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鮑福的新家園全部完工了。/wwW。qΒ⑸.CoM\\
主房共四間,東西配房各兩間,大門朝西,齊整整的一處農(nóng)家院落。
要說房子的優(yōu)越性,那得從不同的方面來說。我們姑且不面面俱到,只說說它在結(jié)構(gòu)上的與眾不同。近幾年來,臨近村莊的農(nóng)戶娶親建房,一般規(guī)格達(dá)到三行臺子七行磚就可以了。可是鮑福要求的規(guī)格比一般要高,主房必須是三行臺子九行磚,另外還得磚包門臉兒,磚包窗戶,這樣從外觀上看,磚的高度分為三個級差,因此又叫“三不齊”。按說這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夠高檔的了,可是鮑福看上去還不滿意,又將全部房屋的外表泥上了石灰墻面。這下整個的院落青瓦白墻,潔凈如洗,漂亮極了。
村里人的好奇心較強,一聽說鮑福蓋了那么漂亮的房子,都想親眼目睹一下。幾天來,院里院外時常有人光顧一番。為滿足人們的好奇心,鮑福專門準(zhǔn)備了一條香煙(他本人并不抽煙),一邊請人們抽煙,一邊給人們講解。因此這套新家園從一開始落成就成了一個比任何家庭都活躍的場所。
說話的工夫,又來了兩位:碧月和她的母親。碧月是挽著她母親的胳膊進(jìn)來的。張氏手里還拿著未納好的鞋底子,看來她此次來已經(jīng)完全做好與桂晴長談的準(zhǔn)備了。
“嫂子,您終于有空閑了!”桂晴一看這母女倆進(jìn)來了,一邊放下手里的活計上前迎接,一邊又回頭張羅著學(xué)智:“小圣,你大媽來了,快找個凳子來。”
張氏一進(jìn)門就笑逐顏開:“真的不錯,怪不得人人都說好呢!”
“嫂子,您娘兒倆到這邊來。”桂晴把她們母女倆領(lǐng)到東面的配房里,因為正房里有男人們在說笑。
這時,學(xué)智已經(jīng)搬來了凳子。他熱情地招呼道:“大媽,您來了,您坐吧。”
張氏含笑地答應(yīng)著,目光一直停留在學(xué)智的臉上,看得學(xué)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桂晴搭訕道:“這孩子,越大越口拙了。”
張氏收回目光:“可別說,這孩子口甜得很吶,我就愛聽他說話。”
桂晴笑道:“嫂子,您就別再慣他了。其實您哪兒知道,他們爺兒倆一會兒都不能呆在一塊?不然的話,那家子火一下子就上來。也不知道他們爺倆是哪輩子結(jié)下的冤,當(dāng)老子的一看到兒子,就左也不順眼,右也不順眼。弄得兒子一見了他,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大家笑了一陣子,張氏接口道:“這就是他爹的不是了,孩子好好的,有啥不順眼的?依我看哪,他這是在作孽。要是換了別的人家呀,有這么好的孩子,不吃不喝都愿意。”
“娘,不吃不喝那不餓死了?”蹲在張氏身后的碧月調(diào)侃道。
“就你機靈!”張氏回頭用手指向女兒的眉心杵了一下。
碧月趁桂晴不留意的時候,向?qū)W智擠眉弄眼地嘲弄了一陣子,學(xué)智只裝作沒看見。
“月兒。”桂晴笑道,“新房子你還沒看過吧?讓小圣帶你去看看吧。”
碧月笑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張氏聽了,滿心的高興,搬著女兒的頭說:“聽見了沒?你嬸兒在跟你說話呢。”
碧月羞澀地站起來,看都沒看學(xué)智一眼,一溜小跑地往西邊的配房里去了,學(xué)智也隨后跟了進(jìn)去。兩位母親朝著他們?nèi)サ姆课菪πΓ胩煜氩怀鲈拸哪膬赫f起。
這些天來,碧月一看到學(xué)智就臉紅,特別是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而從前并是不這樣。碧月也偷偷地想過,但到底想不出這是為什么,倒是想著想著就不敢再往下想了,只覺得臉上辣的。現(xiàn)在屋里就他們兩人,誰都不肯先說第一句話。兩人都在仰著臉看頭頂上的方磚。那方磚的確好看,青幽幽的,顏色似乎透明,一點豁口都沒有,一塊挨著一塊,磚與磚之間用雪白的石灰膏粘連著,因此整個房頂看上去,是由眾多的“田”字組成的。
學(xué)智終于低下頭來,用一種非常溫柔的口吻問道:“你天天晚上都在看書嗎?”
