊封時見過薛尚書,這么做,無疑是在加深太子的印象。
武將之中,以靖海侯為首,昌平侯次之,段春熙作為錦衣衛鎮撫,平衡二人又制約二人。
而謝玄英被提拔出乎所有人的預計,可這也是帝王心術中最精妙的一筆。
他太年輕了,注定在這七個人中墊底,沒有太多的話語權,然而,他又必定比在場的其他六個人活得久。
十年后,謝玄英才四十一歲。
彼時,楊首輔已經老了,靖海侯也必定要退居二線。謝玄英的威望不足以成為新帝的威脅,實力卻能幫新君掃清陳舊的障礙,重新握住帝王的權柄。
然后,新君三十歲,他就六十歲了。
謝玄英也再無精力與年富力強的新帝爭鋒。
一步一步,都是帝王為繼任者的算計與籌謀。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能領會皇帝的用意,可他們都不在乎。
以后的事,誰說得準呢?
眼下這一刻,權力與他們只有一步之遙了。
但——這竟然并非結束。
皇帝呼出口濁氣,又再度開口:“太后年事已高,于西苑休養,不可輕擾。貴妃出家,恭妃體弱多病,均無力照料皇嗣,朕憂心至甚。”
他抬眼,銳利的視線掃向墻根下纖瘦的影子,“程氏,你為太子血親,命婦之首,能否為朕分憂?”
程丹若終于體會到了前面楊首輔等人的心情。
她的心臟微微收束,停跳了一剎,隨即周身的毛孔封閉,腎上腺素狂飆。
身體不由顫栗,精神卻高度去集中了起來。
她屈膝,跪倒在金磚上,伏首:“愿為陛下效死。”
“你曾為尚寶,忠勤有佳,朕就再將這差事派到你的身上。”皇帝道,“新帝親政前,你代掌寶璽。”
程丹若愣住了。
尚寶的工作她做過,公章保管員罷了,可非要說的話,司禮監的工作就是一個記錄員,把皇帝的意思寫下來而已。
權力的大小,與工作的內容并不密切相關。
皇帝活著,就是一個保管員,但新君不能親政,令她代管,四舍五入就是聽政的意思。
這原本是太后的事,大臣們權力再大也是臣,就算走形式,也得送進宮里,讓代掌的太后看一眼,點頭同意才算數。
可現在,皇帝等于是把太后問政的權力,用尚寶女官的名義分走了。
帝王信任她至此?
匪夷所思。
程丹若忍不住抬起眼眸,余光掃過在場的人,楊首輔神色微沉,像是眼里又一回有了她這人,上一次還是她抱著皇長子奪命狂奔的時候。
但那僅僅是一剎,在她交付孩子之后,他就不再留意她的一切。
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呢?再大的功勞,再超品的誥命,也僅僅是地位變了。
她無權。
堂堂內閣首輔,難道需要評判她的想法,關注她的意念嗎?
——從前當然不需要,但自這一刻起,他需要了。
分走帝王手中權柄的人,不是好糊弄的恭妃,不是身居后宅不懂朝政的妃嬪,是一個從寄人籬下的孤女走到國夫人,從縣城戰場走回京城的女人。
婦人卑弱,直到她握有權力。
他們交換了個眼神。
程丹若平靜地轉動視線,從楊首輔身上劃開,等量地均分到其他人身上。
曹次輔的表情也頗為不善,薛尚書沒反應,靖海侯眼中精光閃爍,段春熙朝她微微笑了笑,昌平侯擰起眉頭,相當費解。
地位在這一刻被顛倒了。
天平的那邊,是六個男人,天邊的這邊,獨她一人。
她又去看太監們。
石太監面如土色,滿太監卻朝她微微點頭。
她恍然。
是滿太監推了一把。他是乾陽宮管事,新君一旦登基,他就會接替石太監,成為新君身邊最親近的人,但若石太監還掌握著司禮監的大權,他就不可能出頭。
所以,他要扳倒石太監,同時也要阻止李太監上位。
唯一的辦法就是引入別的力量,暫時拿走司禮監的大權,為自己爭取時間。
皇帝已有讓程丹若輔佐之意,既然如此,為什么不一箭雙雕?
既示好了程丹若、謝玄英乃至靖海侯,又能掐死石太監和李太監上位的通道。
程丹若全明白了。
她沒有錯失這人生中最大的機遇,伏首謝恩:“臣謹遵圣喻。”
皇帝呼出口氣,疲倦地合攏眼皮。
他好像還有一些事沒有說完,可已經很累很累了,想歇口氣再說。然而,不知道為什么,當眼皮一下墜,就無可阻止地閉合。
于是,只能強行中止休息的沖動,最后吩咐道:“大伴。”
石太監“噗通”跪倒,在外頭威風赫赫,哪怕楊首輔見了都要小心的大珰,此時臉色慘白,仿佛喪家之犬:“奴婢、奴婢在……”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
“你陪了朕一輩子。”皇帝看向這個從小陪伴自己的奴婢。他已經不記得石敬是什么時候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了,可能是五歲,可能更早一點兒。
記憶的最初,就有這個忠心的奴才作伴,他要什么,一聲令下,這奴才就會給他找來,什么蟈蟈鳥籠、筆洗硯臺,他要的,沒想到的,都會出現在身邊。
因為這份用心,雖然他才具平庸,也貪權愛財,皇帝卻從沒有想過撤換掉他。
現在,到他盡忠的時候了。
“以后也陪著朕吧。”皇帝平靜地說。
石太監哆嗦不止,卻完全沒有反抗求饒的意愿。他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已經鐵了心要他陪,涕淚橫流地求饒,只會讓帝王瞬間暴怒,直接處死他。
那就連最后的體面都沒了。
“是。”他淚流不止,大聲抽著鼻子,“多謝陛下,奴婢天幸!下輩子,奴婢也為陛下牽馬溫茶。”
“好好。”皇帝滿意極了。
黑暗蔓延,他漸漸感受不到身體的存在。
一切變得虛無。
皇帝思索著,自己是否還有遺漏的事,卻怎么都想不起來。
他困倦地往后仰了仰脖子,似乎在尋找一個舒服的姿勢,但就在這不經意的一息間,一切都結束了。
祝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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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三十一年正旦,帝崩于乾陽宮,年五十有一。同月,上尊謚,廟號世宗,葬帝陵。
——《夏史·本紀》 .w. 請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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