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瓊玖又夢到了前世。

        夢里是宣恭帝十四年七月，這年妘沂的父親妘竟被冤殺，姜瓊玖在未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求得妘氏流放三族而不是三族盡誅。

        妘竟被誣告與有窮氏勾結，作亂冀州。人人都知道他冤枉，姜瓊玖也知道，她知道宣恭帝根本沒有看鴻臚寺卿呈上的卷宗，也沒有看提審妘竟的記錄，滿朝文武的求情他只當耳邊風，他決然批了妘竟死罪，三族盡誅，即使他心里清楚妘竟無罪。

        太子妃妘沂按律法與太子義絕，同親族流放瀚洲。

        “你明日上朝時就稱妘沂懷孕，求朕留她在天啟，朕便借口讓她到東宮鷹坊去。”宣恭帝緊緊握著她的手，目光如炬，似乎看透了她的軟弱:“怎么，你怨朕？孩子，妘竟手握重兵，遠在冀州，朕唯恐你登基后受他挾制。你與妘沂注定不會有后嗣，朕唯恐妘氏有人以此作亂。現在朕借媯氏除去妘氏，妘沂只會怨恨朕昏庸，媯氏構陷。天下皆以為錯在朕，等你登基之后便為朕議惡謚，好收攏妘氏舊人，叫妘沂不和你離心。”

        十九歲的姜瓊玖在父親榻前痛哭流涕。

        “兒臣與她有殺父之仇，她豈會原諒兒臣，只怕她不肯留在東宮。”

        “孩子，妘沂沒有心眼，只要不叫她得知真相，她就不會恨你，你為她家族跪了三天三夜，已經夠了。”宣恭帝說，“三年后你便可為妘竟翻案，除去媯氏。這三年里你要小心謹慎，拔去媯氏爪牙……”

        恭帝十七年，太子為妘氏翻案，放妘氏后人妘沂重回冀州收攏舊部。明年恭帝薨，太子繼位為宣啟帝，天災頻繁國朝動亂，加封妘沂為冀州擎政，從舊時妘竟制。啟帝三年，妘沂得知舊時事，從此年節不再回天啟。

        那時姜瓊玖頻繁出宮慰問流民，染上惡疾，纏綿病榻之刻得聞噩耗，遂生死志。

        從她求娶妘沂，決意爭奪皇位時，這樣的結局她早就想到了，她只是沒想到會深陷自己編織的騙局，為一個棋子神魂顛倒。只是沒想到這一天真的到來，她會痛入骨髓，悔不當初。

        姜瓊玖是個騙子，也該萬箭穿心，死無葬身之地。

        昊天要她再活一次，是在懲罰她嗎？是要她親眼看見妘沂余生安富尊榮，而她像溝底的老鼠一樣，連在人世的期盼也沒有，庸庸碌碌至死。

        姜瓊玖從夢中掙扎醒來，呆呆望著房梁上飛進的鳥雀，心想算了吧，等妘沂生辰一過，她就回臨淄去，那里有一進的房子，有她養的雞鴨，有她前世想都不敢想的平靜生活。就這樣吧，鮫人的仇和她有什么關系呢，她本來就是害怕鮫人誤傷妘沂才一路跟著到了天啟，什么給自己前世報仇，她分明就是想借口看一眼妘沂。

        鮫人咋咋呼呼闖了進來：“我抓到是誰害我部族了!”他午后被人從晉陽公主府上解救出來送到了思政殿，立即就跑來找姜瓊玖。

        誰料姜瓊玖一點理會他的意思沒有，直愣愣盯著房梁。

        “姜忘？”歸生撲到她榻前，眼巴巴望著她，“抓走我那女孩有一塊玉片，乃是我族至寶，我聽人都叫她晉陽公主，猜想她是皇帝的女兒，那害我部族的一定就是現在的皇帝！我現在能去殺了她嗎？”

        姜瓊玖有動作了，她翻了個身背對鮫人，冷冷道：“晉陽公主是陛下的妹妹，于年齡看不可能是你仇人，陛下為人端莊肅穆，也絕不是你口中暗害部族的小人。有途徑將你那玉片送給晉陽公主的人太多了，既然公主愛你容貌，你為何不直接去問她？”

        歸生愣住，半晌猛拍自己腦袋：“哎呀！我竟不知可以這樣，可是公主也被人抓走了，我看來要等上一等了。”

        這魚人的腦子仿佛是擺設一樣，姜瓊玖默然。

        “你今年什么歲數了？”

        歸生用余量不大的腦瓜子想了想，回道：“用你們人類的算法，我今年十歲。”

        他要比華族成年男子高上一頭，相貌也很成熟，姜瓊玖一直以為這好歹是個成年鮫人，沒想到這傻魚只是個小孩子。她嘆息一聲，到底不忍叫這孩子在天啟碰的頭破血流，白白送命。

        “你就要不要亂走動了，復仇的事我會幫你。”她說，“再過一旬就是當今陛下的生辰，介時諸侯來朝，我領你上殿祝壽，送晉陽公主玉片的人定會到場，你在陛下面前指控他，只要我們證據充足，陛下一定不會叫你蒙冤。”

        妘沂定不會讓鮫人蒙冤，可是她呢？妘沂愿不愿意為她正名，愿不愿意昭告天下，說前朝并非因為天厭姜氏而亡，也并非因為末帝是異族混血而招致天罰，而是因為有小人作亂？

        她不敢去想，但心里存了一點微妙的希冀。這點希冀把她從萬念俱灰中撈了起來，又有了一點活人的知覺。

        歸生哦了一聲，又問她：“那你怎么辦呢？”

        “什么我怎么辦？”姜瓊玖回問他。

        “你的仇該怎么報？”他自然地問道，“你說要帶我上京時分明極度憤怒，我想你是有仇要報的，只是不知仇人是誰。”

        “我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

        歸生跪在她榻前，為話語間流露的疲憊所惑，不明白這個人類為什么一副暮氣沉沉的樣子，他搖了搖姜瓊玖的肩：“等報完仇我就要回殤海了，你要留在這里嗎？”

        那時我還能全身而退嗎？

        姜瓊玖覺得好笑，敷衍他說：“我也要回去了，或者你把我送到冀州吧，我聽說冀州水草豐茂，或許我能在那里養羊。”

        “冀州住著有窮氏，你不害怕嗎？”歸生問道。“我聽說有窮氏入魔之后以一當萬，變動天象”

        有窮氏族人個個健壯魁梧，在冀州過著游牧生活，不幸的是先祖是九州創世以來第一只魔頭，有窮氏的名聲便只在夷族之下，為華族人日夜提防，不叫他們能跨過殤海，進入雍州。

        “我朝在冀州設有州府，我何必害怕。”姜瓊玖說，她實在有些不耐煩敷衍鮫人的廢話，“我聽聞鮫人落淚成珠，是真的嗎？”

        歸生得意地揚起了眉峰：“那當然，鮫淚是這世間最好的珍珠！”

        “咱們沒錢了，你給我哭點珠子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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