“嗯!”碧月仍然看著房頂。
“都看到幾點?”
“我又沒手表,我哪知道?”
“大概唄!”
“大概也不知道,反正困了就睡。”
“光看功課,還看別的嗎?”
“看啊,小說。”
“什么小說?”
“還能有什么小說?就你的那套《紅樓夢》唄。”
“怎么樣,看出點兒味道來了嗎?”
“還行。只是越看越糊涂,有些地方,明明也知道一點點意思,可是真讓我說,我又說不出來,再仔細(xì)想想,仿佛就跟自己經(jīng)歷過一樣,你說這怪不怪?”碧月終于低下頭來。
“依我看一點兒都不怪。這說明人家曹雪芹已經(jīng)把作品寫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其實,人與人的經(jīng)歷在很多時候都是很相似的,盡管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有所不同。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故事拿到今天來,照樣好看,這就說明兩千多年以前發(fā)生的事情跟現(xiàn)在有相似之處。馬克思就有過這么一個科學(xué)論斷:歷史上有許多驚人相似之處。大千世界,紛繁復(fù)雜,乍一看,讓人眼花繚亂,其實綜合起來就那么幾檔子事兒。《周易》上說:‘物以群分,方以類聚。’這其中的‘群’和‘類’就是事物相似性的劃分標(biāo)準(zhǔn)。因此根據(jù)這一理論,《周易》把宇宙萬物歸納成六十四卦,實際上就是事物的六十四種類型,當(dāng)然還可以歸納得更多。”
“瞧你,說著說著,就拐到《周易》上去了,這《周易》也是講著玩兒的嗎?說不好就被人家扣上一頂‘宣揚封建迷信’的大帽子,看你還講不講!”
“這跟封建迷信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的人也真是的,動不動就拿‘宣揚封建迷信’的話來嚇唬人。的話固然沒錯:對古代的東西要‘吸收其精華,剔除其糟粕。’可是很多精華的東西,卻愣是被人們當(dāng)成了糟粕,你說這可惜不可惜?譬如說吧,這《紅樓夢》中關(guān)于馬道婆作法術(shù)的描寫……”他忽然發(fā)現(xiàn)碧月的眼睛明亮起來,似乎有話要說,于是他停了下來,他要聽聽碧月的見解。
“我覺得關(guān)于馬道婆作法術(shù)的描寫不屬于封建迷信,最多只能說這是給趙姨娘的不良用心披上了一層封建迷信的外衣。”碧月剛說完,就忽然覺得這么搶話太不禮貌,再一看學(xué)智那么知趣地讓著她,更覺得不好意思了,心里一激動,臉上不覺又紅了起來。
學(xué)智萬萬沒有想到,碧月居然有如此獨到的見解,姑且不論她的見解正確與否,單是這種敢于向世俗觀念挑戰(zhàn)的精神就令他欽佩。于是他鼓勵道:“很有見地,接著往下說。”
碧月望著他誠懇的目光,認(rèn)真地說:“如果說馬道婆作法術(shù)屬于封建迷信,那么書中一開始提到的一僧一道的故事自然也屬于封建迷信了。如此說來,凡涉及到神鬼內(nèi)容的東西都屬于封建迷信了。那么《梁祝》當(dāng)中的蝴蝶應(yīng)該如何解釋呢?魯迅《藥》中的花環(huán)又如何解釋呢?《紅樓夢》本身就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作品的典范,作者不可能不懂得在這么嚴(yán)肅的內(nèi)容中攙雜所謂荒唐可笑的東西屬于不倫不類。我想書中關(guān)于馬道婆的描述不僅不屬于糟粕,反而更進(jìn)一步表現(xiàn)了曹雪芹匠心獨運的藝術(shù)風(fēng)格。我反復(fù)閱讀文本,發(fā)現(xiàn)作者揭示賈府衰敗的根源,是通過描寫榮國府內(nèi)部明爭暗斗的狀況來完成的。正如賈探春所說的那樣:‘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他們之間的明爭,在書上是顯而易見的,而暗斗只能采用隱晦的筆法來寫。我認(rèn)為,作者描寫馬道婆作法術(shù)意在提醒讀者,榮國府內(nèi)部的斗爭是在一種更深的層次里進(jìn)行的。”
