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暴君與帝師 8.
大周議和使團入京的前夜, 六部的燈火幾乎徹夜未熄。
來往人影匆匆,屋內的燭火都被拂過的袍袖帶得歪歪斜斜,搖曳不止。
天色將明之時, 楚云聲才掀開厚重的棉簾,從憋悶的議事堂里走出來。
他吩咐狄言去牽馬, 略有些僵硬的修長手指裹在溫暖的大氅里, 慢慢恢復了些知覺。
他掃了眼院中雪落松柏的景致,卻沒多少觀賞的興致,徑直抬了步朝外走。只是那雙踩在積雪上的錦靴還未邁過大院的門檻,禮部的老大人便一副上火的模樣焦急地追了出來。
“王爺!王爺您且等等!”
楚云聲回身, 眉間蹙了一夜的褶痕又浮了出來, 如刀刻一般, 深沉凌厲, 看得人心里發怵。
“孟大人, 還有何事?”
年邁的孟侍郎卻并不怎么怵冷臉的攝政王, 他眉間壓著一股情緒,顫巍巍走到楚云聲面前, 左右看了眼, 低聲嘆了口氣:“王爺,午時議和使團便會進京,來的是大周的皇子……如此場合,我們的陛下怎能缺席呀!”
楚云聲斂下面上的一夜未眠的冷郁:“陛下風寒嚴重,臥床不起。大周區區一個皇子,也要我大晉的皇帝親自迎接?”
孟侍郎皺緊了眉:“王爺, 您莫把他人當傻子……”
楚云聲自然知道孟侍郎話中的含義和告誡。這位老大人是他麾下的人,給他的也大多都是忠告。但有些事他卻不能解釋。
“孟大人多慮了。”
楚云聲淡淡說了句,狄言的身影便已出現在院門外。
孟侍郎欲言又止地看了楚云聲一眼, 到底沒再說什么,轉身慢慢走回了議事堂。
楚云聲不喜歡坐馬車。
這時候的馬車可沒有減震,稍有不平的路走起來便是顛簸得很,縱使是鋪了厚實軟墊,也治不了楚云聲這個暈馬車的怪毛病,所以來了這里,平日他都是騎馬出行。
而騎馬也有騎馬的壞處,比如即便見到了,也避不開的某些人。
駿馬的馬蹄繞進這條達官貴人府邸遍布的小巷時,狄言便瞧見了停在前頭的印著趙家家徽的馬車。
“王爺……”
楚云聲略微挑眉,駕馬走過去:“趙家主還想請本王去何處賞梅?”
馬車內沒有回應。
駕車的車夫眼觀鼻鼻觀心,垂著頭沉默不語。
但也只過了片刻,安靜的馬車內傳來一陣輕響,車簾被一只過分白皙的手掀開,一名清雅俊秀的白衣公子從馬車內走了出來,在狐裘披風細細的軟毛的簇擁下抬起來一張如皎月般的臉。
“草民慕清嘉,見過攝政王。”
竟然是慕清嘉。
這有點出乎楚云聲的意料了。
他掃了眼慕清嘉被寒風吹得略有些發紅的臉,心下有點恍惚——好像自從滅了北寒鋒奪虎符之意后,他就只派人監視了一下侯府和鎮北將軍府,此后再沒多關注過這兩位主角一絲一毫——實在是權謀斗爭,爾虞我詐,和那個養不熟的禍害小崽子太耗神了,讓他連主角都要忘在腦后了。
楚云聲分神的表情只有一瞬,但卻還是被分外敏感的慕清嘉注意到了。
他不著痕跡地垂下眼,掩藏好情緒,微笑道:“王爺從此處過,可是要入宮面圣?”
楚云聲坐在馬背上,眼神冰冷:“一介草民,要打探本王行蹤?”
慕清嘉似乎也不意外楚云聲的冷厲和咄咄逼人,從容道:“草民不敢。只是有貴人托草民來為王爺帶句話。”
“趙家人?”楚云聲看了眼慕清嘉身后的馬車。
也不知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慕清嘉和北寒鋒發展成了如何模樣,慕清嘉一個好好的侯府世子,又怎么去投靠了世家。
慕清嘉沒回答楚云聲的問題,而是抬起頭,直視著楚云聲的眼睛,低聲道:“王爺,您可以拒絕世家的好意,但切莫做出狗急跳墻的荒唐之舉。若非王爺兵權在手,真當昭陽殿空時,無人敢興兵勤王——清君側嗎?”
