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收麥工作前前后后差不多持續了一個月。全\本\小\說\網\等麥秸一上垛,工作組立即做出決定,把黨員工作的重點轉移到整黨建黨上來。為使這項工作深入扎實地開展起來,工作組和大隊黨支部共同召開了多次商議會,會后又以工作組的名義召開了多次群眾動員大會。盡管這樣,工作的進展情況仍然不令人樂觀。最近,上頭一再催問,霍組長都挨了批評,幾乎亂了陣腳。工作一開始,他還抱有一點僥幸心理,因為他知道他的老搭檔在筆桿子上是有一套硬功夫的,真正到了緊要關頭,老黃完全可以抵擋一陣子,可是他最近卻發現,老黃也時常流露出力不從心的隱痛。這更加加大了他工作的壓力感。
出現這種情況,并不是不可思議的,從群眾的心理上來分析,他們不清楚工作組在這里到底能呆多久,因此既不敢靠近,也不敢疏遠。前些年,由于斗爭斗過了頭,使得許多人至今還悔恨莫及,他們在內心深處產生了退縮的念頭。另外一個原因也是不可忽視的,那就是蘆花村最近連續出了幾回事兒,弄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由于連日來人們忙于麥收,早出晚歸,非常勞累,門窗關閉不嚴,從而給盜竊分子以可乘之機,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奇怪的是,遭到襲擾的家庭并沒有因此丟失東西,他們事后唯一發現的就是雞尾上的毛被拔掉了,而且每家只有一只雞被拔。
對此,人們進行了各種各樣的猜測,首先有人把這件事兒跟一個多月前布告上公布的某某特務潛逃事件聯系在了一起,但這種猜測很快就被公安部門否定,因為種種跡象表明,這不像一名在逃特務的所作所為。于是人們又開始懷疑民間要出亂子了,因為聽老輩人講,當年的白蓮教和義和團作亂時就使用過“雞毛傳信”的辦法。這種猜測剛剛嶄露頭角就被上級領導迎頭痛擊起來。其理論根據是,我們所處的時代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新時代,任何腐朽的、封建的東西都不可能有生存的土壤。也有人懷疑這可能是一位老中醫在秘密配置一付中藥。還有人懷疑這可能是某個人犯了哪個星宿,只有拔下九百九十九個家庭的雞毛才能祛除自身的邪惡,做到大吉大利。如此等等。
工作組和大隊黨支部決不能任這些無稽之談自由散漫,他們一方面組織群眾學習,另一方面安排黨員干部輪流值班。果然村里的狀況有些改變,一個星期以來,再沒有類似的事情發生。可是最近兩天臨村卻接連發生同樣的事情。于是蘆花村又陷入到一種恐慌之中。
工作組認為,這件事看起來是一件壞事,處理起來也無從下手,但是只有大家提高警惕,團結一致,事情總會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目前工作組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跟廣大群進行必要的思想溝通,從而為下一步的整黨建黨工作打下基礎。
下午兩點許,群眾又在大隊部所在的大院子里集中起來了。此時的“群眾”范圍更加廣泛,不僅包括社員群眾,還包括教師和高年紀的學生。
在正式開會之前,首先是俱樂部的同志給大家表演節目。由于下午的內容很多,所以節目只能簡單地安排幾段清唱。
現在樂隊的同志正在調弦。黃組長坐在緊捱著鮑福的下面位置,他手里操的是一把二胡,坐在他下面的是馮乾北老先生,他手里操的是一把墜琴。
先前這墜琴不屬于四平腔的配弦,可是鮑福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與老先生切磋技藝,覺得配弦中加上墜琴效果特佳。于是每當俱樂部有活動時,只要老先生方便,鮑福便請他前去助陣。這一來二往,墜琴便正式成了四平腔的配弦。