學(xué)智覺得碧月的見識絕對不在自己之下,他聽得幾乎都要流淚了。他覺得這種交流方式很好。于是,等碧月講完,他激動地鼓起掌來,過后,他說:“要說隱晦的筆法,書中比比皆是,我覺得第五十四回女先兒、賈母和王熙鳳聯(lián)合講述的故事最有意思。女先兒講的故事叫《鳳求鸞》,賈母一聽故事的名字,就連聲叫好,等女先兒交代完背景和人物,她還覺得挺有意思。可是女先兒剛一接觸故事內(nèi)容,賈母就不愛聽了。她把故事的梗概做了一番猜測,結(jié)果跟女先兒要講的內(nèi)容幾乎一樣。最后她把這類故事批了個體無完膚。緊接著,王熙鳳把賈母所發(fā)表的意見歸納為《掰謊記》。就以上內(nèi)容,乍看起來,不過是一篇閑說之詞,并沒有什么深刻的含義,其實細(xì)加分析,里面頗含玄機。首先看賈母掰得是什么‘謊’?她掰的是內(nèi)容之‘謊’,而并非時間和人物之‘謊’。這好比說,《鳳求鸞》是一部文學(xué)作品,《掰謊記》就是一篇文學(xué)評論。這篇‘文學(xué)評論’的最大特點就是:客觀、誠懇。按照它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鳳求鸞》可推崇的內(nèi)容只有兩點:一是時間(殘?zhí)?,二是人物(王熙鳳)。換句話說,按照賈母的審美意趣,《掰謊記》唯一可取的就一句話:王熙鳳是殘?zhí)茣r期的人。誰都知道,賈府最終影射的還是清王朝。那么,說王熙鳳是殘?zhí)茣r期的人,不等于說清王朝已經(jīng)到了最后階段了嗎?要知道,清朝的幾代帝王都是搞文字獄的高手。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曹雪芹是何等高人!他就偏偏要跟清王朝開上一個天大的玩笑。然而玩笑畢竟開得太大了,他不得不擔(dān)憂自己的良苦用心同樣也會被未來的讀者忽略掉,那樣豈不是弄巧成拙了?所以,緊接著他就安排了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一場戲,王熙鳳用戲說的口吻講道:‘這一回就叫《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月本日本時……’這不明擺著提醒讀者注意,故事中的王熙鳳跟站在眾人面前的王熙鳳是一回事嗎?其實曹公的擔(dān)憂并不是多余的,二百多年過去了,很少有人把這三個故事聯(lián)系起來讀,更多的讀者則把這三處視為閑文。怪不得曹雪芹在開篇就嘆息道:‘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碧月覺得學(xué)智的話句句在理,于是也拍手道:“我支持你的觀點。說起這名字的原故,我忽然又想起了書中的一個人物來了:四兒。過去我老琢磨著,賈寶玉身邊的丫頭眾多,名字一個比一個雅,什么晴雯啦、襲人啦,還有秋紋、麝月等等,不是名花就是的異草。為什么‘四兒’這個土里土氣的名字卻被叫得那么響亮呢?就算她還有個別名叫‘云香’,也算不得高雅啊!后來我想明白了,原來賈寶玉心目中除了寶、黛兩位美人以外,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史湘云。作者為了樹立史姑娘的形象,有意讓四兒來影射她。‘四’跟‘史’諧音,‘云香’倒過來念,就是‘香云’,又跟‘史湘云’的‘湘云’諧音。你說,我分析的有道理嗎?”