“這是本王今日聽的第二句警告。忍了兩日,也難為你們了。”
楚云聲望著前方薄雪鋪街的巷道,聲音平靜中透著一股比漫天飛雪更冷的寒意,“既然這兩日都忍了,那便繼續忍下去吧。”
慕清嘉抿緊雙唇。
楚云聲渾身挾著比
風雪更凜冽的迫人氣勢,居高臨下地淡淡掃了慕清嘉一眼:“你等既然早便知道昭陽殿里已空,那便也該知道,這時候無人會去動那小崽子,莫弄些閑心。”
慕清嘉聽著楚云聲口中對皇帝那完全不尊重的小崽子三字,卻意外地沒聽出多少別人口中的輕蔑鄙夷,而更像是一種可以攏在暖炕上哄著的親昵。
但來不及等他琢磨出這親昵的含義,楚云聲便催了催胯下的駿馬,準備離去。
慕清嘉緊了緊身上的披風,不知是冷的,還是被楚云聲的氣勢壓的,他纖細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眼看那馬背上的身影將要走遠,他還是大著膽子說了一句:“王爺,不是每一位梟雄,都能成為孟德。”
楚云聲催馬的動作一頓,巷內響起一聲低冷的笑:“本王可不是曹孟德。”
馬蹄濺起片雪,眨眼便遠了。
車夫抬起頭,看了眼站在馬車邊的清雅公子:“慕公子?”
慕清嘉神色一頓,回身上了馬車。
車簾重重落下,他的眼瞼也垂了下來。
慕公子。
從前可沒人這樣喚他。
便是他被逼入宮,最落魄的時候,他們也喚他一聲慕世子。
但這一切,從他被遣散回府后便變了。
北寒鋒頻繁地出入侯府,次次都帶著重禮。本有意恢復他世子之位的父親看著北寒鋒的禮物露出了為難之色,母親偶爾看向他的目光也帶著奇異的打量。
也是,比起一個略有寵愛的兒子,還是侯府的未來更加重要。
若是他成了鎮北將軍的侍子,那想必這落魄侯府也能順勢再上一層吧。只是就這樣淪為男人的玩物,被后宅禁錮,他還是不甘心吶。
馬車搖搖晃晃前進,慕清嘉睜開眼,看著面前帶有趙家家徽的茶碗,慢慢倒了一杯茶。
世道將亂,他總要站一方。只希望,他的選擇沒有錯。
回到攝政王府后,楚云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喚來了侍衛,查閱近些日子慕清嘉和北寒鋒的所作所為。
而等厚厚一沓信函翻閱完,楚云聲心中卻冒出一些荒謬之感。但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卻又知道,
這兩位主角發展到如今的地步,與他所料沒有太大偏差。實在要說,那便是他那一招遣散后宮的騷操作,取得了過分出色的效果。
當初陸鳳樓初知人事,攝政王存心要給小皇帝找不自在,便也未安排教引宮女去做什么。而宮中之人興許也覺得勾搭這喜怒無常的小皇帝得不償失,便直到陸鳳樓多大年紀,都是冷著一個被窩,本該后宮佳麗三千的皇帝,連個親近的宮女都沒有。
后來有世家的人要損小皇帝,傳出來流言,說當今皇帝不近女色,是個斷袖。
攝政王看在眼里,也懶得理。
但也不知那時的陸鳳樓是如何想的,竟然胡亂地下了一道招選秀男的圣旨,把他這個昏庸君主的帽子扣得更嚴實了一些。
攝政王樂見其成,便也沒干涉,讓一個個英俊瀟灑的公子哥入了宮。
許多臣子來求他,許多富貴人家來哭訴,但陸鳳樓選的那些秀男卻實在是恰到好處。
世家的旁支,王公貴族的遠親,或是有財無權的商人子,要么落魄,要么沒有足夠的權勢來拒絕。
既不觸怒世家,也不踩在他攝政王的底線上,可以說是辦得相當漂亮的一件事。
這些秀男中自然絕大部分是各方勢力的眼線,不過這樣引狼入室的舉動,那時的攝政王看不懂,只笑小皇帝傻。
但通讀過劇情的楚云聲卻知道,那時候年少的陸風樓可一點都不傻。
反正宮內早已有了各方的眼線,那便是虱子多了不癢,再引進一些也是無妨。反而是這招驅狼吞虎,可以打破宮內攝政王一家獨大的局面,讓局勢混亂起來。如此各方混雜,各方忌憚,便容易渾水摸魚。
除此之外,陸鳳樓還可以借此養起他自己的人。畢竟,進宮的秀男背景混雜,沒那么好分辨屬于哪一方。
經過這幾日的推算,楚云聲可以肯定,陸鳳樓自己的勢力,就是在那次大選之后立起來的。
就像無數巨石中拼命鉆出石縫的一株青草,弱小卻頑強。
而遣散后宮,楚云聲認為這也在陸鳳樓的計劃內,只不過沒有想過現在便實行。畢竟他自己的勢
