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果然,在宴會之后的第二天,譚所長就帶領一班人馬把照相機親手送到了鮑福家里。/wwW。qΒ⑸.CoM\\
所長一進門就滿臉堆笑地嚷道:“鮑福兄弟,誤會,全都是誤會,千錯萬錯都錯在那天我不在所里。都是這幫龜兒子辦的好事兒。”然后沖著大伙:“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給鮑福認個錯?”
一幫匪徒似的辦事人員像炸了鍋似的嚷嚷開了。這個說:“鮑福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您宰相獨里能撐船,別跟我們一般見識啊!”那個說:“鮑福哥,您海涵,都怪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您千萬別往心里去。”……
鮑福何嘗不清楚,他本身就是從鋼絲上沿過來的?這事兒只能哈哈一笑。于是他立刻擺出一副笑臉:“弟兄們這是說哪里的話?你們都把我鮑福當成什么人了?我鮑福不才,但畢竟在江湖上混了多年。江湖上有句老話:‘一回生,兩回熟。’還有:‘不打不成交。’從此以后,你們若不嫌棄的話,咱們都是朋友啦,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痛快。”所長叫嚷道,“你們都聽見了嗎?從今往后鮑福就是咱們的哥們兒了,誰再有半點對不住他的地方,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眾人齊聲擁護:“誰敢不聽大哥的!”
鮑福道:“既然弟兄們都來了,我也沒什么好表示的,但家里有的是酒,無論如何也要請弟兄們來個一醉方休,‘熱熱鬧鬧是年下’嘛!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邊,誰都不興當孬種!”
“使不得,使不得。”所長首先掛了免戰牌,“我們空手而來,實在無禮,改日吧。”說著,就要拔腿。
鮑福一把將他拉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真要拿我當哥們兒,哪有這么多廢話?有道是:‘菜好做,客難請。’你是不是成心要看我的笑話?”
“兄弟,別別別,我根本沒那個意思。既然這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然后沖著大伙喊:“弟兄們,今天都別走了,大家熱熱鬧鬧喝個痛快。有道是:‘有來無往非禮也。’元宵節過后,我做東,給鮑福兄弟還席。”
那天,大家一直喝到太陽落山,一個個都喝得東倒西歪。
沒過多久,鮑福又跟稅務所的大小人物喝了個昏天黑地。
就這樣,不到一個月的光景,鮑福就把程彰集及周遍公社的執法部門玩兒得風風轉,他的勢力范圍還在不斷地向四周擴展著……
那位張老板原計劃將鮑福一口吃掉,現在看來,不僅不能如愿以償,反而有朝不保夕之患。因為他的地盤正在一天天縮小,眼看就要四面楚歌了。這時,他不得不放下架子,借助外界力量化干戈為玉帛了。
那位曾在江湖上名揚一時的卞鐵嘴更是狼狽不堪,他千方百計地想跟鮑福盡釋前嫌。然而他一聽見鮑福的名字,心里就發怵,連二次登門的勇氣都沒了。
鮑福畢竟是久混江湖之人,他深深懂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的道理,再加上桂晴經常曉之于“得饒人處且饒人”之理,鮑福很快就跟張老板握手言和。兩人同時達成共識:程彰集以東地盤歸張老板,以西歸鮑福,雙方不得侵犯。張老板非常滿意,還專門宴請了鮑福。鮑福不知不覺中在江湖上又多了一個朋友。
一九七七年,從春節到麥收后的半年內鮑福是一路綠燈、左右逢源。屈指算來,這半年的收入要超過過去好幾年的收入,因為照相在當時能稱得上暴利,況且這個行業最發財的路子就是一年一度的照畢業相,鮑福和桂晴是豁出命來對待這件事的。
就在鮑福正在宏圖大展,如日中天時,政治陰云卻悄悄地降臨到他的頭頂。原來在這年的夏季,邑城縣委、邑城縣革命委員會聯合出臺了一份文件:《關于限制資產階級法權若干問題的規定》。《規定》通過引用有關方面對“資產階級法權”這一極具時代特色的社會現象所做的理論性的概括,從而采用列舉法詳細地描述了這一現象在邑城縣境內的具體表現形式。私人照相館就在形式之列。《規定》視“資產階級法權”為洪水猛獸,號召全縣人民積極行動起來,廣泛開展一場以深入揭批“四人幫”為形式,以割除資本主義尾巴為內容的群眾運動。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高音喇叭里不分白天黑夜地響徹著播音員奮發激昂的聲音:“我們的國家是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國家,公有制的原則決定了國家公民必須具有國家利益高于一切的思想品德。任何私有制形式的存在都是歷史的倒退,都是社會主義制度所不允許的。列寧同志早就告誡我們:‘小生產者是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地或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