馮老先生今年七十多歲,拉了六十多年的墜琴,他是被遠近各方公認的墜琴高手。他平生對琴術特講究,又非常愛面子,不三不四的主弦他是從不去奉陪的。他之所以能被鮑福請動,完全是因為這位年輕人在志趣上跟他有許多相投之處,譬如,他平生特別強調,一位優秀的琴師,應該靈活多變地處理好弦的四音:柔音、濺音、打音和滑音。他覺得鮑福在這方面處理得相當完美。
鮑福知道,他跟老先生的弦是不需要反復調試的,因為老先生的聽覺和悟性特強,即使前面的主弦已經入戲,都不影響他調弦。鮑福關鍵要跟黃組長的弦協調好。今天他還是第一次在正式的場面上跟黃老兄合作。盡管這并不算什么大戲,但他還是希望能夠合作得珠聯璧合。
“高了,老黃哥。”鮑福剛提醒完,緊接著又去糾正:“又低了。”
黃組長根據鮑福的提醒和自己的聽覺,不斷地轉動著軸桿,很快他們調試完畢。
充當報幕員角色的是大隊團支部書記,他走到臺子中央,大聲宣布:“第一個節目……清唱:《戰天斗地》;演唱者:馮月蘭。”
然后臺下便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月蘭姑娘大大方方地走到臺上的中間位置,恭恭敬敬地給觀眾鞠了個躬,然后唱道:
要把握階級斗爭新特點,
更要分清綱和線。
右傾翻案逆人心,
專政面前敵人心寒戰。
馬列主義指方向,
思想代代傳。
……
盡管月蘭姑娘的演唱字字清真,聲聲悅耳,但人們的注意力還是沒有集中在她身上。在人們的心目中,與演員的演唱相比,鮑福的操琴似乎更具有藝術品位。他們通常覺得舞臺上可以更換一個最佳演員,但不能更換像鮑福這樣的最佳琴師。當然這不過是一種被扭曲了的觀眾心態。然而這種心態的確定,自然有著它堅實的思想根基,這也許是因為在鮑福身上長期存在著太多傳奇色彩的緣故吧。但不管怎樣講,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別管你跟鮑福是往日有仇,還是近日有冤,只要你聽到他的琴聲,就會立即把過去的一切忘記,并且發自內心地贊嘆他。他的琴聲跟他的相貌一樣招人喜愛,而他的神態更獨具一種有無言可表的美感,特別是他進入劇情時的那種疾緩有致、瀟灑飄逸的動作,那簡直就是舞臺藝術的另一類展現,或者說他的動作是對演員良苦用心的最佳詮釋。也許鮑福的人格魅力正是起源于此。
如果上述說法還有人懷疑的話,那么你不妨從青年異性觀眾看戲時的情態中去尋求答案。每當鑼鼓響起,鮑福那醉人的琴聲像清風芳香一樣飄散在臺下的每一個角落時,你偷偷地看上一眼吧,所有大姑娘小媳婦都會把眼睛睜得盡可能大,恨不得把臺上的那個俏小伙子吸進眼簾。她們在很多時候站在臺下,仿佛不是為了看戲,而是為了看人;不是為了看演員,而是為了看琴師。如果有哪一場戲她們沒有發現臺上坐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很可能不等到演員謝幕,她們便走得所剩無幾。
今天臺下的情景不比往日,少了幾分安靜,多了一番議論。但議論的焦點仍是鮑福父子。我們不妨走進觀眾群里,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
“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這么好的機會,他卻愿意錯過,別人想還想不來呢。”
“你們聽說沒有,縣劇團這兩天又來人找他啦,說孩子是個苗,將來肯定能走紅。”
“這事兒我比你清楚,縣里正在組織演員到省里做匯報演出,郭團長首先就想到了小圣。”
“不至于吧!他一個小孩子家,又沒有經過正規訓練,怎能參加那么隆重的場面?”
“這你就不懂了吧,現在縣里缺少的是京劇演員,只要會清唱就行,咱縣里滿打滿算不超過十個這方面的人,據說那些人的演唱功底都比小圣差得遠,郭團長正為這事兒急得團團轉呢。”
“那汪清賢算不算一個?”
“他呀,一邊趴著去吧。”
“那鮑福讓不讓他兒子去?”
“你問我,我問誰去?”