學(xué)智高興道:“很有道理。聽你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一個人的名字來了,那就是‘五兒’。你還別不愛聽,我琢磨著這個姑娘的名字就跟《周易》有關(guān)。五兒是個既美麗又善良的姑娘,實在可愛,在書中就偶然出現(xiàn)了那么一回,還落了個羞惱成病的下場,最后含冤歸天。真讓人為之寒心吶!從書中來看,五兒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雖然算不上事事如意,但也稱得上左右逢源。因為她既可承母親、舅父、舅母等長輩的蔭護(hù),又可蒙芳官、春燕等朋友的關(guān)照。要說這么一位純潔無邪的姑娘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有危險。可命運偏偏要捉弄她。什么原因?問題就出在她的名字上。她叫五兒,加上她的姓‘柳’字,就成了‘柳五兒’。‘柳五兒’就是‘六五’的意思。‘六五’是《周易》的一個術(shù)語,它是陰爻處于上卦‘五’的位置的叫法。在《周易》看來,‘五’是全卦的最佳位置。無論陽爻還是陰爻,處于這個位置沒有不吉利的。從六十四卦的卦象來看,陰爻處于‘五’的位置的情形共有三十二卦,其中最吉利的一卦是‘坤’卦;最不吉利的一卦是‘剝’卦。‘剝’卦的卦辭云:‘剝,不利有攸往。’而其中的‘六五’卻很吉利,爻辭云:‘貫魚,以宮入寵,無不利。’意思是說,占得此爻的人好比皇后受到皇帝的寵愛,而其他嬪妃只能魚貫般地跟隨其后,因而‘六五’無往而不利。據(jù)觀察,在陰爻處于‘五’的位置的三十二卦中,‘六五’爻的爻辭沒有不吉利的。
“我進(jìn)一步要說的是,《周易》即《易經(jīng)》,它究竟是一部什么性質(zhì)的著作呢?簡言之,它是群經(jīng)之首,屬于哲學(xué)的范疇。它精辟地揭示了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運動規(guī)律,是我國古代樸素辯證法思想的典范之作。但是隨著它對社會的影響不斷擴大,它卻漸漸地就變成了儒家學(xué)派的典籍,以至于后來成為儒家學(xué)派的行為準(zhǔn)則和道德規(guī)范。特別是后來由于程朱理學(xué)的盛行,一些消極的人們簡直把它當(dāng)作了明哲保身的法寶。儒學(xué)家們認(rèn)為,人只要把握中庸,不急噪冒進(jìn),相時而動,就像卦中的‘六五’爻一樣,永遠(yuǎn)都不會有危險。具有叛逆思想的曹雪芹卻認(rèn)為,社會的不安定因素最終取決于它本身已經(jīng)僵化了的制度。只要社會制度不改變,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會有危險。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曹公列舉了柳五兒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從書中描寫的情景來看,柳五兒在任何方面都符合‘六五’的行為規(guī)則,可是她一出現(xiàn)就立即被卷入到你死我活的斗爭狂潮中去了,最后居然落了個天怒人怨的結(jié)局。所以我認(rèn)為,柳五兒的悲劇充分表達(dá)了作者對于程朱理學(xué)的深惡痛絕。
“總而言之,柳五兒的悲劇是必然的,而林之孝家的等人的誣陷、污蔑、侮辱則是偶然的。所以從另外一種層面上講,柳五兒的‘五’字,又是‘誣’、‘侮’、‘無’等字意義的總和,柳五兒的死是無辜的。”
學(xué)智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會使碧月的心靈受到一次強烈的震撼。她對學(xué)智淵博的知識發(fā)自內(nèi)心的折服,她從未聽到過有哪一位老師講得這么好,至少老師是不會講得這么深刻的。她愿意永遠(yuǎn)聽他講下去。
忽然一個念頭開始在她的腦海里活躍起來。她想說出來,但馬上又覺得說出來的東西又不是內(nèi)心所要表達(dá)的,因此欲言又止。學(xué)智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她的表情變化。他不知道她想說什么,但知道這一定跟他們倆的事兒有關(guān)。他不敢催問她,他只能耐心地等待她。她猶豫了好半天,決定還是要說出來,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只能說:“書中有一段話,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你說,你說。”
“算了,過幾天我還是帶著書去找你好了。”她又躊躇了。
“瞧你,又犯傻了不是?我老爸一看我翻看這樣的書還不一把火把它燒了?這幾天你沒去我家,你知道他老人家每天晚上都干些什么嗎?”
