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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鮑;氐郊依,把稿子往飯桌上一撂,就急忙向羊圈里走去。

  這時,家人正等待著他一起吃晚飯。學智看到飯桌上撂著厚厚的一疊紙稿,隨手拿起來看了一眼。鮑福很快回到屋里,看到兒子正在看稿子,便饒有興趣地問道:

  “寫得怎么樣?”

  學智把稿子還給父親,笑了笑,沒有回答。

  鮑福有點兒生氣:“難道還不如你寫得好?”

  “怎么會呢?比我寫得好,只是……”學智不敢再往下說了。

  “只是什么?干嗎吞吞吐吐的?”

  “說出來怕你不高興。”

  “那我倒要問問,我有什么不高興的?”

  “老師經常講,批判性文章重在揭露敵人的罪惡本質,不能采取辱罵和威嚇的手段,魯迅先生曾經說過:‘辱罵和恫嚇決不是戰斗。’再看看你的稿子,通篇并沒說出敵人到底壞在哪里,倒是說了不少罵人和嚇唬人的話。不信你看看,這一句:‘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披著人皮的豺狼,是鄧小*平的忠實走狗!@一句:‘我們一定要把他打翻在地,批倒斗臭!有這……”

  “別說了。你們這些學生啊,只知道作業、作文,哪里知道什么是階級斗爭啊?對于階級敵人就不能心慈手軟,你不罵他、不斗他,他能老實嗎?再說了,這篇稿子也是你的老師寫的啊,難道他也不懂得你講的那些道理嗎?”

  “既然是他寫的,那他就更不應該這樣了!睂W智不服道。

  “什么?你連老師都敢不放在眼里?”鮑福對兒子的這種態度很看不慣,“好小子,你才上了幾天學?讀了幾本書?別因為剛出過一點小風頭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告訴你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你有能耐的人多了去了,學校算什么地方?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井口,社會才是個大世界呢,沒有社會經驗,光憑你在學校里學的那點兒死知識照樣吃不開!

  桂晴實在聽不下去了:“沖什么沖?難道你的兒子也成為階級敵人了?好呀你,講階級斗爭都講到自己家里來了,有本事把你的老婆也送過去一起批斗。我覺得小圣說的沒錯,你要不聽就拉倒,干嗎把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兒強加于人呢?小圣,別理他,咱們吃飯。”

  鮑福被冷落在一邊,心里很不好受。他雖然是個很要強的人,而且在大多數時候,桂晴也都依著他,但是,一旦兩人發生爭執,他會及時反省自己,而且知錯就改。如果發現真是自己錯了,他會像逗小孩子一樣把桂晴逗笑。他不忍心看到桂晴臉上有一絲一毫的不快,他覺得桂晴跟著他吃的苦太多了,比村里的任何女人吃的苦都多。他應該用最溫暖、最摯愛的心去體貼她?裳矍暗那闆r有些特殊,三個孩子都在身邊,他們兩人之間的話不好出口啊,沒轍,他只好端起飯碗一聲不響地吃了起來。

  桂晴最懂得他的心思,也不想跟他賭氣,有些話本來就想跟他說說,覺得現在正好是個時候。于是她很得體地說:

  “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跟村里的那些女人是不一樣的。老爺們外頭的事兒論理不應該讓女人瞎攙和,可是有些話我還是想說說!

  “你又不是想著害我,有什么話不能直來直去地說,卻非要這樣躲躲閃閃的?”

  “你參加整黨建黨運動,這是政策上的事兒,我不能也沒有理由去阻攔你,可我最近總有一種感覺,總覺得有人在利用你!彼贿叧裕贿呎f。

  “不會的!滨U福把碗筷放下,很自信地說。

  “你想呀,這些天來,村里的怪事兒接連不斷地發生,不能不讓人懷疑有些人會趁機混水摸魚。村東文圭汝家的那一擋子事兒背后肯定有陰謀。文圭汝當了那么多年的大隊干部,家里是窮了點兒,可人家還不至于做出那種偷雞摸狗的勾當吧?就算人家過去有些事兒做過了頭,得罪了不少人,可那些人也不應該用這種卑鄙的手段陷害人家呀!”