“厲害,厲害,真是將門出虎子呀!”
“你這話又不對了,這孩子的戲路跟他老子完全不同,根本就不是他老子傳授的。”
“這么說來,咱蘆花村又要出能人了。可惜呀,……”
……
鮑福也好像聽到了什么,他一不留神,“嘣”的一聲,外弦斷了。
這下可把黃組長給急壞了,他小聲問:“怎么辦?”
“沒什么,繼續拉就是了。”鮑福非常平靜地說。
“你真行,老弟,我今天算是大開眼界了,一根弦也能拉,而且一點兒不亂。”
“老兄,我倒想問問你,有什么事兒瞞著我嗎?”
“瞞你的事兒可多了,我能告訴你嗎?”
“有沒有不該瞞的卻瞞了?”
“憑什么?”
“就憑這根斷弦。”
“老弟,啥話也別說了,常老師說過:‘戲比天大。’等散會以后咱哥倆再好好說去。”黃組長有些激動起來。
很快,節目演出完畢,大會正式開始。
首先霍組長做重要講話:“同志們,今天我們再次召開一次整黨建黨群眾動員大會,希望通過這次大會,把最廣大的社員群眾充分發動起來,從而讓他們為這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運動推波助瀾。我們始終堅信,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群眾的覺悟是最高的。任何時候只有落后的黨,沒有落后的群眾。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社會主義革命革到自己頭上了,合作化時黨內就有人反對。批資產階級法權,他們有反感;搞社會主義革命不知道資產階級在哪里,就在內,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走資派還在走。’
“在這段話語里明確指出了我們的敵人當前所處的環境,我們一定要牢記在心!過去,我們的同志根本就不敢承認階級敵人時刻潛藏在我們的隊伍里,這顯然是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的。讓我們重新審視一下歷史,就會驚訝地發現的這一論斷是何等的英明。歷史已經完全證明,和是長期埋藏在身邊的兩顆定時炸彈,他們一直以來都以人的面目出現,經常出來蒙騙革命群眾,他們為我黨所開創的進步事業和領導的革命制造了嚴重災難,我們一定要記住這兩次血的教訓。今天,正當我們沿著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奮勇前進的時候,黨內那個不肯改悔的走資派鄧小*平又公然地站了出來,叫囂什么‘三項指示為綱’,又一次明確指出:‘什么三項指示為綱,安定團結不是不要階級斗爭,階級斗爭是綱,其余都是目。’同志們……”
霍組長是幾年前從東方師大政治系畢業的高才生,在政治理論方面頗有一套見地。他對每一次講話都進行了一番嚴格的定稿,在觀點、邏輯、行文等諸方面都力爭做到盡善盡美。他的有關學術論文經過黃組長潤色之后曾經多次在黨的機關報刊上發表。
可惜的是,他的洋洋之言卻絲毫不曾打動臺下的聽眾。他在臺上苦口婆心地講,那些被他譽為“覺悟最高的群眾”卻在下面不停地議論。
這邊的楊樹底下坐著一堆老頭,他們正在探討牲口上的事兒。一個在說:“這幾天我打聽了一下,騾子的價錢掉下來了,牛的價錢瘋長。”另一個接道:“那還用說!新麥秸接上茬了,牛自然要貴嘍,要是等到種上麥,它還得一忽拉地掉下來。”
那邊的柳樹之下坐著一堆老太太。她們正在議論家庭里的事兒。一個在說:“我見了那么多媳婦,還從沒看見有跟俺家那個重樣的,前幾天地里都忙成那樣,人家照樣睡到太陽老高。”另一個接道:“可別說了,俺家的那個更不得了,那天我不過小聲說了她一句,她就跟我尥起蹶子來了。”又一個也訴苦道:“真是世道變了,媳婦倒管起老婆婆來了。”
她們只圖嘴巴一時痛快,卻不曾防備自己的言談舉止早就被另一堆媳婦們關注上了。一個媳婦怒上眉梢:“大嫂,二嫂,你們都聽見了吧,你疼了她她卻不說你一聲好,我真后悔沒把那好東西喂狗。”另一個則亦喜亦嗔:“我也一樣,你們都聽見俺家的那個奶奶說我啥了嗎?我真想過去給她一頓好瞧的。”
