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小说网 - 无弹窗无广告小说在线阅读

大眾小說網 > 蒲公英 >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最先發現老綿羊有下羔跡象的是任氏。她發現后就一片聲地叫嚷起來,叫嚷的聲音連四鄰都聽見了。

  桂晴匆匆走進羊圈里。隨后她的三個孩子也都跟了過去。

  “快看,露頭了!”小學敏興奮地叫起來。

  “去,咋那么多的廢話!”桂晴立即嗔怪道。

  當地有一種的說法,羊下羔的時候在場的人是不能亂說話的。

  學會看到弟弟挨了批評,撇撇嘴,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意味。小學敏伸伸舌頭,做一副鬼臉,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

  小羊羔越露越多,而桂晴的眉心越皺越緊。隨著一陣脆弱的叫聲,一個小生命終于呱呱落地了。這時,桂晴的臉上沒有出現太多的喜悅,卻出現了不少的無奈。因為這只小綿羊一點兒都不可愛:毛粗,皺少,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像它的父母。然而出于善心,桂晴還是把它照管得無微不至。首先她做到的是,把柴草點燃起來,給它驅驅寒,讓它一落地就感覺到這個世界是溫暖的。

  桂晴始終認為,任何生命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就必定是緣分,它就有理由享受生活的快樂。可見這個小東西還是有造化的。

  這家伙丑是丑了點兒,可身體棒著呢,落地不到半個時辰,就可以隨便走動了。有道是,母子心連心。那老綿羊把兒子生下來,并沒有倒頭就睡,而是用它那最能體現關愛的舌頭一點兒一點兒地去舔兒子身上的胎液,等把兒子的全身都舔得干干凈凈了,才回過頭去把那柔潤的奶頭送到兒子的嘴里。

  桂晴在一邊看著,會心地一笑。直到這時,她才確認這對母子已經平安了,于是她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院子里,孩子們又開始打鬧了。學會和學敏一人拿著一棵秫秸,在摹仿解放軍戰士跟敵人拼刺刀的情景。他們倆誰都不想當壞人,都說自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不一會,院子里就被他們鬧得雞飛狗跳。

  “鬧什么鬧?還不趕快寫作業去!待會兒你爸來了,一不高興非揍你們不可。”桂晴嚇唬道。

  正說著,鮑福進門來了。

  兩個孩子嚇得立刻躲了起來。

  “怎么了?瞧你滿臉不高興的樣子!”鮑福瞅著桂晴,疑惑不解地問。

  “老綿羊下羔了。”桂晴毫無表情地說。她的用意無非是先給鮑福下個毛毛雨,免得他猛地看到小羊羔的丑樣,一氣之下把它摔死。

  “下就下唄,也犯不著耷拉著臉啊!”鮑福說得跟沒事兒似的。

  “我說出來你可別不高興!”桂晴一看他還沒有反應,有意讓雨下得再大一點兒。

  “瞧你,我有什么不高興的?難道又死了?”

  “這倒沒有。”

  “那又是為什么?”

  “別提了,長得丑死了!”

  “丑就丑唄,那是它的造化!”

  “瞧你,說得多輕巧!”桂晴想笑,卻沒能笑出來,“哎,我說今兒個你是怎么啦?要是擱在往常,你一聽說羊下羔了,還不得把小羊羔抱在懷里親上幾口!”

  “你不是說了嗎,‘長得丑死了’?”

  “再丑你也得進去看看!瞧你,跟沒事兒似的,我怎么越看越不像你了!”

  “那你說我像誰呀?”

  “別那么多的廢話啦,快告訴我,到底又遇到什么喜事兒了?”

  “哈哈哈,真是知我者,桂晴也。好,咱們進屋說去。”

  兩人進了屋,鮑福二話沒說,急忙從衣兜里掏出一張《東海日報》。鮑福指著那上面的正標題念道:“彩筆繪新世,光影駐風流。”又指著下面的副標題念道:“陽光縣光明大隊社員李向春個人開辦了照相館。”

  桂晴把下面的文字一連看了三遍,然后搖頭道:“這上面說得很模糊,收入究竟歸他個人,還是歸大隊?”