“這我咋知道?”
“他哪兒都不去,就坐在我的對面,眼睜睜地盯著我學(xué)功課。”
“天哪!他人咋這樣?”碧月驚訝道,聲音不覺大了許多,可是剛說完,就馬上后悔起來。她紅著臉,眼睛不住地往堂屋方向瞟,雙手下意識地捂起嘴巴,生怕剛才的話傳到堂屋那邊去。半天,她才穩(wěn)過神兒來,卻又進(jìn)入了另一種尷尬的狀態(tài):“書中第三十四回有這樣一段話,我不明白。”說著,便背誦起來,“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怎奈兩塊帕子都寫滿了,方擱下筆,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鏡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
學(xué)智直呆呆地望著她。那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那惆悵傷懷的情感深深地打動著他,他仿佛身臨其境。等碧月背誦完了,他還在傻愣著……
碧月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子,自己也仿佛跟著傻了起來。就這樣,兩個人面對面地傻站在那里,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一會,鮑福帶著幾個爺們說笑著走進(jìn)來,他們才一起走出。
對面的房屋里,桂晴跟張氏也談意正濃。現(xiàn)在說話的是張氏。
“你剛才說的對。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啊!依我看吶,那一片就沒有一個好東西。前一陣子還有人編排你的閑話,可是沒過幾天就傳不下去了,誰信啊?后來可好了,機槍跟那位蓮大姑奶奶又咬起來了,這不是現(xiàn)世現(xiàn)報嗎?靈著吶!要說最省事兒的還是你,你要是當(dāng)初抓著理兒不放,只怕她蓮大姑奶奶的事兒到現(xiàn)在都完不了。”
“不提這些了,不提這些了。”
張氏既然是準(zhǔn)備長談的,那就不管是高興的事兒還是心煩的事兒,也不管該說不該說了,只要是長期悶在心里的,都要一吐為快;另外她也顧不得哪件事兒在前哪件事兒在后了,先想起哪檔子就先說哪檔子。桂晴這邊的事兒她暫時想不起來了,那只好又回到自家的事兒上了:
“要說最不好過的還得是我,彩霞的事兒到現(xiàn)在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有好長一陣子我和你大哥都吃不消睡不著,現(xiàn)在想想,真是傻得很,光著急有什么用?自己也得想開點兒啊。”
“是啊,嫂子,彩霞姑娘比一般的女孩子都懂事。我覺得她出不了什么事兒,現(xiàn)在又不是兵荒馬亂的年月。說不定她在哪個親戚家躲上一陣子就會給你們寫信的。……小圣他爸也這樣想。”
“但愿像你說的這樣唄。只是二姑娘的事兒還是讓人放心不下。”張氏說著說著,又有些激動起來,“前些時,多虧了你給我提的醒兒,我回去把你的話原樣不變地跟二姑娘一說,還真管用。沒過幾天鮑昭闐那個挨刀子的又去找她的事兒,二姑娘當(dāng)場就給了他大難看。從那往后,他見面老實多了。依我說哪,狗總改不了吃屎,咱往后還得多小心點兒。說起這二姑娘的婚事兒,我是一個勁兒的愁,你說這往后咋辦啊?她死活不跟自己的女婿在一起。這娘家能是她一輩子呆的地方嗎?”
“嫂子,我早就跟您說過,這事兒您得聽聽二姑娘的意見。因為過日子畢竟是她自個兒的事兒,她要覺得不滿意,干脆早日了斷,反正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吶。”
“我也這么想過,可你大哥就是不愿意,我每次跟他商量,他都用現(xiàn)成的話接我,說啥來著:‘一女不嫁二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我大哥也真是的,現(xiàn)在都什么年月了,還這么認(rèn)死理兒?”
“可不是嘛!”