非常可笑的是,這場運動跟以往大多數運動一樣,風聲大,雨點小。因為縣委、縣革委不可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這場運動中去,他們還有著更比這更嚴峻、更艱巨的工作任務,比如:農業學大寨。另外,就《規定》本身而言,由于它是領導者在對全縣形勢缺乏全面估計的基礎上草率制定的,因此帶有嚴重的不完善性。如:《規定》指出:“私人經營者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將經營所需工具、器具轉讓給集體單位。”此處的“轉讓”是有償轉讓,還是無償轉讓?如果是無償轉讓,那么,有些轉讓者非得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不可;如果是有償轉讓,那么作價的原則又該如何掌握?還有,對于那些已經列入“資產階級法權”行列的經營者,是把他們打翻在地,還是讓他們戴罪立功?等等。不久,在實際落實這一重大部署時,縣里對原來的思路又做了這樣的調整:只要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人迷途知返,愿意為社會主義建設出力,我們就歡迎他,對于他從前的過錯就不予追究。
根據《規定》的精神,鮑福下一步的任務就是把照相機轉讓給大隊。他和桂晴要在大隊黨支部的直接領導下開展工作,全部收入歸大隊所有,鮑福和桂晴只能根據勞動量獲得工分。就當時的情況來講,一個工值一般在三毛錢左右;而一份一寸照片的價格是三毛八分錢,扣去成本,毛利也在三毛錢左右。如此天壤之別,鮑福豈能心悅誠服?因此,從文件下發的那一刻起,鮑福就慌張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四處奔走,探聽各方面的消息,不日便獲悉:其他幾家民間照相館基本上是明里歸公,實則為私。在此之前,鮑福一直按每天一元錢的數額向生產隊里上交“買工費”,這對于生產隊來說,無疑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所以社員們還是比較滿意的。鮑福認為,既然自己為生產隊里做了貢獻,那么此項行為也應該是合情合理的了,因此還想沿著這條路子繼續走下去,他寧可在現有的基礎上再增加一點上交額。總之,只要讓他跟生產隊打交道,不管采取什么樣的方式他都樂意。可是大隊方面堅決不認賬,并聲明一定要按照原則辦事。鮑福好話說了一大堆,就差跪下給他們磕頭了,全無濟于事。經驗告訴他,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他不由得心灰意冷起來。這時,昭懿等人獻計說:“你為啥不利用羅部長這座靠山?你要是打著羅部長的旗號到縣里跑一趟,還怕他們不給你網開一面?”鮑福搖頭道:“哪像你們想的那么簡單!常言道:‘遠水解不了近渴。’何況我跟羅部長還是八桿子打不著那點兒的小關系。我若狐假虎威地在外面咋呼一陣子,興許還能蒙住一些人,要跟大隊的那幫老小玩兒這個,沒戲。他們誰不知道我的底細?再說啦,就算我跟羅部長有八拜之交,也無濟于事。你們沒看到,紫寅大爺的親弟弟在外省當的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省委副書記,紫寅大爺不是照樣在家里挨餓受凍嗎?咱蘆花村跟別的村不一樣,他們只要用不上你,任你是天王老子都不頂用。”
鮑福冷靜下來的時候,琢磨過這樣一個思路:誰也不用管,還像從前一樣,該咋干咋干,真正到了有人找上門來的時候,就讓母親和祖母學著機槍的樣子大鬧一場。反正她們都是烈屬,誰也不敢動彈她們一指頭。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母親和祖母。誰知兩位老太太一聽這話,紛紛搖頭嘆息:“這事兒我們做不來。”鮑福氣急敗壞地回到自己屋里,沖著桂晴咆哮道:“我就知道她們辦不成事兒。你瞧瞧她們,在家里搞內訌,一個比一個勇敢,一輪到辦正經事兒,都傻眼了!這就叫大門里面的英雄。我看她們在這方面就不如機槍。”桂晴揶揄道:“那你為什么不請機槍給她們辦辦學習班?”鮑福苦笑道:“她們天生就不是吃這碗飯的料!”