  “別管歸誰,反正是他個人惹起來的。”

  “依我看,咱們還是再等等吧。”

  “還等什么?就算報紙上的話說得不清楚,但周圍的人可是真的。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打聽著,光咱縣里就已經有三家社員買照相機了。”

  “那你的意思是……”

  “事不宜遲,說干就干。趁這段日子家里和隊里的事兒都不多,我收拾一下三兩天就起程。”

  桂晴知道凡是鮑福決定的事兒很難收回,于是道:“也好,只是咱剛蓋起房子,錢一時半會兒的很難湊齊。”

  “小事一樁。我早就跟幾家要好的街坊打過招呼了,他們都一口答應了。”

  “那既然是這樣,還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要去就去唄!”

  “只是我這一走,少說也得個十天八天的,家里的事兒就全靠你了。”

  “這你就甭管了,你出門又不是一回兩回了,家里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必牽掛,只要你出門要事事當心我就放心了。”

  “桂晴……”鮑福忽然覺得鼻子里有些酸,眼睛也有些模糊。他極力地忍住了,因為他經常說,男子有淚不輕彈,他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種愛哭鼻子的男人。

  “這次進京,你打算給羅部長帶點兒什么特產?總不能兩手空空的找人家辦事吧?”

  “這倒也是。你先替我想著點兒,我騰出空來做做別的。”

  一聽說鮑福要去北京。昭懿、昭任、昭謙、馮水新、四春、二愣等人都紛紛來家問長問短。昭懿他們無非要告訴鮑福:“你放心去好了,家里有什么活兒,只要桂晴言語一聲,我們立馬就到。”另外要問的就是:“路費夠用嗎?”“還缺少什么嗎?”等等。他們像商量好似的,每人來家的時候都多少帶了點兒土特產。鮑福果斷的說:“你們來了,我就很知足了,至于帶來的東西,誰的誰拿走,不然我還要分別送回去。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不是我薄你們的面子,你們都不富裕啊!”

  在此之前,鮑福只告訴了他們去北京,至于干什么去,并沒有告訴任何人。看來大伙又想到一塊去了:鮑福這個時候去北京除了找羅部長敘敘舊,觀觀風光,還會有什么大事兒?看來這回又該鮑福走紅運了。

  馮水新畢竟跑過幾年遠門,他提出的一個現實問題不得不讓鮑福大吃一驚:“鮑福兄弟,常言說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門當時難。’這些年來,你經常出門不假,可是都沒有跑遠。如今你要去北京,這可得好好地籌劃籌劃。當然到了北京,就沒得說啦,反正咱京城里有人,沒有辦不成的事兒;可這去的時候難哪!別的不說,光這省城去往京城的火車票就夠你買到的。這上面的苦我吃得多啦,有時候在火車站一等就是幾天幾夜,如果運氣不好十天半個月都不一定買到火車票,好不讓人心煩吶!”

  鮑福想來想去,的確有點兒揪心。是啊,這些年是沒少出了門,可最遠的路程也不過百里以內啊,況且都是騎著自行車一圈兒一圈兒地蹬過去的。至于火車,那只是在《鐵道游擊隊》和《鐵道衛士》上看過,真正的火車連見都沒見過。他不禁要問:“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難哪!”馮水新搖頭道,“不買票就能上車的人有是有,可是太危險了。”

  “您快說,沒票他們到底是怎么上的車?又有什么危險?是不是列車員發現他們沒票要懲罰啊?”鮑福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這倒不是,沒票咱可以補嘛。”

  “那又是怎么回事兒?”

  “火車站專門有一種鉆機取巧的人,他發現你沒有票,就主動跟你搭茬兒,他可以帶你進站,但你必須付給他一定的報酬。”

  “付多少?”