她們倆正說著,外面忽然有人叫道:“不好了,馮水新被人打傷了,彩云也被人搶走了!”
院子里的人一下子驚呆了,但很快就“轟”地一下涌了出去。
公路上,很多人紛紛往東奔跑。有幾個壯漢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嘟囔著,“什么人膽敢如此放肆?不想活了!”“他媽的,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蘆花村也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逮著他狗日的非活剝了不可。”
在村子的正中間,有一條橫穿南北的大路往北一直通往李家鋪。在出村不遠(yuǎn)的橋頭北側(cè),一位二十四五歲的大漢正在追趕著四五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在他們的背后還奔跑著數(shù)不清的青壯年。人們七嘴八舌地叫喊著:“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大漢跑得飛快,緊跑一步,一把拽住一個年輕人的衣襟。年輕人動彈不得,大漢趁勢將他輕輕地提在手中,然后像扔鐵餅似的使勁地往前扔去。年輕人被扔出一丈多遠(yuǎn),他的身體重重地砸在一個同伙身上,被砸的同伙立時栽倒,又將身體重重地砸在了另一個同伙身上,這下起了連鎖反應(yīng)。不到半分鐘的工夫,四五個年輕人全都滾爬在地上哭爹叫娘起來。這時人們已經(jīng)追趕上來了。
在人們的記憶中,似乎還沒聽說過有哪個亡命徒敢到蘆花村較真兒的,包括解放前活躍在邑城縣境內(nèi)的各路土匪。蘆花村有這樣一條不成文的村規(guī):村里一旦有人遭到外敵侵犯,只要你是目擊者,就得豁出命去跟來犯之?dāng)称磦你死我活,別管在此之前你跟受害者有幾輩子的冤仇。其實這條“村規(guī)”的生根,跟村里人長期習(xí)武有關(guān)。村里的爺們們無論老幼,差不多都會使幾招拳腳,即使從未入門,僅憑耳熏目染,也多少懂得一點兒套路。當(dāng)然,也有那懶惰的漢子,的確一點兒招數(shù)都不通,但是他肯定煉成了一套頂刮刮的嘴上功夫,任你南拳北腿、武當(dāng)少林,他都能一口氣說得個天昏地暗。好像既不懂得套路,又缺乏嘴上功夫的人就不配做蘆花村人似的。
而眼前的這位大漢卻是個例外,他就既不懂得套路,又缺乏嘴上功夫,是個不折不扣的“笨工子”。他的綽號叫二閻王,此號并非取自他的品性,而是取自他的容貌;如果取自他的品性,那他肯定得叫“二菩薩”。他一米八五的個頭,威武雄壯,一臉黑森森的胡子長勢嚇人,兩眼發(fā)出兇光,大嘴張開就是一陣惡聲惡氣,即使聲音再溫柔也跟要打架似的。如果膽小的人乍一聽他講話,弄不好會嚇出病來。因為這些,他才落了個“二閻王”的綽號。他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是一副練武的好材料,只因他從小就去了東北,二十多年后才回來,所以把練武的事兒就給擱在了一邊兒。二閻王長就的一身好力氣,說出來真是讓人瞠目。去年他到鄰村赴宴,酒喝到最后,他再也咽不下去了,死活不再喝了。可是當(dāng)?shù)赜袀習(xí)俗,不把你灌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就不算設(shè)宴。在場的人實在灌不下去了,就從外面叫來兩位彪形大漢。兩位大漢一照面就想給他來個下馬威,他們一人摁住他的肩膀,一人拿著酒瓶硬灌。二閻王緊閉著嘴巴,兩個指頭將摁他的那只手輕輕一捏,被捏的人疼得“嗷嗷”怪叫。二閻王站起來,一手提起一個人就往外走。好家伙!兩位大漢個頭都在一米八以上、體重都在一百八十斤以上,卻愣是被他輕輕地提到了院子里。