鮑福又在想,既然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為什么不去投靠張老板?這個念頭剛剛冒出,鮑福就把它掐斷了。因為他得顧及面子。
鮑福不得不陷入極度苦悶之中……
經過兩晝夜的思考,他終于沉靜下來。他對幾位大隊支委做了一下評估:
昭珙:無論講親族關系,還是個人感情,都不應該跟自己過不去。可是這人一貫看似沉靜如水,其實內心溝壑縱橫交錯,在大的是非面前,只要不牽涉到他個人的切身利益,他是輕易不表態的。
馮保才:這人一貫昏頭昏腦,好事壞事到很少找著他。
另外幾位年輕的支委乍一看跟個人似的,其實他們坐在辦公室里只是擺擺樣子罷了,他們最終還得看昭珙的臉色行事。
剩下的就只有文圭汝了,這老兒從頭到腳都流著壞水,他無時無刻不想著擠對我。另外在他的身邊還活躍著幾個不三不四的家伙,如汪清賢等人。他們一伙人有一個共同特點: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從我插上照相機的那一天起,他們就染上了紅眼病,無時無刻不想制我于死地。眼看天賜良機,他們豈肯善罷甘休?看來他們才是我的真正對手。
想到這里,鮑福的心里一下子亮堂的許多。你們不是成心要放我的血嗎?那好吧,咱就來個破罐子破摔。我得不到的,你們也休想得到。反正技術掌握在我的手里,你們只能遠遠地看,離近了就別怪我惡語傷人。咱們走著瞧,誰大誰小還不一定呢。
再說文圭汝早把照相館看成了一塊肥肉。他為大隊謀劃是假,為自己謀劃是真。他總共生了四個兒子,出落得一個比一個丑陋。四個兒子,四條光棍兒。除了小四兒,其他三位都是二十郎當歲。最讓他頭疼的就是老二,這家伙不僅貌丑,還弱智。都二十好幾了,臉上還時常掛滿鼻涕和口水。人還沒到呢,就遠遠地飄來一股臭味。很少有人愿意跟他接近。文圭汝正愁著沒法打發他,忽然看到了鮑福手里的照相機。何不來個渾水摸魚?讓二兒子在照相館里混上幾天,技術學到學不到那都是小事兒,關鍵是能借此機會混個媳婦。不過文圭汝并非等閑之輩,他決不會一亮相就使出絕招,他深知鮑福非常難對付。他得先讓身邊的人先試探試探,然后再決定下一步采取何種手段。
鮑福認為,既然老子已經歸順,咱們之間就沒有上下大小之分了,什么領導呀,被領導呀,老子不管你們那一套,老子就認準一個理兒:外行永遠不能領導內行。將來大家相處,平安無事萬事皆休,倘若吹毛求疵,吹胡子瞪眼,別怪老子說話噎人。所以他頭一天去大隊上班,就故意表現得大大咧咧,他不僅不把文圭汝放在眼里,就是見了昭珙,都是愛答理不答理的。
好在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性:高興的時候,說什么都行,不高興的時候,就像老虎的屁股一樣……摸不得,大家都處處謙讓著他。盡管如此,鮑福還是覺得看見誰都不順眼。工作剛剛開始,大家就被弄了個大不愉快。原來照相館歸公后的第一件事兒就涉及到照相材料的問題。
鮑福沒好聲氣地告訴他們:“現在相紙和膠片都用完了,咋辦?你們總不能讓我拿小學生的作業本當相紙用吧?”
