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鬼魂
宮婢都退下后,西配殿空蕩蕩的就只剩下皇帝與崔美人相對而立。
妘沂別過頭,不愿去看崔美人的臉:“我早先遣人告訴過你,近日諸事繁忙,不要總來煩我。”她看到殿中一片狼藉,忍不住斥道:“好歹也做了三年美人了,崔袂,你這脾氣收著些。”
崔袂緊抿著嘴唇,不肯回她的話。
兩人就在這一片狼藉中沉默以對,互相不看對方,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樣。
最后還是妘沂先出聲道:“我以為我們當年說的很清楚了。”
“我記得,是我一直逾矩。”
“我把你關在這里很久了,不怨你無聊。”妘沂的目光從地面上抬起,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落在崔袂臉上,她說:“今歲我去離宮避暑時會帶上你,你不要鬧了好不好?”
崔袂扭過臉回視她,觸及到她的眼睛,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為之膽寒。
“陛下在跟誰說話?”她鼓起勇氣說:“妾是崔袂,妾是崔袂。”
妘沂的眼神瞬時冷下來,她轉過身背對崔袂,淡漠道:“朕知道你是誰,朕總因為你這張臉與她有幾分相似而縱容你,對你心軟。可若你真是她,朕不可能讓你在桂宮養尊處優,你現在也不能站著與朕講話。”
她一腳踢開滾落到面前的青銅宮燈,推開門走入了漆黑的夜。等在殿門外的謝素提著油燈,她如來時一般匆匆離開了桂宮。
只留崔袂楞在原地。
崔袂知道自己的臉像誰。她是襄州擎政獻給皇帝的舞姬,其實她不會跳舞,原本也只是個有點姿色的農家女,父母做主和村里的大戶定了親,一生似乎就到盡頭了。直到有天襄州擎政巡游時路過了這里,一眼看到了她。
那位大人端詳著她的臉,又詫異又害怕,自言自語道:“你倒是個不錯的玩物,或許可以讓陛下赦免我。”
襄州擎政把她帶到了雍州,帶到了天啟城,帶到了皇帝面前。
她跪在皇帝的腳下,按照襄州擎政教過她的話一字一句說:“罪臣請陛下安。”
“抬起頭來。”皇帝說。
她依言抬起頭,看到了本朝最尊貴的女帝,不由為之愣怔。
襄州遠離雍州,那里的人只知道取代宣皇朝統治的是一個女人,一位女將軍,傳言中女帝總是虎背熊腰,甚至比正常男人還要健壯。崔袂卻只看到了一個纖弱貌美的女人,她束著婦人發髻,穿一件黑色的冕服,眉間似乎有著抹不去的憂愁。
皇帝對她伸出了手:“起來。”
崔袂受寵若驚地搭著她的手站了起來,皇帝的右手比她常年耕地的父親還要粗糙,崔袂的手被那層繭子硌的疼,沒由來的卻安心下來。
襄州擎政還跪在地上,崔袂居高臨下地發現這位大人的鬢角已經被汗打濕了,他恭恭敬敬道:“臣在巡游時偶然發現此女容顏與前朝罪人姜氏有幾分相似,姜氏乃無啟混血,臣害怕這罪人沒有……”
皇帝打斷了他絮絮的話:“你獻上此女意欲何為?”
