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暴君與帝師 9.
烏泱泱幾百人簇擁官道, 卻是落針可聞的寂靜。
一些若有似無的視線落在楚云聲身上,楚云聲卻恍若未覺,只是略一偏頭, 目光冷漠地看向大周使團的方向,不耐地嗤笑了聲:“八皇子來京, 本王出城迎接, 你卻道不滿——”
“莫非,是看不起本王?”
平平淡淡幾字,卻有著雪后驚雷的悚然。
大周使團中出聲的那人神色一怔,猛地看向楚云聲。
光照雪色, 攏在楚云聲凌厲冰冷的眉眼間, 閃過一絲濃濃的冷酷陰翳之色。卻也只是一瞬, 楚云聲翻身上馬, 那神色便消散無蹤, 只余居高臨下的狂妄輕蔑。
大周使團地位最高的也不過是八皇子, 大晉攝政王出城迎接已是最高禮遇,旁的本該挑不出什么錯來。但近年來大周與大晉交戰, 勝多敗少, 自然是有些看不起虛軟懦弱的大晉朝,想要似真似假地壓上一頭。
只不過,這位在邊疆戰事中平平無奇的大晉攝政王,卻似乎并不是如傳言中那般自負且草包。
“我……”
“帶下去!”
大周八皇子像是才反應過來,厲聲呵斥。
大周的侍衛立刻動起來,雷厲風行地將那人捂嘴拖走。這動靜快得就如一陣風, 眨眼便散了,好似真是一出鬧劇無痕。
等那人被拖走,大周八皇子才歉疚地看向楚云聲, “攝政王見諒,我大周多性情灑脫之輩,沒規矩了些,本殿下定當著人管教。”
“殿下言重了。”
楚云聲好似不當回事兒,隨意道:“一個下人的放肆碎語而已,本王還不放在心上。只是我大晉刑罰嚴酷,最饒不得以下犯上、仗勢橫行之人,還望殿下入了京,好好看顧點自己的下人。”
想像原劇情中一般給大周立個耿直莽夫人設,也要看我愿不愿意——楚云聲不軟不硬懟了下,一雙眼含冰納雪般冷淡地注視著大周八皇子。
八皇子和楚云聲對視片刻,微微一笑:“自然。”
方才仿佛凝固的氣氛復又緩和過來,楚云聲瞥見身旁的大晉官員們明顯松了口氣,一直緊繃泛青的臉色也擠
出了笑容,就好像迎接使團最艱難的時刻已然度過去了。
但楚云聲卻知道,一場見不得血光的硬仗,才剛剛開始。
大周使團入京已是正午,再到驛館安頓,上下準備停當,天色便已暗了下來。偌大京城華燈初上,臨近年節,夜市也是整夜不衰,長街彩燈如游龍,歡聲笑語溢滿四處。
為大周使團準備的宴會在莊華殿,第一盞宮燈被挑著燈芯搖搖曳曳地亮起時,文武百官便已被宮人們引著魚貫入內,依次落了座。只是落座后的眾位大人心里頭卻并不安定,時不時便抬頭朝上頭的御座掃幾眼,臉色陰晴不定。
“攝政王封閉內闈消息,扣了陛下……這消息,可是真的?”
“聽說是陛下染了惡疾……”
“太醫院可沒有半點風聲,倒是這半月的罷朝和今日攝政王的舉止——民間那流言,恐是要成真了!”
“哎,慎言!”
紛紛嘈雜的議論都被刻意壓低,不同立場的大臣彼此交換著眼神,真真假假地試探著。
皇帝離宮,可不是一件隨隨便便就能瞞下的事。得到消息的人很多,但卻無一人真的敢站出來去質問楚云聲。因為他們都各懷心思,都在等。
這場虛虛實實的試探在大周使團入殿時暫時歇止。
攝政王楚云聲緊隨而至。
他換下了平日那一身寡淡的衣裳,穿了一等親王的朝服,暗沉的紫配著金色的暗紋刺繡,削去了幾分他眉目間的冷漠脫俗,多了些獨屬于上位者的威嚴矜貴。
他不疾不徐地走進殿內,衣袍卷著階上的薄雪,紫金冠熠熠生輝。
宮人漸次跪拜。
“攝政王到——!”