  “這種事兒連工作組都下不了結論,咱干嗎要替他喊冤叫屈?不管他,反正工作組是支持我的!

  “但問題的關鍵是,工作組過去一直都是反對他的,現在又主動站出來保護他,難道這里面沒有文章嗎?”

  “你的意思是……”

  “很顯然,文圭汝的背后肯定還有人,而且這個人要比工作組的勢力還要大。”

  “政治上的事歷來都是大是大非的,沒有對立面那還叫政治?”

  “搞政治也不能不擇手段呀!文圭汝是不好,但他在經濟問題上一貫是清白的;有些人看上去一本正經,可骨子里卻是男盜女娼,見利忘義,假如你跟這種人站到一起,甚至被他利用,將來你如何在群眾面前抬起頭來?”

  “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撤下來,以后再不會有這么好的機會了。”

  “我并沒有說你一定要撤下來,我知道你撞不到南墻上是不會回頭的,我只是想提醒你好好考慮一下你是否站錯了隊伍。你的隊伍里都是些什么人?倘若你被那種別有用心的人當槍使了,你會后悔一輩子的;再說了,咱們現在不是過得很好嗎?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干嗎非要跟人家拼個你死我活呢?”

  鮑福覺得妻子的話不無道理,他還想說什么,但一時語塞,只好低下頭去繼續吃飯。

  少時飯罷,鮑福本來打算晚上再跟幾個人碰碰頭,但一想到桂晴剛才說過的話,覺得應該理順一下思路。于是他牽了幾只羊,趁著大好的月光,一步一步地朝芳草地走去。

  在他到來之前,早有一位牧羊人坐在芳草地里了。月光之下,他一眼就認出那人是昭任……一位跟他和昭懿并稱同宗三兄弟的老大哥,此人五十歲上下的年紀。

  不過這昭任跟昭懿相比,又是一番光景。這人不僅家庭背景與眾不同,而且為人處世也別具風格。

  先說說他的家庭背景。他的父母統共生了他姐弟二人。他的姐姐早在解放前就嫁到千里之外的山西去了。他從記事之日起就沒有叫過一聲“爹”和“娘”。他無緣叫娘的理由很簡單……早在記事之前他的母親就另嫁他人了;他不叫爹的理由也正是他的難言之隱。他的父親從年輕的時候就養成了一種好吃懶做的壞毛病,只要有酒,一天到晚都會爛醉如泥。人們每當提到此人時,通常會以“老酒鬼”一詞代之。老酒鬼早年跟隨父母度日時,家里多少還有點田產,父母為他操辦完婚姻后不久便過世了。兩年后老酒鬼生了一女一男,不久家產被他揮霍一凈。老酒鬼為了滿足喝的愿望,先后兩次把老婆賣入娼院,都被昭任的舅舅贖回。后來老婆實在沒辦法再跟他生活下去了,只好含淚甩下一對正在囈囈學語的兒女,另嫁他人。姐弟倆由他們的姑媽拉扯到通曉人事兒。老酒鬼并沒有因為妻子的離去而痛改前非,待到女兒十六歲那年,他因為缺錢花,又將女兒賣入娼院。后來一位山西商人將其贖回,遂收歸為妾。從此以后,女兒便杳無音信。昭任自幼名為跟隨父親度日,實則靠乞討為生。他長到三十多歲的時候,還不曾有人為他提親,原因是他的父親太不爭氣。曾經有一位好心人規勸過老酒鬼:“你已經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而且你兒子也已經老大不小了,你應該變變從前的樣子了。不管咋說,得為兒子張羅一門親事呀!蹦悴吕暇乒碓趺椿卮?他說:“管他呢,只要我娶過媳婦就夠了!边@話傳出來以后,昭任氣了個半死。他告訴村里人,這輩子老酒鬼無論死在哪里,都跟他沒有任何關系。昭任是四十歲上娶的媳婦,至今已有十多年了,卻沒有生下一男半女。與一般人不同的是,昭任從沒因為不曾留下傳人而苦惱。他逢人便說,老輩子沒有積下陰德,活該他們絕后,F在他們父子兩代同住一個破院子里。老酒鬼七十多歲的人了,像孤寡老人那樣只身棲息在西屋里;昭任兩口子居住在堂屋里。他們一向各做各的活兒,各吃各的飯,井水不犯河水。院子里一天到晚沒有笑聲,冷清得嚇人。