一群青壯年聚集在一起,謅得更邪乎。一青年告訴大家:“縣里最近出了個新鮮事兒你們聽說沒?”大家說:“縣里天天有新鮮事兒,你說的是哪檔子?”這青年說:“這件事兒比什么都新鮮,說出來你們可別笑。”“你還沒說,咋知道人家會笑?”“公安局長眼下要蓋房子,錢不夠使,想敲一筆竹杠。找誰敲去?他眼珠兒一轉,把兩個手下叫到家來:‘我聽說南關旅社昨兒住了一位東北老客,身邊還帶了個妞兒。晚上不敢碰頭,白天卻在一塊廝混。你們抓他個男盜女娼,回頭我來處理。’手下一聽,來了精神。他們趕到住處,果然聽到里面一陣忙亂之聲。手下畢竟年輕,他們只顧偷聽,卻把局長交代的事兒全忘了。等他們回過神來,里面早已云罷雨收。他們后悔不已,回來見了局長,無言可表。局長訓道:‘你們真是一對飯桶。跟了我這么多年,居然辦不成一件小事兒。你們不就是抓不著證據嗎?一起跟我來。’三人一塊到了南關旅社,那對男女還在屋里說話。局長叫門進去,問了一番話,對方答得天衣無縫。局長掀開他們的被褥,看到濕糊糊的一片,用手一點,再用嘴一添:‘這就是證據。’”眾人聽了,笑成一片……
文圭汝實在看不下去了,他不得不走到臺前,聲嘶力竭地叫道:“每次開會我都在講,一定要遵守會議秩序,有些人就是不自覺,你不聽你也不讓人家聽,這是很不道德的。你仔細想想,你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了,就這么沒記性?你要是覺得你說得對,而且非說不可,那就請你到臺上來講講,恐怕你又沒有什么好講的了。今天我再向大家宣布一條紀律,以后開會誰再想講話,你干脆就不用來了,到時候工作組和大隊支部的同志專門為你一個人開會。順便再提醒一下各生產隊的隊長,你們要負起責來,對那些確實不象話的人揪出幾個來。”
臺下出現了暫時的安靜。
霍組長由國家形勢講到蘆花村的近期狀況,并提醒大家要嚴防階級敵人趁機搞破壞。
這時,忽然一陣黃風卷著漫漫塵土鋪天蓋地而來,只刮得天昏地暗。院子里立即引起一片騷動。文圭汝再次站起來,強烈要求大家“安靜下來”。
那風刮得特別怪,也特別邪,還隱隱有一股悲氣。那風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絲毫沒有留下什么痕跡。黃風過后,晴空萬里,一切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在通常人們看來,這肯定又是什么不好的預兆,但究竟是何預兆,沒人會知道,就連那位大智若愚的秦亙爺也只是隱隱約約地記得他的老師曾經說過的話,法國大軍事家拿破侖將軍歸天時好像刮過這種風。
然而他們畢竟還是一幫凡夫俗子,他們何曾知曉另一個世界里發生的事情。等他們一切都明朗的時候,那已經十幾小時以后事兒了。但是有一點他們并沒有猜錯,那陣風的確是個不好的預兆,隨著它的發生,共和國一位開國元勛朱德元帥從此離我們而去。
不過,他們卻進行了其他方面的猜測。他們猜測這也許就是階級敵人進行破壞活動的信號,他們甚至猜測過文圭汝就是階級敵人,那風正是沖著他來的,因為他們看到每當霍組長提到“階級敵人”四個字時,文圭汝的眼睛就眨巴一下,就仿佛一聽到“階級敵人”他就心虛似的。這不能不使人們聯想到幾天以前發生的一件事情。
那是一個雷電交加的深夜,第八生產隊的社員聽到第一聲驚雷后,就奮不顧身地奔赴打麥場,去收藏堆放在那里的麥種。經過一陣激烈的勞動,麥種終于被收藏完畢。這時,大家一個個熱得汗流浹背。當他們還沒有從夜間緊張的心情中舒緩過來的時候,天一亮他們卻發現滿滿的十麻袋麥種無故少了兩麻袋。很顯然,這又是階級敵人在搗鬼。大家同仇敵愾,社員群眾辛辛苦苦流血流汗打下的糧食怎能落入階級敵人之口呢?于是大家群策群力想了個辦法:捱家捱戶地搜查。
事不宜遲,說干就干,決不能給階級敵人留有一絲喘息的機會。八隊社員迅速組織了一個堅強的搜查隊伍,他們肩負著全體社員群眾所賦予的神圣使命,立即投入工作。為了使搜查工作行之有效,他們甚至把搜查范圍擴展到了近鄰的七隊和五六隊。盡管其他生產隊的社員對此心懷不滿,但事關粉碎階級敵人陰謀活動的非常行動,誰敢反對?