“去買啊。”不知誰順口說了一句。
“買?說得容易。你知道北京在哪個方向嗎?告訴你吧,去北京可不像趕程漳集一樣,一支煙卷的工夫就能走個來回趟,那得需要坐火車。你以為火車票就像煙卷那樣容易買到嗎?那得需要排隊,你也別以為排個十天八天的就一定能買到,那還得看你的運氣。”
大家都不吱聲了。
鮑福一看大伙兒都變成啞巴了,于是找茬道:“你們怎么都不說話了?誰去買相紙啊?是我去啊,還是在座的哪位去啊?”
“當然是你去了!”又不知是誰順口說了一句。
“我去?說得輕巧。我去你們能放心嗎?”鮑福幾乎用鼻子哼道。
“那就請你帶一位同志一塊去。”文圭汝接口道。
“說來說去還是怕我搗鬼啊!文副支書,敢不是帶你一塊去吧?別怪我說話難聽,我帶不動你。要去你自己去。”
“你……”文圭汝氣得說不出話來。
昭珙示意文圭汝不要多言。最后大家商量的意見,還是讓鮑福自己去,并且在工分及生活補助方面都給予了特別的照顧。這件事兒總算平定下來。
下一步就是研究照相館如何開張以及開張后人員如何配備等問題了。大隊黨支部很快拿出了方案:業務仍然由鮑福和桂晴來處理,另外為鮑福安排一位助手,具體管理款項的收取和照片的發放。鮑福非常清楚他們的意圖:什么狗屁助手!說得好聽,你們不就是為了掌握照相館的經濟命脈嗎?
對于文圭汝的小算盤,昭珙早已心知肚明。鑒于去年在學湘上大學的問題上,文圭汝是出過力的。所以在助手的人選上,昭珙完全遵從了文圭汝的意見。就這樣,文圭汝很順利地邁出了預定計劃的第一步。
這位助手名叫大槐,是文氏集團的重要成員之一。此人四十多歲,讀過高中,當過幾年生產隊會計,因生性古板,又不善于助人,故至今未有妻室。文圭汝安排此人的目的就是讓他兩眼死死地盯在錢上,決不能讓鮑福沾到一分一文的便宜。
就當時的條件來說,蘆花村雖然辦起了照相館,但照相生涯仍然以流動經營為主。就算照相館歸了公,其營業收入也主要來源于趕集及下鄉收入。因此顧客心目中的照相館,其實就是攝影師的家庭住址。基于這種狀況,鮑福第二次去北京,就做好了自己的打算。他買了兩份材料,一份歸大隊,一份歸自己。歸自己的那份就是為了應付上門來的顧客。鮑福不會那么傻,自己拼命掙來的財富供大隊那伙人享用,而自己只能得到一點微不足道的工分。結果開張不幾天,大槐就看出奧妙來了:“我說鮑福兄弟,咱們出發收到的錢我都有記錄,平常收到的錢我一點兒都不清楚,這叫我咋向大隊交代呀?”鮑福笑道:“大哥您盡管放心,大隊那邊你不用管,誰要問起來,你就往我身上推。另外您想抽煙啥的只管問我要就是了。”“那可不行,文圭汝交代過好幾遍,照相收入一分都不能少,我得如數交給大隊。”一聽見文圭汝的名字,鮑福渾身不自在:“那你說咋辦?人家找上門來我總不能拒之門外吧?再說啦,在家用的材料全是我自己的,我又沒沾大隊一分錢的光。”“那也不行,既然照相館歸了公,你就再不能單獨行動了。”“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大槐把這個問題反映給文圭汝,文圭汝當即做出指示:“既然他這么說,那你就天天到他家里走一糟,只要有人去照相,你就向他們收錢。”大槐當然不辱使命,有事兒沒事兒地都往鮑福家里跑。他這個人很不會辦事,不管人家家里有沒有客人,他都賴著不走,還隨地吐痰,亂扔煙蒂。害得桂晴連澡也洗不成,連褲衩也不敢穿。沒過幾天,就把鮑福惹煩了。
“他媽的,真是豈有此理。”鮑福私下里沖著桂晴叫苦道。
“你說大槐這人也真是的,他咋就這么死板兒啊!”桂晴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從明天開始,你看我怎么收拾他,我敢保證,不出三天,我讓他給我灰溜溜地滾蛋。”