  再說說他的為人處世。特殊的經歷,決定了昭任完全與眾不同的性格特征。他從沒有因為自己卑微的出身而自卑過,相反他有著自己獨立的個性。他很少借用別人的物品,除非他不借就寸步難行;他從來都拒絕接受別人給予他的任何形式的憐憫,包括物質方面的援助;他很少贊揚別人,包括與他最篤厚的人;他從不逢迎權貴之人,也從不貶低貧賤之人;他對身邊的人和事有著敏銳的洞察力,有時甚至明察秋毫,他分析問題通常都是一針見血。然而他的真知灼見一直以來都因為他的勢單力薄而很少被人借鑒。在農村,被眾人尊重的情形一般有兩種:一種是他家里擁有眾多的人,另一種是他家里占據較大的勢。如果二者不具其一,那么你即使掌握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也休想在這個地盤上指東道西。昭任就屬于這二者之外的一類。當然他對于他所處的地位心知肚明。

  不知道從哪年哪月哪日起,他跟鮑福走到一塊去了。要說他們兩人志同道合,連蘆花村里一個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最起碼有一條他們就說不到一塊去,鮑福非常愛聽贊美之言,而昭任卻從來就沒贊美過別人。那么又是什么契緣使得這么一對性格迥異的人卻牢牢地粘連在了一起呢?原來在早的時候,他們之間有過一次邂逅之談。談話當中鮑福并沒有產生那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但事后經過驗證,忽然覺得昭任說的話句句都是真言,于是便萌發了第二次談話的念頭。第二次談話跟第一次的感覺一樣,氣氛仍是平淡的,但是談話過后不久,鮑福又似乎從中悟出了什么道理,于是又萌發了第三次談話的念頭。昭任的感覺則與之稍有不同,他覺得自己身為七尺男兒,做人從來都是頂天立地,無奈活了幾十年卻找不到一個能相互傾訴衷腸的人。自從跟鮑福坐在一起,他的心時時都被這個一身都充滿了浪漫和傳奇色彩的年輕人的人格魅力所牽動。鮑福是個在外頭奔波慣了的人,昭任外出的距離不超過村子之外方圓十里,鮑福關于外面世界的每一種描述對昭任來說都是新鮮的。于是一來二往,他們便成了莫逆之交。他們的談話有一種默認,談話的地點不選擇在任何人的家庭,大門之外,小河岸邊,芳草叢里都是他們談話的場所。在這些地方,他們可以海闊天空地談,可以鋒芒畢露地談,也可以相互指責,甚至可以爭吵,但吵過之后仍會相敬如初。如果有一段時間他們因為諸事繁忙,沒能見面,那么他們會想盡千方百計安排一次暢談的機會,就像嗜酒之人長期聞不到酒香一旦心血來潮定要飲他個一醉方休一樣。

  “大哥,今兒你怎么來得這么早?”鮑福首先搭訕道。

  “我還沒有吃飯呢,你要不來,我正準備回去哩。”

  “好,那咱們就說會兒話。”鮑福說著,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你知道嗎,昭珙今兒個好懸呢?要不是跟前有人,肯定完了!

  “他這種病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自己知道,就多注意點兒唄!