尖利的唱喏響徹殿內,四下一時寂靜。
楚云聲看也沒看旁人一眼,徑直走上玉階,掀袍坐在了御座旁邊的一張太師椅上。這是屬于他攝政王的專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今日陛下有恙,不便前來,還請八殿下見諒。”陸鳳樓的事所有人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楚云聲也懶得去編新的瞎話,索性將有病的借口用到底。
大周八皇子徐宇軒似乎有些意外,擔憂道:
“晉皇既是染疾,本就應好好休養,本殿也并非不知情理之人,自當理解。只是聽聞晉皇陛下身體抱恙已有幾日了,還是惡疾,如今正是大周與大晉議和的關口,陛下還是要保重身子,莫要出些什么事,誤了和談才好。”
楚云聲掃了眼底下神色各異的文武百官,淡淡道:“和談之事由本王經手,陛下身子如何,自是不會影響。”
徐宇軒神情溫和地笑起來:“王爺對晉皇陛下當真是掛心得很。聽說王爺便是晉皇陛下的太傅?在我大周,似乎還未有如此年輕的帝師呢。”
“各有規矩罷了。”楚云聲不咸不淡地應道。
徐宇軒頷首道:“確是如此,大周與大晉這地方風俗,朝堂規矩都是不同的。便如大周的太傅都是教導終身,而大晉的帝師似乎是在帝王弱冠之年便要辭官離朝——”
“聽聞大晉祖訓如此,是為免帝師干政,挾師恩左右帝王。這規矩倒也是個新鮮。您說呢,王爺?”
徐宇軒溫和笑著,眼神也清淡,但平白便有一絲冷意,頃刻將這殿內的溫暖席卷而沒。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殿外呼嘯的寒風似乎凜冽了許多,卻不及階上紫衣男人的臉色冷意刺骨:“八殿下所言不錯,大晉是有這個規矩。”
徐宇軒笑道:“大晉禮儀之邦,重規矩,我大周卻不然。”
他這話說出來,卻沒了下音,而是轉口道:“既然晉皇陛下不來了,那這宴便開席吧。這一路奔波,本殿也是乏了。”
大晉的官員們面面相覷,楚云聲擺了下手:“開宴。”
棉簾被挑起,一道道熱氣騰騰的美食佳肴被奉到殿上。
宮人們的身影伶仃細長,穿梭在宮燈的光影間,添茶倒酒。又有舞女魚貫而入,絲竹管弦調出的裊裊樂曲隨著款擺的柳腰與水袖散開,撲著滿室暖香。
之前的唇槍舌劍一時俱被這歌舞升平蕩盡,觥籌交錯間,氣氛慢慢熱烈起來。
“大周女子多以孔武有力為美,倒是少了這幾分柔腸百結的可人勁兒。”有大周官員感嘆,“我家那母老虎最愛打打殺殺,還要披掛上陣
……”
“哎!”
大晉官員嗤笑:“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哪能喊打喊殺的,委實不美!您若是喜歡,本官府上還有幾個……”
席間的交談楚云聲只寥寥聽了幾耳朵,心頭便鼓起了一股燥郁之氣。
千瘡百孔,朽成爛泥,又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清得干凈的?
大周女子皆可上陣殺敵,大晉卻連男子都手無縛雞之力。這些裝聾作啞的人,又豈是真的看不出優劣?只是委曲求全,遠比拼死折殺要平安上學多。
跪下可以活得快活,誰又愿意站著受苦?
楚云聲垂眼看著杯中晃蕩的酒液,忽然有點懶得應付了,便在這一片笙歌中開口道:“八殿下,既是前來議和,可帶了周皇的條約來?”
這問題在這種場合突兀響起,確實是出人意料的。
就連城府頗深的徐宇軒都怔了一下,才勉強從酒水中抽神道:“既是前來議和,自是帶了條約。”
徐宇軒有點鬧不明白楚云聲突然談起這個的用意,含糊道:“不過和談和談,之所以謂之和談,便是要談的。這約定最后落在紙上是何模樣,還是要我們兩朝談過之后才能定奪。”
靡靡樂音不知不覺停了,殿內的舞女也悄然退下。
楚云聲像是沒聽懂徐宇軒話里的深意一樣,淡淡道:“既是如此,那八殿下便說說大周的條件吧。”
在接風宴上直接和談?
