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長者賜 莫敢辭
身材高大的老儒生在張欣楠一行人離開之后,并未就此返回故鄉,而是重新回到學堂內端坐,老人此刻的坐姿才是儒家真正意義上的色容莊,坐如尸。
山主蘇硯安在調整好自身氣機后,便立刻來到學堂,不過卻并沒見到張欣楠一行人。由于要處理那道劍傷的緣故,所以這位竹芒書院的山主方才不得不暫時斷開與這座儒家書院的關聯,故而未能及時察覺到劍客一行人的離去。
蘇硯安走進學堂,來到老人身后,神色莊重,極為恭敬地一揖到底。
老人微微轉身,笑道:“起來吧,到前面坐著,正好陪我這個老頭子聊會天。”
蘇硯安再拜道:“不勝榮幸。”
身穿白衣的儒生與那位笑容和藹的老先生相對而坐,神色略顯的有些拘謹,畢竟這位老先生的學問和地位就擺在那邊,如何尊敬都會覺得不夠。
老儒生隨口笑道:“拜了三次,而且都是真心實意,這就很足夠了。接下來,無非就是我這個年齡的確有些大的老人,與你這個年紀算是不大不小的晚輩,閑聊幾句,不用太過拘謹。”
蘇硯安拱手道:“晚輩明白。”
“書院如今的治學情況如何?”老儒生笑問道。
“勞您掛念。負責傳道授業的夫子們教的認真,學子們學的也很認真,一切都好。”蘇硯安回道。
老人略有停頓,然后繼續笑問道:“可曾真正做到‘有教無類,因材施教’這八個字?”
蘇硯安不敢說自己的學問有多大,可若是談及到教導晚輩一事,他如今所在的這座竹芒書院怎么說也可在十二書院中名列前三,因材施教這件事他做的卻是足夠好。
白衣儒生的臉上隨即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笑意,與老人說道:“晚輩不才,對此不敢說做的如何好,但應該不會令您失望。”
老人點點頭,不過卻并未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而是突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北境三州,妖族幾何?”
白衣儒生不禁感到有些疑惑,不明白老先生為何會有此一問,卻依舊一五一十地回答道:“具體之數,晚輩確實不知,但在書院內有專人負責記錄此事,若您想要具體數字的話,晚輩這便去與您取來。”
“大約之數呢?”老人笑問道。
蘇硯安略微思索片刻,然后給出答案,“大小妖族,該有三千之數。”
老人緊接著又問道:“他們之中可有誰真正在竹芒書院里讀過書嗎?”
身穿白衣的儒生不禁愣在當場,原本一塵不染的衣衫上忽然多了些許墨點。
蘇硯安低下頭,臉上滿是自責道:“晚輩慚愧,有負先賢圣人。”
老人搖頭笑道:“愧對些死人作甚,若是要說你真正應該有愧的,其實是那些想讀書卻不曾有機會去讀過書的年輕妖族。就比如前些日子那只經常來此偷聽的小鼠精,其實你不該默認弟子將他掃地出門。有教無類,你做的不好,或者說除了琳瑯書院以外,做的都不夠好。”
蘇硯安羞愧難當,白衣之上的墨點似乎更多了些。
老人見狀只是微微一笑,便又繼續說道:“至于你自認為做的不錯的因材施教一事,其實也不夠好。教書的夫子們確實很有耐心,可耐心卻還遠遠不夠,因材施教的方法也還不夠多。
前些日子在書院里閑逛,見到了一個被教書夫子趕出學堂的孩子,遠遠瞧著似乎兩人的心情都不太好。夫子指著鼻子罵他蠢材,孩子雖然嘴上不說,可心里卻也在罵前者是個老頑固。雖然不太能說明什么問題,但也許換個方法這孩子說不定就能安心讀書了呢?動輒打罵,其實往往都是壞的結果要多一些。
每逢閑暇之時,我都會去想一件事,那就是當初創建二十四書院的初心究竟是什么,是制約和監察天下,或是為了給人族培養幾個明理的讀書人?其實都不是。書院存在的意義其實很簡單,而是在于教會人們如何能夠將浮躁的內心變得安靜下來。只有把心靜下來,才能真正將書本上那些看上去死氣沉沉的文字變得生機勃勃,然后最終使其在自己的心中徹底安家。讀書切記不可讀死書,不是先生說什么,我便一定要去這么做,最重要的其實還是自我的感受。道理與規矩從來都不是什么枷鎖,而是讓我們的天性最大程度得以釋放的一份助力。”
原本如老人一般端坐的白衣儒生,此刻已然跪在了老人面前,耷拉著腦袋,臉上滿是自責與愧疚。
老人起身,站在這個相較于其他人而言已經做的不錯的晚輩身旁,一只手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與你閑聊兩句,其根本不是為了打擊你的道心,只是想提醒你一句罷了。書院的教學方式切記不可死板,要懂得變通,孩子們固然淘氣不懂事,但能好好說話的時候,為何又偏偏要惡語相向?為人師長的一句無心之話,尚且會讓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們心存芥蒂,而一句故意為之的惡語最后又會帶來怎樣的后果,可想而知。若是在出現一些我們不愿看到的景象,屆時便是你我之過了。至于書院的大門,千萬不要只為某一人而開,而是要對那些真正愿意求學之人敞開門扉。這個求學之人可不單單是指我們人族。”