襄州擎政愣了一下,他為皇帝話語間的寒意所攝,一時竟不敢說出自己的來意,只囁嚅著:“此女與罪人姜氏……”
崔袂只看見寒光一閃,皇帝側過身子,左手已持短劍橫在襄州擎政的頭頂,一縷碎發飄然落地。
皇帝輕柔地說:“姜氏無罪,罪在昊天。而你之罪,罪在背主做竊不思悔改。朕罰你遠放瀾州,何時夷人歸順,何時赦你無罪。”
瀾州是夷族人聚居之處,夷人以華族人為食,更是不可能歸順,皇帝這番話分明是判他凌遲死罪,襄州擎政沉默片刻,從地上捧起碎發高舉到眉間,低聲說:“合該如此,臣謝恩。”他在宣朝末年時割據襄州自立為王,那時早該想到有今日之結局,只是仍有不甘罷了。
崔袂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九重宮階之下,皇帝放開了她的手,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你這張臉倒是有三分像她,說吧,你想留下還是離開。留下,你一刻也不能邁出這深宮,朕或者想念這張臉了會去看望你,你卻不能來看朕。離開,朕命人送你回襄州,聽說你在襄州還有一個未婚夫,就回去成親吧。”
鬼使神差地,崔袂回道:“我要留下。”
她看到了原本這一生也無法觸及的華美宮闕,和一生也無法接近的人,于是動了貪心,不想再回到襄州那個普通的村落,和那個人人都說有機會考到雍州太學的夫君成親。
她想留在皇帝身邊。
※※
“朕聽說煦套了一個鮫人回府?”
第二天下了朝會,妘沂突然問起謝素。
“是,晉陽公主打馬過朱雀坊時,見有一貌美鮫人,便令仆從套了去。”謝素回道:“不巧的是,那鮫人正是與姜先生一同來為您祝壽的云上弟子。臣正想著如何向您稟告此事。”
妘沂皺眉道:“煦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她此番當街搶人,置周朝律法于何處,難怪大理寺卿今晨向朕說起世族犯法應與庶民同罪,原來在影射她。著人去她府上把鮫人放回,押她去宗正寺那里定罪。”
謝素道:“晉陽公主少年脾氣,陛下是否罰的重了些?”
“此刻不重罰,待再有人參奏,朕就不能插手了。”妘沂覷他一眼,好笑道:“朕知你對煦一片關切,煦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但這孩子自從來了天啟便越發驕縱,長此以往與那些世家紈绔又有何區別?”
謝素慚道:“陛下深慮,臣即刻著人去辦。”
兩人走到宮墻轉角處,忽地趕上一個內侍,“陛下,云上姜先生求見。”
妘沂看了他一眼,“想是為那鮫人來的,你回去告訴他,午后人就會回去,不必憂心。”
內侍諾了一聲,躬身告退。
“此人甚是怪異。”提起這姜忘,妘沂心頭有些煩躁:“云上弟子朕不是沒有接觸過,可他為何一副暮氣沉沉的樣子,活像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叫朕看的心煩。”
謝素笑道:“昨日一面,陛下便惡此人了?其實臣倒覺得姜忘氣度非凡,談吐得當,是個端方君子。”
“謝卿看誰不是端方君子。”
“臣唯覺姜忘非凡,也或許是天色太晚,老眼昏花罷。”
妘沂突然問道:“那姜忘相貌如何?昨日他一直低著頭,不曾抬頭看朕,莫不是相貌有異?”
謝素想了想,回道:“姜忘長相普通,唯有一雙眼睛,好似納含九州之神光,攝人心魄。”
“得謝卿如此評價,朕倒是好奇上了。”主仆二人從明堂走往東宮,妘沂昨日刻意冷落姜逐云,是要她思過身為儲君偷出皇宮。今日肯定是要來看她的,母女二人畢竟數月未見了。
謝素說:“那雙眼睛,仿佛與……”
兩人遠遠就看見紫衣少女站在殿門外,妘沂步履越來越急,抱住了乳燕投懷的女兒,捏了捏她的臉,笑道:“這一去幾個月倒是胖了。”
姜逐云撅起嘴:“我在長身體呢。”她目光移到謝素身上,揮手就要斥退他:“你退下吧,我與母親有話說。”
謝素與她對視一秒,仿佛被灼傷般低頭躬身道:“諾。”
那雙眼睛,仿佛與重鈺殿下頗為相似,又仿佛是前朝武烈帝的鬼魂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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