  “大概是票價的四五倍吧,其實我也說不清楚。”

  “王八蛋!他們也太黑了。”

  “黑這倒無所謂,問題是他們帶你走的路線都不是光明正道,弄不好就會被民警發現。一旦被民警發現了,他們就會迅速躲藏起來,因為他們路途熟啊;可咱卻不能,咱人生地不熟的,往哪兒躲?倘若咱被民警抓起來拘留個十天半月的,然后再讓大隊干部去領人,到那時咱人也丟了,錢也罰了,事兒也耽誤了,咱找誰說理去?其實這還是便宜的,倘若他們對你別有圖謀呢?假如他們把你拉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對你下手怎么辦?那咱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所以兄弟呀,咱出門在外的,遇事兒一定要當心,不是咱的,咱千萬別碰,苦點兒累點兒咱忍著,只要是正道兒,再遠的路咱也得走。”

  眾人聽了,一方面對馮水新的話感慨萬千,另一方面又著實為鮑福捏著一把汗。他們不知不覺地就議論起來了。“是啊,水新說得對,出門在外,一定得當心!”“千萬不能大意,人心隔肚皮,路上啥人沒有!”“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窮窩。”“咱別圖省時省錢,只圖平安。”……

  平心而論,馮水新的一番話還真正說到點子上了,人家畢竟出過幾次遠門嘛!而且又遇事特別細。這些事情,鮑福從來都沒想過,所以馮水新的話他還是能聽進去的。至于大伙的議論,他就有些不愛聽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們這不是明擺著在爬二攏子嗎?你們究竟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嚇唬我?要是擱在平常,鮑福肯定又不會給他們好臉看,可是今天就得客氣一點兒,人家無論如何都是為自己好嘛!誰不希望跟自己親近的人出門在外事事順心啊?

  鮑福終于沉不住了:“大家說的話我都記住了,我出門在外一定要當心。好了,不是我攆大家,天也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待會兒我還得拾掇拾掇,明天一早我就走了。還有,我把話說在前邊,明天誰都不要再過來了,讓小圣把我送到汽車站就行了。”

  當時,蘆花村雖然通了公路,但還沒有通公共汽車,所以鮑福得先趕到水仙庵,然后由水仙庵坐公共汽車到縣城,再由縣城到省城。

  早晨,送行的人還是不約而同地趕來了,這個龐大的隊伍遠比鮑福想象得還要大:二隊的男勞力除了昭闐幾乎都來了,另外還有其他隊要好的,如昭任、馮水新等。鮑福看著他們,既感動又好笑:“你們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不回來了,少說一星期,多說半個月,干嗎弄得這么興師動眾?都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大家相互觀望著,沒有一個肯回去的。

  鮑福急了:“你們再這樣站著,我就不走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才極不情愿地轉回身去。有幾個人走了沒幾步又轉回身來,一直等到鮑福走得很遠才回去。

  桂晴卻沒有隨眾人一起走,她仍然站在寒風里,久久地望著丈夫前去的方向……

  她正要回去,卻忽然發現老遠的地方有一輛自行車正往這邊趕來,那騎車人的身影越看越像小圣。等他走得近些,桂晴不由得怔住了:可不是嗎?他們怎么又回來了?不等小圣說話,桂晴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小圣,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小圣茫然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爸說今天去不合適。”

  “這到底是咋回事兒?”桂晴馬上沖著坐在后座上的鮑福問道。

  “回去再說。”鮑福跳下車來,紅著臉道。

  回到家里,鮑福急急忙忙地把桂晴拉到屋里,然后把門“咣當”一聲關上。

  桂晴更覺得奇怪了:“到底發生什么了,還這么神秘?”

  “說出來實在好笑!”他穩了穩神,半玩笑半認真地說道:“我們剛走到唐莊地界,就發現了情況。一開始我聽見溝底有嘩啦啦的聲音,還以為是流水呢,結果看了一眼,傻了!你猜是什么?原來是一個十歲的姑娘正撅著屁股撒尿呢,那屁股雪白雪白的,好看極了;她又往上撅了撅,哎喲,那玩意兒全露出來了。”

  “還說呢?你知道人家在撒尿還看什么?”桂晴嗔怪道。

  “你還怪我,你以為我愿意看?”鮑福不平道,“我感覺情況不好,就趕快閉眼睛呀,可是已經晚了……什么都看見了。”