搜查工作進行了一整天,所有社員家庭全被搜查一遍,一點收獲都沒有。大家不由得灰心喪氣起來。有的人開始懷疑糧食可能被轉移出村了。但是大多數人則認為眼下村里村外防備甚嚴,階級敵人很難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有所行動。經過充分醞釀,大家一致認為前期的工作不夠細致,搜查的范圍也不夠徹底,如:一些大隊干部的家庭沒有經過搜查。不是說階級敵人還經常躲藏在內部嗎?于是大家共同決定,下一步的工作連大隊干部的家庭也不能落下。
看來這次是動真格兒的了。果然他們不負眾望,經過幾番周折以后,終于在文圭汝的柴禾垛里發現了絲毫未動的兩麻袋麥種。眾目睽睽之下,文圭汝驚得目瞪口呆。
他們連忙把這件事情向工作組和大隊黨支部做了匯報,并請求及時處理。文圭汝立即申明這完全是有人栽贓陷害自己,并表示愿意配合組織上做進一步的調查。工作組和大隊支部也一致認為,根據文圭汝同志的一貫表現,這件事肯定不是他本人所為。但關鍵是,有誰能夠證明文圭汝是清白的呢?因此大家普遍認為,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任何結論都是盲目的。然而八隊社員呼聲強烈,要求上面盡快拿出處理意見。工作組連續開會討論,認為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處理不當,不是冤枉一個好人,就是給某些人留下把柄。因此決定,迅速成立一個專案組,并向社員保證,一定要在近期內將這件事情調查個水落石出。
最近兩天,八隊社員不斷找工作組詢問工作進展情況,弄得工作組非常被動。有人提議,不如把這件事情交與司法機關處理。工作組覺得這件事本身就是個無頭案,一旦立案處理,事情反而會弄得更加復雜,而且還會給文圭汝同志的個人名譽帶來不良影響。他們從保護干部的愿望出發,最終還是決定內部化解。
文圭汝坐在臺上,看到下面有無數雙眼睛在瞅著他:喜的,怒的,哀的,怨的,仇的,快的,驚的,疑的……。他的心里頓時掠過一絲無名的不平和辛酸。他知道霍組長講話的時候他還可以借維持會場秩序的機會發發心中的積怨,可是等到自己進入角色的時候,連發發積怨的機會都沒有了。因為到那時話一旦說多了,肯定會有人在背地里說我以權壓人,越是在這種關頭越得學會忍耐。咳,真沒想到啊,我起早貪黑風里來雨里去為他們奔波了幾十年,到頭來不僅沒有一個人為我道一聲好,還把我當作仇人,這苦該向誰去訴說呢?又有誰愿意聽呢?再說了,即便是有人愿意聽,也不能向他訴說呀!誰讓我走上這條路呢?革命干部嘛,就得任勞任怨。
文圭汝轉過頭去看一眼身邊的老伙計馮保才,現在也只有他能同情我一下了。這人倒是挺忠厚,就是心計少了點兒。你看他坐著的樣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他一個膀子靠在聯椅角上,一個膀子懸在空中,眼睛似閉還睜,嘴巴半張半合,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跟幾年前被揪斗了一整天累得筋疲力盡的老地主沒有多大差別。看來這些日子他心里也不好受啊!
