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八章 阮曹之爭(四)
“那也由得你吧,只是你回到云南之后,也切記好生安養,可不要因為阮常生的事,傷了你自己的身子啊?”道光說到這里,卻也不禁感嘆道:“或許你有所不知,這兩年朕的心情,和你卻也沒什么分別,前年春天,奕緯走了,朕年輕時候生的三個兒子,竟然一個都不在了。如今兩個小兒子才三歲,太小了啊……也不瞞你說,皇后這兩個月身子一直不好,太醫怎么用藥都無濟于事,朕前日也聽他們說,皇后……或許要不行了。可朕又能怎么辦呢?朕畢竟是皇上,這朝廷公務,哪一件不需要朕來批諭呢?你也不要太傷心了,你初任協辦,在內閣資歷還不夠,所以這次大學士的位置朕給了潘世恩,但如今漢臣之中,大學士之下,無論德望實績,都是非你莫屬了。所以若是內閣再有出缺,朕……朕就讓你補任大學士,你……你可要好好活著,朕還等著你入朝輔佐朕呢。”原來就在道光十一年,道光長子奕緯因病去世,而道光次子、三子俱皆夭折,一時竟沒了皇嗣,好在同一年皇四子奕詝出生,道光才避免了帝王無后的困境。而道光十三年,皇后也突然染病,日漸沉重,此后半月便即過世,謚曰孝慎皇后。至少在家事之上,道光所遭遇的痛苦竟不亞于阮元。
“這……臣謝過皇上。”話雖如此,阮元卻也清楚,道光說自己作為協辦大學士“資歷不足”,這句話本來不假,可潘世恩之前也只是吏部尚書,并非宰輔之人,以內閣宰臣而言,潘世恩又有何“資歷”?歸根究底,還是在道光心目之中,自己的重要性已經全然不如當年了。但即便如此,阮元半年之內,連續經歷兩次大喪,也已是精疲力竭,昔日的進取之心卻也漸漸淡了。想到這里,阮元也向道光主動言道:“只是臣如今老邁,自也清楚,臣精力早已不如壯年之時,更兼耳聾眼花,動輒忘事,撫境安邊,已是力有不逮。臣如今已是協辦大學士,算是在內閣中有一席之地,所以臣也想著請皇上準許臣入朝,若是只在內閣辦事,臣或許還能夠盡力為之,但操持兩省軍政要事,臣……已經無能為力了,臣不想因為臣一人老邁,竟耽誤了朝廷撫境安民的大事啊?”
“阮元啊,你能為朝廷著想,主動跟朕說起入朝之事,可見你確是忠直之人啊。”道光聽到阮元主動請辭總督之職,也向阮元嘆道:“不過,朕知道你從來嚴于律己,你說你老了,那朕想來,你再做一兩年總督,還是能夠把邊事應對下來的。正好如今云南那邊,朕看著還有兩件事,需要盡快去做,這兩件事由你去辦,才最為穩妥啊。第一自然就是車里繼承一事,那刀繩武的殘部,若是愿意歸降自可既往不咎,如是堅決頑抗,自也不必容情,須得徹底平了車里之亂,再讓那刀正綜承繼宣慰使。第二件事,是最近越南的阮福皎給朕來了一份信,里面提到越南邊地有個叫農文云的頭人,公然背反越南,如今越南那邊正在征剿此人,但是他們也擔心這農文云勢力不支,竟而逃入云南。所以你回到昆明,還要繼續加強開化一帶的防務,不讓那農文云竄入大清地境,當然了,也不要主動越界,越南的事,就讓越南自己去辦,咱們不要干預。若是你實在支持不住,閱兵的事,朕許你自便。等這兩件事都辦完了,朕……朕讓你回來。”
“如此便多謝皇上了。”阮元聽得道光向自己許諾,也再次向道光拜謝道。
這日阮元辭別道光,次日便即收拾了衣裝,準備南下。阮祜和錢德容夫婦眼看阮元精神衰邁,擔心阮元獨自南歸會有閃失,便也向道光請求暫停六部行走之職,陪同阮元南歸昆明。是以到了這一日,阮元便和阮祜夫婦一同雇了車轎,準備從廣安門出城南下,先到保定見過劉蘩榮,再行回往云南。
只是這一日的廣安門下,竟然早早停了一乘輿轎。眼看阮元一行車轎漸漸走近廣安門下,那輿轎中也走出一個人來。阮元在轎中聽得前面有異,便也讓仆人落了轎,自己下來想要一看究竟,不想見到那人,阮元竟也吃了一驚,不由得失聲道:“曹太傅?”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曹振鏞。
“阮中堂,最近身體可好啊?”不想這日曹振鏞竟是一反貢院之態,主動上前向阮元問道:“令郎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阮中堂現下心里,可不好受吧?其實老朽前幾年,也遇到過一樣的事情,老朽的大兒子從來謙恭好學,老朽也想著盡心培養他成才,可他就那樣走了……阮中堂,身為人父,老朽能理解中堂的心境。”
“是嗎,如此說來,倒是我對曹太傅失敬了。”阮元也當即回拜道。
“阮中堂,國朝掌故,不知中堂知道多少,先前老朽也聽聞京中之人,言及朝中大臣拜相之事,似乎無論滿漢大臣,拜相之后,往往便有喪子之事。若是天數,也勉強不得啊?”曹振鏞也向阮元嘆道:“只是,阮中堂,老朽知道您身子不好,可即便如此,中堂尚有云貴安邊之事要辦,所以老朽也勸中堂好生調養,切莫因為如此傷痛之事,竟壞了自己身體啊?”