  “小圣也看到了嗎?”桂晴笑道。

  “他小子!哪像我一樣,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鮑福自嘲道,接著他又恨起來:“你說這是哪家的姑娘,撒尿也不挑個地方?害得我大事兒全給耽誤了。”

  “你呀……”桂晴聽了,又急又臊,不知說什么才好。

  原來當地的生意人有很多忌諱,如果早晨出門遇到娶親、著火、老婆娘罵架等情形,認為是不吉利的。在他們眼里,女人是最不干凈的,別說跟她們發生什么是是非非了,就連正常打交道都忌諱。至于瞧見女人撒尿,也許在普通男人看來是一件沾便宜的事兒,可在他們看來卻是大難臨頭的預兆。用他們的話來說,再好的運氣也會被這女人的尿給沖走的。所以每逢遇到這類事兒,他們寧可躲在家里一天。當然,這里所提到的女人并不包括他們的妻女之類的親屬,否則他們便寸步難行了。

  第二天,天不明鮑福就起了床。這一次他跟兒子是悄悄地離開村莊的。這一天,他覺得心情特別好,精力也充沛。果然一路順利。大約下午三點鐘來到了省城火車站。

  我的天哪!這么多人哪!

  他還沒有走到售票廳,更沒有去過候車室,光是站在車站外的廣場上看了一眼,就驚呆了。

  廣場上,各種各樣的人都有:老人、孩子、青壯年、當兵的、種地的、賣藝的……;各種姿勢的都有:有站著的,有躺著的,有坐著的,有蹲著的,有背著卷兒的,有護著包兒的,有領著孩子的,有吃著東西的……。人盡管這么多,但看上去,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征:疲憊不堪。也許他們已經買到票了,此時正在一分一秒地計算著時間;也許他們已經等了好幾個晝夜了,現在仍在期盼著排隊的親人馬上傳來好消息……

  他想在人叢里尋找一個熟悉的面孔。然而這種念頭剛一出現,他就自我嘲笑起來。直到這時,他才真正懂得什么叫“舉目無親”。

  高音喇叭里不停地傳來女播音員甜美的嗓音:“由濟泉開往齊齊哈爾方面去的快108次列車現在正在剪票,請旅客同志們攜帶好您的行李物品到第3候車室第3剪票口剪票乘車。……”

  鮑福不敢在這里多耽誤,買票要緊。于是他背起沉重的行李朝售票廳走去……

  離售票廳還老遠呢,他就被長長的購票隊伍給嚇懵了:好家伙,怕有兩三里地長吧!這么多的人,什么時候才能排到我呀?他剛剛在隊伍的后面停住腳,馬上就聽到高音喇叭里又傳出的聲音:“旅客同志們請注意,旅客同志們請注意,去往北京方面的火車票未來三天的已經全部售完。去往北京……”

  媽呀!老天爺這不是在存心跟我過不去嗎?還等什么呀?等也是白等,不如到別處看看,也許遇到個熟人兒什么的……剛想到這里,他又在嘲笑自己了。

  候車室里塞滿了人,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僥幸弄到一個座位。坐在他旁邊的是一位工人模樣的中年人,從表情和目光上來看,這人肯定也是經常出門的。

  鮑福坐了一會兒,覺得很無聊。心想,閑著也是閑著,不如隨便跟人家說說話,或許探聽到一點兒消息什么的也是好的。于是他主動向中年人搭訕道:“老兄,到哪兒去?”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非常警惕地回答:“北京。”

  “去北京的車票這么難買,你是怎么買到的?”

  那中年人又多看了他幾眼,似乎覺得他不像壞人,于是長嘆道:“等唄!我等了三天三夜才買到票,又等了三天三夜才等到上車。”

  “這么說,你已經等了六天六夜了!”

  中年人覺得這位小伙子挺幽默的,于是說話也隨便起來:“可不是麻!哎,老弟,你去哪兒呢?”

  “我也去北京。”

  “那咱們是一路了。”中年人高興起來,“你是幾號車廂?”

  “我呀,還沒買到票呢。”

  中年人有些失望起來:“那,那你坐在這里干什么?你還不趕快排隊買票去?莫非你有親戚能幫你搞到火車票?”