再說,大槐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可從來還沒有聞過女人味。自從當上鮑福的助手以后,他每次發放照片時,身邊都被大姑娘小媳婦的圍個水泄不通。有時候擁擠起來,那一張張嬌嫩俊美、還散發著濃濃芳香的臉會不經意地貼在他的臉上,不是這個說:“大哥,您快點兒啊!”就是那個說:“都急死俺了。”那聲音嬌聲足氣的,乍聽起來就跟做那事兒似的。他能不動心嗎?這心里一動,腦子里就容易出亂,腦子里一亂,手上就要出錯。結果不是把張姑娘的發給了李媳婦,就是把王太太的發給了劉老漢。這使得本來就亂哄哄的場面又增添了一連串的埋怨聲。
有如此把柄,鮑福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大槐,你的心都用到哪里去了?有你這樣當助手的嗎?別在這里給我丟人現眼了。我就不信,文圭汝派你來就是讓你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的。咱沒這個本事就別在這里瞎攙和,別拉不拉屎的都占個茅坑。”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給他如此難看,他自然會心里更亂。然而心里再亂他也不敢頂嘴,因為事情本來就錯在自己身上嘛。他只有千般地小心,萬分地謹慎。等一天忙下來,他全身的衣服都緊緊貼在身上了。
如此忙亂,帳上未免又出了點兒差錯。等把帳全部對清楚,已經是晚上九點以后了。他站起身來,只覺得頭重腳輕,停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兒來。他走出房門,只見門外漆黑一團。鮑福把門敞開。他不由得一陣驚喜,趕快趁著燈光大步流星地朝大門外走。剛走了幾步,背后傳來“咣”的一聲關門聲,隨即眼前一片黑暗。由于步伐太快,他一不留神,“嘭”地一聲……頭撞在了大樹上。他疼得“哎喲”“哎喲”地直叫喚,卻沒人過來安慰他一聲。
第二天,他捂著隱隱作痛的眉頭還要到鮑福家里去監督。他剛一進大門,就被一盆臟水澆成個落水鴨子。他氣得渾身發抖,正要發作,卻聽到鮑福嬉笑道:“原來是你呀?怎么連招呼不打就進來了?我還以為是誰家的狗呢。”他瞪了瞪眼,卻沒敢說什么。回去換了衣服,他當即辭掉了這個倒霉的差事兒。
次日,第二位助手走馬上任。他叫二華,同樣屬于死心塌地為文圭汝賣命的那種。跟前一位不同的是,二華更刻薄、更懶惰、也更虛偽。他上任前是這樣給文圭汝表態的:“您等著瞧,有我在,鮑福一分錢也別想卷進自己的腰包。大槐能做到的我保證能做到,大槐做不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他上任的當天,就想給鮑福來個下馬威:“鮑福兄弟,論個人感情,咱兄弟倆那是沒說的。可是感情歸感情,工作歸工作,兩者不能混為一體。我這個人誰都知道,釘是釘鉚是鉚,一點兒都不能馬虎。從今往后,你把每天的工作情況都必須向我反映一下。另外我聽大槐說了,過去出現不少廢掉的照片。這也難怪,誰都會出錯嘛!不過這沒關系,你必須把廢掉的照片拿給我看看,這樣我心里也亮堂些。……”
鮑福豈能吃他這一套?沒等他說完,就坐不著了:“二哥,聽口氣,你像是來管制我的。你可別忘了你現在的身份:你是我的助手,而不是我的領導。按照常規,助手上任后,首先要聽聽領導對他有什么要求,而不是要求領導怎么做。要記住,在我這里干,任何時候你都不能喧賓奪主。”
“兄弟,你別誤會,我……”二華囁嚅道。
“今天沒什么事兒了,你可以回去了。”鮑福冰冷地說道。
望著二華遠去的背影,鮑福啐道:“他媽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剛進門就給我玩兒硬的。哼,就這種人也配在我身邊做事!”
