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蘭池里的觀賞荷花一朵競一朵綻放了，起先是悄無聲息的，最后就連隔著橋也能聞到花香，熏香一樣一縷一縷掛到人身上。

        妘沂從橋上走過的時候停留了一下，覺得這荷花怪異得緊，順嘴問了一句：“朕所見荷花大多夏季盛開，且從未有如此馥郁芳香，這是什么品種的奇花？”

        跟在她身邊的謝素道：“回陛下的話，這花是去歲春日時趙王進獻，起初種在太液池，崔美人見之心喜，便移到汀蘭池來。”

        妘沂冷冷道：“朕竟不知她是這后宮的主人了。”

        謝素賠笑道：“陛下縱容而已。”

        兩人走過石橋，又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長廊。宮人打著油燈在兩側引路，遠遠望見桂宮中仍然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一年倒有大把銀子花在這上面。”妘沂似嘆息道。

        謝素不敢接話，他心想前朝歷代皇帝三宮六院，驕奢淫靡，國庫不知多少銀錢投入后宮，我們陛下連寵妾點個燈都回回要說，難怪后宮里就養著崔美人一個，要再多，陛下不得心疼死。

        崔美人所住桂宮是整座宮城中最南的建筑，與皇帝所住未央宮距離很近。桂宮本該是皇后居所，本朝女帝卻賜給了一名臣子獻上的舞姬，還將其封為美人。那都是周朝初立的時候了，大臣們爭相進言，好像女帝納了一個女人做妾室是什么虧損德行冒犯昊天的大事情，妘沂把這些老東西的奏章都聚到一起，在某一日朝會時命人在明堂上縱火燒了，并指著火堆說：“倘若昊天認為諸卿指責朕是對的，就要這火燒不到諸卿身上。”

        她環視那些抖似篩糠的老臣，笑著說：“請諸卿入火中。”

        此后有些愛在奏章上向皇帝請安的投機分子不免要多加一句，請崔美人安。

        這樣來看崔美人似乎是女帝的愛妾了，但是妘沂卻從不帶她參與宮宴，也不允許命婦入宮拜見。她把崔美人深深鎖在桂宮中，給了她內宮中最大的權利，作為交換，拿走了崔美人的自由。

        尚藥奉御跪在西配殿門口，里面是女人一聲比一聲重的怒罵，伴隨著不斷的清咳，偶爾有瓷器破裂，青銅器與地面抨擊的聲音。他額間細密地冒出了一層汗，在暮春的晚間打了個寒戰。

        真是倒霉透了，他想。

        桂宮的崔美人有病，不是大病，但陛下寵愛崔美人，囑咐尚藥局每刻都要有人候在宮中。實在是不幸，一貫侍奉桂宮的尚藥奉丞告老還鄉，今天不得不輪到他這個奉御來桂宮侍疾。

        酉時桂宮便來人尚藥局請他去，說是美人惡疾發作，不得起身。尚藥奉御哪里敢耽誤，急忙就過來了。誰知一診脈，什么毛病也沒有，最多是有些上火，但他又不能直接這么說。崔美人倚在榻上一雙鳳眼如炬火般直直覷著他，好像要在他臉上燒出個洞來。尚藥奉御急中生智，胡謅了病名：“美人這病發作在春秋交替之際，名為傷春。病勢洶洶，恐一劑兩劑藥方不得痊愈，還請美人從今日起靜心臥榻，臣每日遣人來送湯藥，或服一旬得以痊愈。”

        崔美人對他的回復談不上滿意，只頷首道：“你候在殿外，等陛下來了將此話復述與她。”隨即就派人去請皇帝來。

        至此，尚藥奉御以為再沒自己什么事了，誰知這殿外一候就是大半天，一直等到夜色已深也沒等到皇帝。

        內侍回稟了幾次，說陳統領有急事求見，又說冀州擎政有急報，不得不要陛下立即處理。

        起初崔美人還算心平氣和，不久就開始發脾氣，斥責宮人，摔打物品。

        尚藥奉御跪在殿門外戰戰兢兢，迫不得已從崔美人的叱罵中聽得一些宮廷秘辛，恨不能把自己耳朵給剜去了。他心說這是我一個外臣能知道的事嗎，崔美人怎么口無遮攔的，陛下要是知道會不會把我給滅口了。

        他膝蓋跪的無知無覺了，只恨自己衣服穿的少，年老體衰的讓這暮春的晚風一吹，恐怕明天要生病。

        黑漆漆的長廊冒出一個行色匆匆的內侍，他提著油燈往西配殿來，看了一眼殿門跪著的一干人，清了清嗓子：“陛下片刻便至，美人請出來接駕。”

        殿門豁然被推開，傳聞中病的不能起身的崔美人走了出來，她冷笑道：“陛下這么晚了還來做什么呢？叫妾病死在這里好了。”

        內侍支支吾吾道：“陛下晚間事繁多……”

        “朕知道你沒什么病，故而不急著來。”妘沂不緊不慢走了出來，她掃了一眼崔美人：“進去說話，其余人等退下。”

        尚藥奉御提著一雙麻木的腿從地上爬起來，如蒙大赦般隨著宮人離開，走之前他忍不住往崔美人那里看一眼，這位傳言中的禍水身著寬大的男裝，長發像男子那般束進玉冠，站在陛下身邊倒好似一對夫妻。他診脈時隔著一層珠簾不曾窺見崔美人的容顏，此刻驚鴻一瞥，不由心頭大震。

        難怪崔美人惱怒間說陛下把她當做替代的物品養在桂宮，她這副容顏竟與前朝末帝七分相像。

        傳言姜氏宣武烈帝有棠棣之姿，顏如舜華，貌若好女，見者無不自慚形穢，掩面私怨昊天。前朝末年時雍州幾度爆發疫病，武烈帝常出宮問詢民情，有民間畫師為其作畫，現在雍州偏僻些的城縣仍有平民在供奉武烈帝，屢禁不止。宣武烈帝在位時天災不斷，后于鄴城殉國，時人悲嘆姜氏為昊天厭棄，罪不在君王。

        武烈帝遺詔托江山與冀州擎政，就是如今的圣人，是以今上只用了一年便平定各地叛亂擊退夷族，重回天啟，改朝換代。

        值得一說的是，武烈帝短暫的一生沒有立過皇后，只在太子時期有過一位太子妃，也正是如今的皇帝。

        只是還沒等武烈皇帝登基，兩人就和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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