  鮑福不知道先回答他哪句才好,只好搖搖頭。

  “要不,那就是你跟剪票口的人熟,他能放你一碼?”

  鮑福覺得這條信息非常重要,但是他卻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沒有票,難道剪票口的人就能放過去?”

  “老弟,別再跟我逗悶子了,這事兒我見得多了,只要剪票口這一關能闖過去,不就什么問題都結了嗎?在列車上補票的情形有的是。可是兄弟,我還是得提醒你一句,北京離這遠著呢,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你沒有凳子可不行,廣場外面賣馬扎的有的是,你不如買一個去,錢又不多,就幾毛錢,比站一路子強多了。”

  鮑福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一個主意很快在他的腦海里醞釀成熟。

  “老兄,您是哪兒人呢?”鮑福覺得這位老大哥非常成熟,也非常可敬,覺得跟人家多說幾句話沒什么壞處,說不定還能多學幾招呢。

  “我呀,不遠,就在……”

  中年人話還沒有說完,鮑福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匆匆閃過。他的血液頓時沸騰了,他再也顧不上老大哥了,他迅速拿起自己的行李就去追趕,有幾次差點撞到人家身上。好在他的眼神兒好使,那熟悉的身影總算沒有被涌動的人流淹沒。

  “彩霞。”還差好幾步遠,鮑福就激動地叫了起來。

  彩霞可能以為聽錯了,不然就是懷疑后面的人在叫別人的名字,因為天底下叫這個名字的人太多了。所以她依舊走自己的路。

  “彩霞,我是你大叔啊!”鮑福一邊喊,一邊緊走幾步,來到她的身后。

  這回彩霞聽清楚了,她不由得回過頭來,驚訝地叫道:“大叔,怎么是你呀?”

  “快告訴我,你這是去哪兒呢?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你爹娘都快急死了。”

  “大叔,你讓我怎么說好呢?我……”彩霞話沒說完,就哽咽起來。

  鮑福也覺得剛才的話說得太急,剛一見面就把人家的爹娘給抬出來了,這不是存心在往人家的傷口上撒鹽巴嗎?于是連忙安慰道:“好侄女,別哭,大叔不怪你,大叔什么時候都承認你是個好孩子。”

  誰知這么一安慰,彩霞反而哭得更兇了。

  鮑福連忙掏出自己的手絹讓她擦淚。直到這時,他才清楚地看到彩霞穿的是一身半新不舊的粗布棉衣,衣服和頭發上都沾著一層塵土……不用說這肯定是在排隊和等車的時候落的,她的面容比幾個月以前憔悴了許多,她那本來就帶有幾分愁悵的眼神,這會兒更顯得黯淡無光。然而所有這一切都遮擋不住她那種溫順、美麗、頑強、樸實的本性。

  鮑福的心被她的哭聲攪碎了,他也跟著流起眼淚來:“侄女呀,咱爺倆在這里說話的時間不會太長,有哪些要緊的話能跟你大叔說說嗎?”

  “大叔!”彩霞使勁地擦一把眼淚,一字一顫地說,“你侄女對你沒有什么好隱瞞的,我就是忍受不了瘋子的折磨,才被迫逃離出來的。我敢對天發誓,我始終都是清白的。在這之前,我一直都沒有走遠,就住在曹川縣我姨媽家里……他們一直都替我瞞著爹娘。后來我想,在那里住終歸不是長法,所以我才跟姨媽商量著去東北。我這輩子是完了,再沒啥指望了。按說父母把我拉扯成*人,我不應該瞞著他們。可是我爹跟一般人不一樣,死要面子,他認準的理兒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別想給他扭轉過來。這事兒我反復琢磨著,我的下落被他知道了,只有死路一條,他寧可讓我死在瘋子家里。所以我只好……”

  “話也不能這樣說,你爹是不好,可你娘事事還都在向著你哪!”

  “論理我不該瞞著我娘,可我娘知道了能不告訴我爹嗎?所以我只好狠著心,他們倆我誰也不告訴。就算我娘白養了我一場。”

  “侄女呀,依我看來,你暫時躲得遠一點兒也是條路子,等過些日子各方面都安頓好了,還是告訴他們一下比較好,因為你畢竟是他們的親骨肉呀!”