兩天后,二華明里來詢問工作,實際上是想摸摸底:“鮑福兄弟,明天咱們有沒有出發的任務?”
“明天你早早地來。”
次日一早,鮑福就開始在家里等侯了。二華來得稍微晚了一點兒。
鮑福沒好聲氣地問:“我昨天說過的話你全當成耳旁風了?”
二華羞紅著臉:“都怪我,昨晚多喝了幾杯。”
鮑福得理不饒人,就像老師訓斥學生那樣訓斥道:“多喝了幾杯?這就是你的理由?我問你,你到底還想不想干?不想干就干脆拉倒,沒人強迫你到這里來。你以為咱們是在做小兒游戲嗎?這是在照相。咱們到底還講不講一點兒信用?你知道現在有多少人正在苦苦地等待著嗎?人家的時間就那么不值錢?如果從今往后就這樣拖拉下去,那咱們的照相館還不如早早關門。你給我聽好了,想干,你就得給我拿出個樣子來。”
二華聽了,頓時覺得矮了半截,盡管心里悶氣,但不得不忍氣吞聲。
過了兩天,又要出發。二華早早地起了床。當他來到鮑福的大門口時,太陽還沒有出來。看見大門已經打開了,他便小心謹慎地走了進去。
鮑福好像還沒有起床。他不敢去叫,隨便找了個凳子在院子里坐了下來。
堂屋里隱隱傳來鮑福兩口子打情罵悄的聲音。那聲音時強時弱,時隱時現;時而被收音機里的音樂聲覆蓋著,時而又沖破那柔美的音樂聲而清楚地擴散起來。再仔細聽,那分明就是兩人做*愛的聲音。起初,桂晴的呻吟聲就跟哼眠歌一樣輕。隨著動作的加快,那呻吟聲夾雜著急促的喘息聲就高了起來。他們似乎覺得床上的空間還太小,很快椅子和凳子便倒了霉,它們發出一陣陣“咯吱”“咯吱”的聲音,仿佛在告訴人們它們的主人為了自己開心根本就不把它們當回事兒;又過了一會兒,他們似乎覺得里屋的空氣太憋氣,又轉移到堂屋當門。他們從天不亮一直耍到太陽升起很高,足足耍了兩個小時。
二華簡直讒死了,他實在想象不出里面的這對鴛鴦到底達到怎樣顛鸞倒鳳如膠似漆的境界。他雖然是鰥夫,但也偷過女人。然而他何曾有這般工夫,他每次抽*動不過四五分鐘,就一泄如注。他不知道鮑福使用的是什么魔法,他的心被調動得七上八下,他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就這樣,人家在床上耍,他就縮到窗戶底下聽;人家在當門耍,他就跑到門口去聽。等人家耍完了,他的頭還死死地抵在門扇上。
房門猛然被打開了。二華猝不及防,一頭磕在當門的磚地上。他爬起來摸摸額頭,一個雞蛋大的疙瘩驟然突起。
“二哥,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鮑福衣冠整齊地站在他的對面,冷冷地問。
他羞得無地自容:“你不是說,今天咱們要出發嗎?”