文圭汝正想著散會后再跟這位老伙計碰碰頭,說說自己的想法,忽然一個小伙子急急忙忙跑來告訴他:“不好啦,昭珙又昏過去了。”他一時唬得臉色蒼白,他不希望在這種緊要關頭昭珙再有什么三長兩短,于是二話沒說,便跟著那位小伙子走出了會場。
昭謙、昭闐、鮑福等人早提前一步趕到了昭珙家里。現在屋里被人塞得滿滿的,但沒有一個人敢多說一句話,文圭汝也只能遠遠地站在門外。很顯然,他的到來并沒有引起人們絲毫的關注。不過,這也是他心有所料的,現在他已經無暇關心這些了,他早已把心思像押注一樣押在昭珙的病情上了。等里面的氣氛稍一好轉,他便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了?”過了很長一會子,里面才傳出話來:“沒事兒啦。”文圭汝這才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不一會兒,醫生便向大家提出了建議:“如果大家沒有其他事兒的話,請盡快離開這里吧,病人暫時不需要照顧,需要好好地休息,人太多了反而不利于病人休息。”
既然醫生都說話了,大家還等什么?走唄。不一會工夫,屋里除了昭珙本人,就只剩下他的老伴和三個兒子了。
鮑福本來還想到會場上再坐一會兒,但一看到紛亂的人群開始從大隊部里出動,便直接往家里走去。
昭闐一直就跟在他的后面,看看前后無人,便把他叫住:“鮑福,等一下。”
鮑福轉身笑道:“二哥,沒注意你在我后面呢。”
“鮑福兄弟,今兒個的會你覺得開得怎么樣?”昭闐緊走幾步趕上他。
“什么怎么樣?還是老樣子唄。”
“你還沒看出來?文圭汝和馮保才那兩個老家伙綿多了不是?文圭汝說話的口氣也跟過去大不相同了。”
“你說的是他們呀?不綿行嗎?再像過去那樣吆三喝六的還有人聽嗎?”
“我早就說過,形勢對他們越來越不利。今后該咱們揚眉吐氣了。”
“我還是那句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許他們不仁,就興咱們不義。”
“八隊的那把火點得好哇,現在文老兒就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啦。”
“這就叫一報還一報。”
“現在八隊的社員對工作組的壓力很大,霍組長早就坐不住了,這種機會對咱們非常有利。下一步咱們可以大刀闊斧地干了。”
“可是這幾天我老覺得霍組長有點兒畏縮?”
“領導當然有領導的考慮,但是大方向誰都改變不了。就算他畏縮,咱們也不能畏縮。你想,馮保才干了幾十年的會計,能說一點問題都沒有嗎?暗中保護他的人肯定是有的。真要把他轟下臺去,咱還得多點幾把火。”
“他們二人早就成了秋后的螞蚱,不燒也活不了幾天了。”
“我不贊成你這種意見,像他們那樣的人越是快完蛋的時候,就越是喪心病狂。你要是不一棍子把他打死,他就會反過來咬傷你。你沒聽人家說嗎?這‘黨、政、財、文’是最具誘惑力的四大崗位,文圭汝咱暫且不說,就說馮保才吧,他干了那么長時間的會計,當然嘗透了這其中的甜頭,他一想到這么好的位置馬上就要讓給你了,他能甘心嗎?所以我還是想奉勸你一句:越是在這樣的緊要關頭,越是不能大意。”
“二哥,你沒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說現在咱們就可以停止行動了,我是說對待他們這號人用不著那么緊張。現在大局已定,最關鍵的就是如何在揭批會上大顯身手了。”
“我正是這個意思。”
“稿子寫好了嗎?”
“這不,我正要送給你呢。”說著把稿子遞給他,“你回去再好好地看一遍,下一步就看你的啦。”
鮑福接過稿子,看都沒看上一眼就直接塞進了兜里:“好,有了它我心里就有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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