  “大叔,您什么都別說了,這些我早就想好了。”

  “那你打算今后咋辦?”

  “我能有啥好辦法?到哪兒說哪兒唄!”

  “侄女啊,你咋想我不管,要不要告訴你爹娘那是你自個的事兒,同時我還可以保證決不會把今兒個咱爺倆見面的事兒提前告訴給任何人,可是侄女呀,有一條你能不能答應我?”

  “大叔,您說吧。”

  “不管走到哪兒,不管將來遇到什么事兒,都要給你嬸和我寫封信。”

  “大叔……”彩霞沒有回答,卻忽然變了一副笑臉,“月兒跟小圣兄弟還經常在一起嗎?”

  鮑福點頭笑道:“這兩個孩子,還像小時候那樣,沒遮沒攔的。”

  “那就好,那就好。”她說話的聲音忽然變低了許多,“大叔,您說這兩個孩子最后能走到一起嗎?”

  鮑福萬萬沒有料到她會提出這么個問題,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只要你爹娘同意,他們倆滿意,我和你嬸兒絕對沒意見。”

  彩霞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

  鮑福一怔,立即去拉她:“侄女,別這樣,讓人看見笑話,咱爺倆有什么話不能說啊!”

  彩霞再拉也不起來。

  城里人并不像鄉下人那樣,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南來北往的人流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連瞟一眼的都沒有。

  鮑福一時沒了主意,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她跪在地上訴說。

  彩霞聲淚俱下道:“大叔,我這是為我妹妹的事兒給您下跪的……這也是我唯一能為家里所做的一件事兒。大叔,我是您親眼看著長大的,盡管您僅僅比我大十歲。可以說,我家的事兒您比村里的任何人都清楚,彩云和我這輩子都完了,我弟弟又一直在東北,想必日后也成不了大器,所以真正能在父母身邊有所照應的就只有月兒了。月兒跟小圣兄弟打小在一塊,兩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村里凡是長眼睛的人沒有一個不說他們倆是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的。月兒日后能進了您鮑家的門,既是她本人的福分,也是我們馮家的造化。你和我嬸兒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你們的家庭將來也必定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家庭。說句不中聽的話,待到這對小夫妻成婚的那一天,就算我和彩云妹妹雙雙死去,我們都心甘情愿。大叔,您要是真心疼愛您侄女的話,您現在就答應我,決不會讓他們倆分開。”

  鮑福含淚點頭道:“大叔答應你!”

  彩霞趴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然后站起身來,揚長而去。

  鮑福望著彩霞離去的背影,傻呆呆地站在那里。過了很久,他才反應過來。可是有好多話他居然忘記問了,彩霞究竟要去哪兒?幾點的車?盤纏夠嗎?……

  他在茫茫的人群中尋找了很久,也沒有發現蹤影。他只好按照老大哥的指點,到廣場外面買了個馬扎。現在他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了。

  這時,高音喇叭里又傳來女播音員動聽的聲音:“旅客同志們請注意,旅客同志們請注意,由濟泉發往北京方面去的快86次列車現在開始剪票了,請去往北京方向的旅客同志們抓緊時間到第三候車室第四剪票口剪票乘車。”

  鮑福隨著人群來到了剪票口。他因為沒有買票,自然也不需要排隊。他在剪票口的附近找了個空位子坐了下來,他要親眼看看究竟有什么空子可鉆。

  “大家都不要擠,請自覺排隊,哎,那位同志,你擠什么呀?說的就是你,還擠,沒聽見嗎?趕快到后面排隊去……”工作人員一遍又一遍地嚷嚷著,可旅客們就是不聽,仍然你擁我擠,各不想讓,還互相埋怨著。