“人家昨天就捎信兒來了,時間變了,改在明天了。”
二華一看沒戲了,只好揉著烈烈作痛的額頭一步步回家。
從那以后,二華步步為難:早來有早來的苦處,晚到有晚到顧慮。無論怎樣用心,都做不周正。沒過過久,他只好以“不好伺候”為由向文圭汝遞上了自己的辭呈。
兩位助手的結果,都在文圭汝的預料之中。文圭汝比誰都清楚,他們倆哪是鮑福的對手!現在文圭汝可以無所顧忌地實施他的核心計劃了。
那天,鮑福從朋友家里回來得很晚,一進門就看見桂晴耷拉著臉,非常不高興,于是打趣道:“瞧你,愁眉苦臉的,我回來了你還不高興?”
“還說呢,都是你惹的。”
“誰信啊!我一天都沒在家,咋會惹你呀?不要一遇到煩心的事兒就往我身上推。”
“今兒大隊里通知我了,從明天起,把照相機搬到大隊部去。另外洗相設施也要搬過去。”
“他媽的,又是文圭汝這個老混蛋搞的鬼,我早料到他會這樣做了。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照相在哪里湊合都行,可洗相得用房子啊,他們哪來的房子?”
“我煩就煩在這里。他們說把骨灰室騰出來當洗相室。我聽了就害怕。可他們卻說現在大家都在破除迷信,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神。”
“什么破除迷信!放他媽的狗屁。別說是一個婦道人家,就是把一個七尺大漢關在那里面,也會嚇出一身雞皮疙瘩。不行,我找他們去。”說著,起身要走。
“別忙,他們還有話呢。他們說如果我真的害怕,就再派一個人給我壯膽。”
“誰?”
“文圭汝的二兒子。”
“操他姥姥的,真是欺人太甚。”鮑福一氣之下把玻璃杯摔得粉碎。
“你急什么呀,咱們不是在商量嘛!”
鮑福再也坐不住了:“你等著瞧,明兒早上我要讓文圭汝那老兒像二華一樣恭恭敬敬地站在咱的窗戶底下,等著給我賠禮道歉。咱們還干那事兒,這回咱要干得再響一點兒,把房屋都晃動起來,非讓那老流氓讒得褲襠里流鼻涕不可。”說完,他一挺脖子,“蹭蹭”幾步走出了大門。
鮑福徑直來到文圭汝家里。
文先實老漢正在給羊加草,一看鮑福進來了,慌忙把籮筐提到一邊兒,上前招呼道:“哎呀,爺們,你咋有空來了,咱們進屋說話。”
鮑福坐下,一臉的平靜,仿佛什么事兒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爺們,你咋有空來了?我猜著你準得有事兒。”
“大爺爺,瞧您說的,我沒事兒就不能找您說說話嗎?”
“哈哈哈……是這個理兒。爺們,說句心里話,我要是有一陣子見不到你還真想得慌哩。”
“這不正說明咱爺兒倆有緣分嗎?”
“這話我愛聽。要不,我弄兩個菜,咱爺倆抿兩口?”
“大爺爺,今兒我都喝了一天了,哪兒還有盛酒的地兒?改日到我家里去喝。”
“看來,你還是有事兒。”
“您還真猜著了。”鮑福忽然認真起來,“是這樣大爺爺,今兒我串了個朋友,雖然我跟這位朋友沒有拜把子,但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么遮攔了。今兒朋友給我透了個信兒:他的老爹今年八十四歲,身體還硬朗著呢。可是最近老人家被火化這事兒鬧得瘋瘋癲癲。老人家不知道哪輩子從誰那兒聽到一種說法:人要是擔心子孫不孝,怕死后葬禮辦得不夠風光,可以趁活著的時候把老親少眷全都招來,就跟發大喪一樣紅紅火火地熱鬧一場,該行禮的行禮,該擺供的擺供,該燒紙的燒紙。這樣,他死后靈魂就得到安寧了。就算以后再火化,他也不必為這擔憂了,因為他已經‘死’過一回了。這叫啥來著?哦,對了,他們說這叫‘發活喪’。這事兒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因此禮數上的事兒,一竅不通。大爺爺,您見多識廣,您說,到那天我去了以后,該咋辦?還哭不哭?”