力初成,這些秀男最初的作用之后便只是麻煩。楚云聲為他解決這個麻煩,他自然高興。
后宮散了,所有秀男被遣送回家,一日之間就打破了宮內的和諧。有人悄無聲息地死掉,又有人猶豫著改換了主子。
這一切都是隱秘的。
明面上的話,大概就是最近成親的人家不少。
這些被拖了好幾年,名聲有損的公子哥們,終于熱淚盈眶地娶了媳婦。楚云聲為了給自家小皇帝擦屁股,還以陸鳳樓的名義挨家送了賞賜,幫那些手上還算干凈的公子們提一提名聲。
當然,成親之外,還有一些人被家人嫌棄地趕出了家門,或是再度被轉手,送給了某些嗜好特殊的大人。
慕清嘉深受爹娘疼愛,倒不至于淪落至此。但慕清嘉歸家當日,北寒鋒就上門了,帶著重禮,不提別的,只說是看望,但望著慕清嘉的那一雙火熱直白的眼睛,卻無人看不懂。
慕清嘉曾蠱惑過北寒鋒以虎符發難,卻沒想到楚云聲真連最后那一塊遮羞布的名聲都不要。聽聞北寒鋒被辱后,慕清嘉本以為北寒鋒對他也冷了,但卻沒想到,北寒鋒的感情反而是更加不愿掩飾了。
北寒鋒屢屢上門,又話里話外透出幫攜侯府的意思,侯府上下縱使再疼愛慕清嘉,也有了動搖。
慕清嘉不愿受脅迫,便制造了個機會,攀上了四大世家的趙家。
而北寒鋒見狀,一氣之下,就直言了自己的來意,要納慕清嘉做侍子,作為交換,他可以提攜慕家上下。
慕清嘉得到消息,干脆住在了趙家的別院,不回侯府了,更是因此恨上了自己的親人。
這個發展楚云聲沒料到。
但卻也合常理。
原劇情中慕清嘉是孤高的雪山之蓮,被囚在幽冷的宮廷,鎖住了羽翼,北寒鋒一見鐘情,后來又在若即若離和身份的折磨下加深了感情,再加上慕清嘉展露出來的才華,才使得北寒鋒越陷越深。
但如今,倆人還沒來得及在陸鳳樓的拆散下虐戀情深一波,慕清嘉就被放出宮了,背著皇帝偷情的快樂瞬間就下降了一個檔次。
而慕清嘉沒
了宮廷束縛,在北寒鋒眼里也就失去了一層孤冷神秘的光環,還沒了拯救的成就感。除開這些之后,還未和他好好接觸過的慕清嘉在北寒鋒眼里不過是個落魄侯府的世子,還是嫁過皇帝,名聲有損的那種。
明月美麗是因為高不可攀,而人間花卻是隨手可折。
北寒鋒和慕清嘉的心態都變了,自然也就衍生出了與原劇情截然不同的后續。
楚云聲坐在書房好好理了理這兩位主角的心理轉變,深覺這個世界要簡單許多,除開北寒鋒的一部分兵權和慕清嘉的大周皇子隱藏身份,比起之前的主角們,這兩位好搞定多了。
真正難搞定的,是這片江山,和這江山的主人。
楚云聲無奈笑笑,抬眼看向窗外。
天光已然大亮。
正午時分。
京都北城門大開,百姓夾道,羽林衛簇擁著文武百官與王公貴戚扯出一里長的壯觀隊伍,陣仗隆重萬分地等待著大周的議和使團。
雪后初晴的暖陽掛在頭頂,照得官道兩旁的玉樹瓊林細雪如塵,晶瑩透亮恍若仙境。
楚云聲騎馬在隊伍最前,等了不多時,官道盡頭便奔來一隊輕騎開道。
隨后,被馬蹄濺起的飛揚的雪花中,一支車隊慢慢行來。
不同于大晉這邊捧果攜花,又帶宮女又帶貴婦的奢靡虛華,大周的車隊大多是強壯的軍士隨行,戰馬矯健,偶爾有女子的身影,也是挎著刀牽著馬,英姿颯爽,帶著一股北地浸染出來的強悍。
車輪聲漸近,大晉的隊列中,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繁花錦簇的腐爛,哪禁得起這樣的馬蹄踐踏?
“大周使團到——!”
一聲唱喏,雙方見禮。
從大周使團中走出來的青年身上少見的沒有絲毫北地的蠻氣,而是帶著類似書生的溫文爾雅。
他一眼掃來,眸中冷光一閃而過,面上卻帶著極為和善的笑,朝著楚云聲行了一禮:“見過攝政王殿下,久聞王爺之名,難得一見。”
楚云聲看著眼前這只披著羊皮的惡狼,笑了下:“八殿下謬贊。宴會已備好,殿下,請。”
大周
八皇子笑著點點頭,正要上馬車進城,大周使團內卻突然傳來一聲不高不低的冷哼:“我大周八皇子入城,大晉皇帝竟連個面都不露,莫非是看不起我大周?”
此言一出,場內立刻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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