甭管大晉還是大周官員,都未曾見過如此迫不及待簡單粗暴的作風,但徐宇軒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皇子,只是嘴角略僵了一下,便放下酒杯,道:“王爺似乎有些急。不過也無妨,我大周誠意十足,條件不多,其中最重的唯有兩條,望大晉可以答應。”
楚云聲問:“是何條件?”
徐宇軒笑得溫文爾雅:“這其一,便是北地十二城。其二,便是大晉助我大周度過每年的凜冬——”
“多了也不需,只是一些棉被牛羊,鹽鐵糧食。眾所周知,我大周地處北地,每至冬日,土地凍結,寸草不生,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餓殍遍地。我大周既然與大晉議和了,那便是兄弟情分
。大晉富饒,富有天下,兄弟有難,幫上一把,也不為過……”
殿內的大晉官員們慢慢瞪大了眼睛,臉色俱都陰沉至極。
任是徐宇軒說得天花亂墜,情真意切,也不過是四個字——
割、地、賠、款!
兵部尚書氣得渾身發抖,驀然拍案而起:“大周欺人太甚!”
“割北地十二城……鹽鐵糧食,年年上貢……這樣的條件老夫看不出半點誠意!全都是野心,狼子野心!若真有這樣的條約寫在白紙黑字上,那便是喪權辱國……遺臭萬年!”
兵部尚書怒發沖冠,下頜上的胡須不住顫抖著,雙目都在冒火。
“裴大人!裴大人冷靜點……”
旁邊有同僚起來,緊張地將兵部尚書拉著坐下了。
“冷靜?如何冷靜!”兵部尚書咬牙道,“有人要在咱們身上咬下一塊肉去!疼……疼得很!如何能冷靜!”
“裴大人!”
大晉的席間有些混亂,所有大臣的臉上都壓著隱忍的怒氣,看向大周使團的目光也變得不善起來。
楚云聲心里也燒著一股火,但他更清楚,放火人的最終目的并非在此。
他沉下臉,冷聲道:“如果這就是大周的誠意,那明日午時城門大開,便不送了,八殿下。”
徐宇軒的笑容淡了下去,眉間露出幾分不豫:“我大周自認為成王敗寇,這樣的條件可算不上苛刻。若是大晉執意如此,那冬過春至,北地失去的,便不只是十二座城池了。”
“你!”
“你敢威脅王爺!”
“要戰便戰,我大晉還能怕了?”
窩火的大臣們立刻怒了,酒杯砰地砸在桌子上,怒不可遏。
楚云聲沉默不語,只是眉頭死死擰緊。
徐宇軒眼角的余光掃過大晉的官員們,視線不經意地落在楚云聲略微收緊的手指上,唇角又慢慢勾了起來,聲音溫和無奈:“戰爭帶來的只有血肉的碾磨與犧牲。若非不得已,誰又愿意打仗呢?”
大晉一名大臣冷嗤:“這仗可是大周先挑起來的!”
徐宇軒臉色凝固了一瞬,旋即搖頭道:“若是能平安度日,我
大周又怎會挑起戰火兵戈?方才本殿所言字字屬實,全屬肺腑之言。大周表面看起來兵強馬壯,但北地苦寒,百姓生存實在艱難,一年辛勤耕種,時常顆粒無收……到得深冬,滴水成冰,更是艱辛,幾乎日日都有許多尸體被凍成冰塊,埋進風雪里,再不能醒來。”
“王爺,以及各位大人,全都是治理天下之人,應當能懂本殿所說。境內百姓苦難至此,大周也無法,便只好拿起兵器,去搶,去奪……說到底,若是真能安居樂業,又有誰愿意興兵發難呢?”