這事兒過了不久,他又在這個村里惹了一回事兒。那天,村里請來一位武師,剛剛舉行完拜師儀式。晚上沒事兒,村里人想請武師露幾手。武師因為喝了點酒,說話也有點兒隨便:“這里又沒有高手,有什么好露的?”大家正愁沒戲,忽然看見了傻乎乎的二閻王,于是道:“那位黑大漢是蘆花村的,據(jù)說武功了得,跟他一試,不就齊了!”二閻王尷尬道:“我不會武功。”村人道:“蘆花村的人還有不會武功的?別給蘆花村丟臉了!”武師也在一邊挑釁:“是啊,既然大家都這么抬舉你,你就不要再退縮了,咱們習(xí)武之人可不興當(dāng)孬種啊!”二閻王經(jīng)不起大伙相激,于是一咬牙就走到陣前。因為他不懂得規(guī)矩,所以既不抱拳也不施禮,伸出拳頭照準(zhǔn)武師的腦門就是一拳。武師的招數(shù)和火候也都不差,只是由于體力支撐不住,結(jié)果還是被對手重重地打倒在地。這下眾人都傻了眼!一貫自稱武林高手的武師咋就這么不禁打呀?而且還敗在了一位門外漢手里。武師狼狽極了,當(dāng)夜就卷鋪而去。二閻王雖然露了臉,但事后想想,不覺渾身只冒冷汗。這次取勝純屬僥幸,倘若這位武師若干年以后再來交手,自己豈不是要吃大虧?于是他自此拜師學(xué)藝,開始勤學(xué)苦練,終于在一九八一年東海省第一屆武術(shù)散打比賽中獲得金牌。這是后話。
如今卻說馮水新的處境。馮水新臉上是受了點兒傷,不過不要緊,是剛才那幾個年輕人搶奪彩云時不小心掛破的。人家并沒有成心要打他的意思,否則,就是有十個馮水新,也早已趴在地上了。馮水新惱就惱在這群狗雜種太鹵莽了。你們不就是要讓彩云過去嗎?哪個龜兒子不是跟你們想的一樣!你們好說好商量有什么事情不能解決?為什么非把我往死里整?你們這不是明明欺負(fù)我馮水新在村里的人緣差嗎?可是你們這群缺心少肺的東西就沒想過,就算我馮水新的人緣不好,街上的老少爺們也不能坐視不管啊!要知道,任你們這樣胡作非為這不光是我馮水新的恥辱,也是蘆花村的恥辱!
這會子,他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屋里,氣得捶胸頓足,一會兒罵彩云不爭氣,一會兒又罵這群王八羔子太不長眼睛。外面不時地傳來那幾個年輕人痛苦的哀求聲。他聽了,說不清是興奮還是煩惱。他什么都懶得管,他知道街上的人是不會胳膊肘向外彎的。
俄頃,鮑福敲門進(jìn)來,他劈頭就問:“大哥,你從前見過這幾個小子嗎?”
馮水新?lián)u搖頭。
“他們是李家鋪的。”
李家鋪是彩霞婆家的村莊。馮水新不禁驚愕道:“他們?yōu)槭裁匆獊恚俊?br />
“他們是奔著彩霞來的,來之前商量過了,如果找不到彩霞,就把彩云弄走。真是荒唐得很!”鮑福也越說越來氣。
“那你說該怎么辦?彩云已經(jīng)被他們搶走了。”馮水新忽然沒了主意。
“這有什么難的?他們搶走了咱們一個,咱們卻抓住了他們五個,放走一個,讓他回去通風(fēng)報信,還剩下四個呢!不信他們不來換人。”
“說的也是。兄弟,這事兒你就看著去辦吧。不管事情發(fā)展到哪一步,我都頂著。”
鮑福出去了。
五個人被分別綁在了五棵大樹上,一個個被打得鼻青臉腫,叫苦連天。大家似乎覺得還不解氣,有的還要往他們的臉上吐吐沫。
鮑福跟大伙商量著,正要放一個人回去,人群外面忽然傳出聲音:“他們的人把彩云給送回來了。”
原來李家鋪大隊的負(fù)責(zé)人得知情況后,趕快把當(dāng)事人找來狠狠地批評一頓,然后親自把彩云姑娘送了回來。
殺人不過頭點地,既然人家大隊的人都已經(jīng)出面了,并且讓肇事者認(rèn)了錯,賠了禮,蘆花村的人還有什么好說的?放人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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