“這樣說來,我也要多謝曹太傅了。”阮元也回敬道,只是這時,阮元卻也想起,若是阮常生當年沒有出京為官,而是一直在衍圣公府,或許他安于京城之狀,反而不會染病早逝。他一直對曹振鏞外放阮常生一事有所不滿,這時便也問道:“只是曹太傅啊,兩年之前,您又何必將犬子外放道府呢?犬子本也是文弱之人,若是一直在京中做官,我想,他也不會突然染疾,就這樣去了啊?”
“阮中堂,先前聽您講論《管子》,這持盈保泰之道,您應該清楚啊?”曹振鏞卻向阮元解釋道:“阮中堂如今位高權重,督撫九省之地,學生又遍布天下,那你凡是有所言語,必然是群起而相應,若是令郎也在京為官,那依令郎才干,如今多半也是京卿了,您可曾想過,到了這個地步,京城讀書人要怎么看中堂和令郎啊?他們只會把令郎視作您的化身,想盡辦法討好令郎,到那個時候,令郎還能獨善其身嗎?就算令郎依然是一塵不染,外間讀書人之中,您阮中堂地位如何,您不會從來都沒考慮過吧?也對,中堂早早做了京卿,或許對下面那些人的心思,就沒怎么在意過,老朽只向中堂提個醒,中堂平日講論學問政事,言語可不少了,若是外人發現中堂之意,竟與皇上諭旨不同,那外人會怎么想呢?皇上又會怎么看呢?到那個時候,就算老朽不會為難中堂,難道中堂還想著,在朝堂之上獨善其身嗎?”
“曹太傅,您還挺關心我的嘛?”阮元自然不會相信曹振鏞這番說辭。
“阮中堂,您若是不相信老朽,那您也可以去問問京中其他人,老朽做樞臣十三年了,門生送禮,不敢說一毫不取,可請托辦事,老朽從來沒給任何一個人行過方便。老朽家里是鹽商,也不缺錢,所以老朽京城里這宅子,中堂若是有意,去看一看就知道了。您或許覺得,老朽是在裁抑中堂勢力,可反過來說,老朽在樞廷十三年,老朽可有自己的勢力啊?陶澍在江南要改票鹽法,老朽不也同意了嗎?”曹振鏞又向阮元解釋道。
“是嗎……”阮元自然清楚,曹振鏞言外之意,當是自己收禮不多,也從無受賄請托之事,是以雖是鹽商,家居卻十分清廉。
可是如此之言,便能說明,曹振鏞裁抑阮元竟是全無私心嗎?顯然阮元不會這么想。
“罷了,不論如何,今日曹太傅能來送我一程,我心中還是感激的。”阮元也只得如此向曹振鏞言道。
“阮中堂,老朽今日前來,一是想著中堂與老朽同病相憐,其二便是老朽知道,中堂確是大清少有的廉能之人。”不想曹振鏞此時,卻又向阮元稱贊道:“中堂督撫九省之功,老朽所知不全,但應該也不少了,老朽知道中堂之才,其實也足以做這個宰輔。而且老朽清楚,中堂雖然也有降級罰俸之過,可是除了劉鳳誥那件事,其實中堂一生都沒有多大的過失,中堂無非是因進言不合上意,被降級過幾次,也都留了原任,您以前被罰過俸祿,多半也是因為錢糧征收不足數,又或者漕糧未能足兌,究其根本,中堂是不愿為了自己的俸祿,就去增加百姓的負擔的。老朽承認,中堂德行,乃是大清楷模,老朽也是……也是真心敬佩阮中堂的。”
“曹太傅謬贊了。”阮元也向曹振鏞答道,只是這時阮元心中卻也意外輕松了許多,回想英和、那彥成諸人,皆是果于任事,卻因辦事不當,加上曹振鏞不肯從寬處斷,方才相繼獲罪去職。如此說來,自己為官數十年,不僅所在皆有作為,而且從未出現任何可以被曹振鏞抓住的把柄,是以長任粵滇,卻至少沒有貶謫之苦。而曹振鏞這個時候主動向自己言及此事,或許也是……
抬頭看曹振鏞時,阮元方才發現,這竟然是數十年來,自己第一次詳細端詳此人,只見他須發俱是雪白,面色平和,慈眉善目,倒是頗有長者之風,與學生們言語之中那個自己最大的對手竟是全然不同。念及此事,想到舊日翰林之中,自己竟是全然沒有和他言語,阮元卻也不禁多了幾分歉意。
但阮元也清楚,自己跟曹振鏞絕非志同道合之人。
“阮中堂,老朽還有公事,就先行一步了。”曹振鏞也向阮元拜道:“如今老朽心中,卻也是真心希望中堂得享高壽。不說別的,老朽在翰林的時候,那許多同僚,如今也就只剩下中堂一個人了,中堂以后,可要保重啊?”
“曹太傅保重。”阮元回拜曹振鏞之后,也重新回到轎中,再次啟程。
“道光十三年,(阮元)由云南入覲,特命典試,時稱異數,與大學士曹振鏞意不合”。后世史書之中,阮元與曹振鏞的關系,便是如此。
可阮元的詩集之中,卻也出現了這樣的文句:
太傅為我勸,謂勿太感傷。骨肉歸鄉土,命也不克常。
或許,這種復雜的情感,才是阮元與曹振鏞之間真實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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