徐宇軒頓了頓,語氣中又透出幾分為難:“此次和談,我大周確實是抱著萬分的誠意前來。若是大晉愿意助我大周一臂之力,那便是兄弟。兩國若成了兄弟,我大周便也不好再霸占著兄弟家的東西,那北地十二城,我大周也愿意撤軍……”
楚云聲聽徐宇軒扯了一會兒,大致明白了徐宇軒話里的意思——大周不一定想要地,但一定想要鹽鐵糧食。
不過楚云聲不會蠢到真以為這便是大周的誠意。
徐宇軒一番話說得在場眾人若有所思,接風宴便在這樣不尷不尬的詭異氣氛中結束了。
之后三天,大周與大晉的和談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楚云聲在最后一日去了議事堂,看到了那幾張放在書案上的紙張。
白紙黑字,明晃晃地刺著眼。
這樣的結果,在楚云聲的意料之中。
接風宴上那股沖動的火氣下去了,大晉的文武百官也就冷靜了。
打仗,這是下下之策。
如今國庫空虛,又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將才,憑什么和大周打仗?
仗是不可能打的,至于和談,靜下來想想,大周的條件似乎也不是很苛刻,只是送點東西而已,失去的城池能拿回來不說,還能換得幾年太平日子,何樂而不為呢?
起初大周的兩個條件實在是太過分,狠狠地踩在了大晉的底線上,而如今稍稍退了那么一步,便讓大晉緩上了這口氣,還有點感激大周的厚道,城池都還回來了呢。不過北地十二城早已被劫掠一空,屠殺殆盡,這樣送回來,又有何用呢?
如此
簡單的虛假讓步,楚云聲不信這滿朝奸宦看不出。
只是能太平,誰又愿意操戈?
熱血報國是一時的沖動,而沖動之后,性命和利益才是最重。
“這條約細看下來,也算不上苛刻,畢竟大周這些年勝多敗少,作為戰勝方,拿些東西不為過……”身旁的大臣小心翼翼道。
又有人附和:“是這個理兒。況且一些鹽鐵糧食,也算不得什么,就當打發窮親戚了。大周也不可能指著這么點東西真就發達起來……”
“再說,北邊那十二城不是拿回來了嘛,咱們也不算是白給東西……”
“百姓愚昧,看不懂這些,等到皇榜貼出去,看到故土歸國,指不定要多高興呢。就怕那些書呆子裹亂,得找人看著些……”
楚云聲聽著簇擁在身邊的一道道低聲議論,捏起那幾張紙看了看,聲音平靜道:“既已定好,明日便簽了吧。”
議事堂內靜了靜。
一名老大臣捋著胡須低聲道:“王爺,那明日……陛下可會前來?”
楚云聲沒有回答,袍袖垂下,便轉身走了。
議事堂內暖意融融,幾名大臣對視片刻,有一人皺眉道:“簽這條約……是會被戳著脊梁骨罵,遺臭萬年的……王爺若是不放陛下出來,誰去簽?該不會要我等……”
幾名大臣臉色瞬間黑了下去。
嘴上說得再好聽,也心知這是萬人唾罵之舉,沒人愿意去做這個出頭椽子。
“莫擔心這個。”
有一名老大臣道,“這等遺臭萬年、名譽盡喪之事,攝政王定會讓那小皇帝去做,遠輪不上你我呢。這么一回下來,民心盡失,王爺說不得便是要順著那流言……更進一步吶。”
幾名大臣彼此對視,多了的話不再出口,盡數咽進了肚子里。
無人相信楚云聲會親自在那張遺臭萬年的紙上簽字落墨,正如無人相信他對那張龍椅沒有半分肖想一般——
所以,當次日京城復又落雪,紫衣雍容的攝政王走上高臺之時,所有人都驚駭莫名,恍若夢里。
對面的徐宇軒也是驚訝的。
他像是第一次認識楚云聲一般
,靜靜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方低聲笑了下:“王爺可知曉自己在做什么?”
“這罵名總要有人擔。”
揮筆落章,攝政王的玉印染紅刻在紙上,楚云聲冷淡的聲音中勾著一絲笑:“八殿下贊過本王與陛下師徒情深,如今這遺臭萬年的事,本王怎舍得他來做?”
筆墨已干,楚云聲道:“五年太平,是大周的諾言。”
聞言,徐宇軒似有些困惑地皺了皺眉,卻沒再說什么,而是溫和一笑:“自然。”
大周使團停留五日,終于在北地徹底冰封之前,離開了大晉京城。
而楚云聲也終于從一應繁雜的事務和鋪天蓋地的罵聲中抽出身來,去兵營里看看被他摟在窩里小心藏著的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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