“有這事兒?”老漢好像對禮數上的事兒不太關心,而對禮數之外的事兒很感興趣:“我說爺們,這位老爺子跟前的人多么?他的兒孫們都干些啥事兒?”
“多倒不算太多,干啥事兒的都有。我朋友的大哥就是大隊支書。”
文老漢頓時精神抖擻起來:“這么說,當干部的也敢搞這一套了?”
鮑福滿不在乎地說:“比不得前幾年了,除了咱村還像從前一樣認真,其他村莊誰管誰啊!你只要不反對社會主義和,你就是把老天爺請到家里來玩兒,也沒人反對啊!你沒聽說嗎,現在有的地方又興唱老戲(傳統戲)啦?”
文老漢更加感興趣起來:“爺們。不瞞你說,我早就想過這回事兒,只是圭汝這個混帳羔子盡拿大道理來嚇唬我。”
“圭汝大爺可能有他的想法,他一貫堅持原則嘛。”
“堅持個屁。你瞧瞧他那熊樣,整天價沒白沒夜地在外面窮折騰,到頭來落了個啥下場?兒子兒子沒出息,日子日子沒盼頭。人家忙活也落個人緣,可他哪,誰提起來誰罵。我這輩子也沒作惡呀,咋就生出這么個沒心沒肺的東西?爺們,這話我只能對你一個人說……我每天夜里一躺在床上就傷心落淚,指不定哪一天我兩腿一伸,只怕老少爺們連個抬一把的都沒有。”文老漢說著說著,不覺滴下淚來。
“大爺爺,你看你,又來了,我不是早就跟您說了嗎,只要我沒有從這個村子里滾蛋,等到您百年的時候,您的事兒我幫忙張羅。我就不信,我叫誰誰敢不來!”
“爺們,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老漢感激涕零道。
“誰讓咱爺兒倆是忘年之交了!”
“不過我還有一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大爺爺,您又客氣起來了!咱爺倆誰跟誰啊!只要我能辦到的,我決不會讓您失望。”
“說出來你可別笑話。剛才你一提那件事兒,我心里就直轉悠。既然臨村有人這樣做了,我為啥不能?可是就怕圭汝這個混賬東西不肯。你的辦法很多,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鮑福沉思了一會兒,顯得很為難起來:“大爺爺,辦法倒有,但不知您使得出使不出?”
“快說出來。”老漢迫不及待地說。
“你給圭汝大爺來個下馬威。”
“怎么個來法?你教教我。”
“你先把家里所有老掉牙的或者閑著不用的瓶瓶罐罐準備好。等圭汝大爺回來,你就直截了當地跟他講,他肯定不同意。于是你就裝出尋死覓活的樣子,一股腦兒的把這些舊東西噼里啪啦地砸個稀巴爛……你別心疼,過后我給你錢買新的……然后你把事情推到我的頭上,只要他答應找我,后面的事兒你就甭管了。”
“這個辦法好,我能做到。”老漢高興得兩眼迷成了一條線。
“要記住,鬧得一定要兇,否則就前功盡棄了。還有,時間要快,最好趕在我朋友辦這件事兒之前,這樣才顯得您遇事高明。”
“你放心吧。今兒晚我就辦。”
“好!一言為定。明天一早我在家里等著他。不過咱還得把話說在前頭,這事兒您還不能高興得太早了,咱還得悠著點兒,成與不成,咱得做好兩種準備,因為咱村跟別村不一樣。不過您放心,今年咱辦不成,咱就等到明年;明年不行,咱就再等到后年,反正您老的身體硬朗著呢,就是活到一百歲的都不成問題。”
“爺們,我全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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