  鮑福跟沒事兒似的看著他們,其實他心里比誰都著急。

  剪票人員開始行動了,于是長長的隊伍像蛇一樣,笨拙地蠕動著……

  一位婦女帶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子神情恍惚地排到剪票口,工作人員提示她:“請出示您的車票。”婦女眼淚汪汪地說:“剛才錢包被人盜去了,車票也不見了。”工作人員馬上拒絕道:“沒有車票怎能上車?請回吧,下一位。”下一位旅客老早就把車票準備好了。剪票員在一小塊硬紙板兒的邊沿上剪下一個缺口,然后把他讓進去。那位婦女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從她身邊匆匆而過,不由得捂著臉痛哭起來。她的孩子顯然對這一切茫然不解,依然東張西望著。

  鮑福目睹這一情景,揪心的痛苦。為了不重蹈覆轍,他決定暫時遠離一下這個是非之地。

  一陣擁擠過后,在剪票口走動的旅客越來越少,僅僅過了十幾分鐘,剪票口就變得空蕩蕩的了。兩位剪票人員終于可以長長地喘了一口氣。那位年輕的剪票人員不知想起什么事情來了,跟那位年紀大的說了幾句話,就一溜小跑地朝里面去了。那年紀大的點著一支香煙,悠閑地吐著煙圈兒,嘴里好像還在哼唱著什么。鮑福覺得,這個時候跟他套套近活兒,肯定沒有虧吃,于是便大大咧咧地走了過去。

  “老同志,您辛苦了!”鮑福笑容可掬地討好道。

  “同志,您的票呢?”老同志忽然認真起來。

  “老同志,不瞞您說,我走得急,還沒有顧得上買票呢。我到車上去補還不行嗎?”

  “沒有票就不能乘車,你還是回去買票吧。”

  “老同志,我這不是有急事兒嗎?您又不是不知道,票咋能說買就能買到?”

  “憑票乘車,這是規定,難道你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

  “我當然懂,可是老同志,規定都是人制訂的,您這一高抬貴手,不就什么問題都結了嗎?”

  “照你這么說,我們這些剪票員都該失業了?”

  “老人家,您誤解了,論年齡我叫您一聲大爺都不為過,尊敬還尊敬不過來呢,您就是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冒犯您老的尊嚴呀!不瞞您說,我親戚住的離這不遠,剛才他們還夸您來著,這大半個城誰不知道您老心地善良又做事認真呢?”

  “我說小伙子,別拍馬屁了,買票是正經事兒,別在這里耽誤時間了。”

  “老人家,您又來了是不是?我這不是在求您嗎?”

  “求我沒用,這是領導做的規定,誰也不能違犯。”

  “老人家,您又錯了。您想呀,您要是放我進去,我感謝還感謝不過來呢,難道還會悶著良心到領導那里檢舉你?再說啦,就算您違犯了規定,可違犯規定的也不只是您一個人呀!首先,制訂政策的人就帶頭違犯過。誰不知道在火車上補票的事兒是常有的?那他們都是怎么上去的?還不是領導送上去的?領導都這樣做了,您又何必這么認真呢?還有,火車又不是個小玩具,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也不少。您說是嗎?”

  “你小子倒是挺會說的。”老同志顯然已經默許了,只是還想跟他斗斗嘴,“只怕你進了這個門就不會再這么想了。”

  “我咋想您當然不知道,可是有一個理兒天底下誰都拗不過,常言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指不定哪一天,我還會幫您一點兒小忙呢!”

  “那我倒要聽聽,你能幫我什么忙啊?”

  鮑福忽然意識到是自己失口了,但改口已經來不及了,怎么辦?只好把這臺戲演到底了。他靈機一動,含笑道:“這還用問嗎?從今兒起,咱們就是朋友了……當然任何時候我都得叫您大爺。您不是每天上下班都要路過我親戚的家門口嗎?指不定哪一天您遇到個刮風下雨的,我看到了,大忙咱幫不上,送件雨衣雨傘什么的總還可以吧?”

  老同志被他逗樂了:“哈哈哈,小伙子,難得你有這張好嘴,別管你說的話是真是假,既然咱們能遇到一塊,那就是緣分。今兒的這個忙我答應幫了,但有一條,下不為例。”

  “一定,一定。”鮑福再也想不出別的話來,激動之下他一連給老同志鞠了三個躬。

  最新全本:、、、、、、、、、、


  (https://www.dzxsw.cc/book/17265/9341618.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