白衣儒生重重點頭,道:“晚輩都記下了。”
老人背對著這位書院山主,臉上流露出欣慰的笑容。人都會犯錯,只要不是那些無法被原諒的錯誤,那就都有改正的余地。而且犯錯之人愿意知錯,知錯之后又愿意改錯,那便是一件極難得的事情。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改錯不難,難的是知錯二字。
老人的一番言語若是落在一些人的耳中,第一件要做的事其實大多都不會是反思自己可能存在的錯誤,而是要據理力爭,反駁幾句。
所以知錯是一件極難極難的事,至于改錯一事到底難不難,其實也很難,只不過往往很多人都做不到這一步,而且在此之前,最可怕的一件事就是自認無錯。
高大老人的目光透過層層阻礙,望向距離此處極遠的那個地方,神色不禁有些凝重,似乎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有些事畢竟不能總那么放著不管。
老人在離開前最后看了一眼跪在背后,久久還未回過心神來的蘇硯安,只見這位原本一席白衣的書院山主,此刻的衣衫已經被墨色侵染了大半。
對此老人并沒有任何擔憂,反倒有些笑意,因為等到衣衫再次一塵不染的時候,那就說明當下的這個儒生那個時候已經近道了,至于能不能真正地走出那一步,見到樓外更加壯闊的風景,老人不敢保證,自己能做的也就僅限于此了。
高大老人收回目光,心中想著某處,下一刻便來到“某處”,就此離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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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一路向南而行的馬車,當下換了個車夫,不再是劍客張欣楠,而是少年張麟軒。至于張欣楠本人則騎上了那匹王府長女留給自家弟弟的駿馬,一騎當先。
騎馬前行的劍客忽然間神色有些恍惚,隨即抬頭望向天穹的某處,那里有一道不小的縫隙,悄然打開,又立刻悄然關閉。一道修長的身影在那里停留片刻,便一閃而逝,就此離開了人間。
坐在馬背上的張欣楠喃喃自語道:“期待再見的那天,希望到時你還活著,而我依舊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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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在世間不停行走的山中,有一位長者正在與一位身著青衫的中年儒士下棋,而在這位長者的身后站著一位瞧上去極為憨厚老實的中年男子,而在男子的身后則立著一根金晃晃的棍子,是男子近日成功放下一座大山的緣故。
棋盤之上,勝負難料。
長者輕聲笑道:“與會下棋之人下棋,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本名齊岳澤的中年儒士微笑回道:“與您這樣的長者下棋,晚輩不勝榮幸。”
“馬屁歸馬屁,就棋盤而言我可不會手下留情。”長者落子,于無聲處,驚雷炸響,儒士的白棋頓時顯得有些岌岌可危。
“前輩的棋力果然雄厚。”青衫儒士微微一笑,隨后輕捻起一顆白子,擱在一處往往都會被人所忽視的位置,看似無關緊要,卻輕而易舉地化解了黑棋的凌厲攻勢。猶如綿綿細雨,潤物無聲。
驚雷陣陣,春雨悄然而至,忽解驚雷。
青衫儒士面前的那位長者見狀,不由得有些詫異,沒想到棋還能這樣下。偶然得之?不太像,細細想來反倒像是自一開始便布局于此,等得就是自己的攻勢,從而成就這一手妙棋。
長者忽然哈哈大笑,然后不禁問道:“有趣有趣,著實是有趣,難不成這就是你最后想要的結果?”
青衫儒士笑著點點頭。
長者忽然又有些失望,緩緩說道:“若是如此的話,其實跟我最初的推演不會相差太多,說實話,也是無用。”
儒士不作解釋,只是再次捻起一子,落在棋盤中央,然后面帶微笑地看著面前的長者,說道:“前輩再看。”
長者低眉看去,不禁有些驚訝。
因為此刻的棋盤之上,既無黑子,也無白子,就連棋盤上的縱橫十九道也是不見了蹤影。
青衫儒生微笑道:“前輩,如何?”
歲月悠久的老人,有些無奈地笑道:“棋子既然已經離開了棋盤,那我又能如何呢。”
原本的黑白參半,縱橫交錯,皆于此刻歸零。
“但愿你的想法是對的,希望日后的你,能替我看到更高處的風景。”
“如您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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