  “話是這么說,可眼前的事兒卻由不得他,別的不說,就學湘的事兒就夠他煩的了!

  “那他能怪誰?是他自己找著不肅靜。”

  “你怪他,他還怪你呢。”

  “怪我?笑話。兒子是他的,該打該罰由他,這跟我有什么關系?”

  “你這樣認為,別人可不這樣認為!

  “那他怎么認為?”

  “論理我不該告訴你,可是有些人做得也太過分了,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我早就警告過你,要當心這種人耍兩面派,可你就是不聽,我看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昭任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了。

  “你是說,有人在向昭珙打我的黑報告?”

  “反正你得好自為知!

  “他是什么意思?”

  “還能有什么意思?學湘一直跟你走得很近,你的話他最能聽進去,還有,他對象那邊跟你又是親戚關系。這兩件事兒斗在一塊,不就得了?……就這些還不夠嗎?”

  “他簡直是放屁!大哥,你不知道,為了這擋子事兒,我把親戚那邊都給得罪了,他還能讓我怎么樣?他總不能再讓我跑到親戚家里,明喊大叫地把這門親事拆散吧?即便是這樣做,也輪不到我!”

  “當然,昭珙也不會輕易相信別人的話!

  “他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是問心無愧。”

  說到這里,鮑福再不想說什么了。他把一根草莖掐了幾段,把其中的一段嚅在口里,嚼成碎渣,然后“噗”地一聲噴出去老遠。他直呆呆地望著懸掛在中天上的半輪明月,陷入了沉思。

  忽然在他身后不遠的地方傳來一位女子細微而清脆的哼唱聲。這曲牌他太熟悉了,因為它本來就出自鮑福之手。曲牌的名字叫《斗鴣鴣》,是鮑福根據流傳已久的《天字開門》、《五字開門》等許多曲牌的旋律進一步創作而成的,它描述的是一對鴣鴣鳥月明之夜在樹上鳴叫的情景,旋律優美,節奏明快,生動地展現了大自然的動情景觀。

  鮑福不由得回過頭去。然而那女子剛往這邊邁動了幾步,忽然像發現什么似的急忙縮進了蘆葦叢里,聲音也隨之消失了。他猜想這一定是誰家的姑娘摸蟬摸到了這里,便不再管她,繼續對著明月發呆。

  “其實這些事兒你完全不用掛在心上。”昭任沉默了很久,終于打開了悶葫蘆,“但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覺得還得告訴你!

  “什么事?”

  “這些天來外界到處都在傳,你跟著鬧騰的目的就是想當大隊會計。依我看哪,你還是拉倒吧,這個差事根本就輪不到你,你不過是替人家瞎張羅罷了!

  “為什么?我干不了?”鮑福驚訝道。

  “這倒不是,憑你的能力,莫說大隊會計,就是公社會計也把里攥。只是沒人會為你出這把力。別的不說,就是昭珙這一關你就過不去!

  “就因為學湘的事兒?我早就說過,這事兒怪不得我。”

  “他咋會那么小心眼兒?這跟學湘的事兒沒有任何牽連!

  “那又是為了什么?”鮑福迫不及待地問。

  “你想過沒有?咱們蘆花村從古到今,姓氏繁多,卻只有鮑、馮、文三大姓氏在村里能吃得開。鮑氏雖然人口最多,但另外兩姓加在一起也不是個小數目。這幾年村里發生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兒,仔細考慮一下,都是馮文那邊的,這就是說馮文兩家看起來好像風平浪靜,實際上到處都是漩渦。他們亂自有他們亂的根源,他們從老輩里就亂。但話又說回來,他們再亂也不敢亂到咱鮑家的這一畝八分地里來。在咱們蘆花村各姓都有幾個不好惹的,有的是明擺著的耍無賴,你一眼就能看得清;有的是一輩子都躲藏在陰溝里指手畫腳,你根本就看不清。這兩種人無論沖著哪一種你都會落得個不安靜。上頭老早就看透了咱村里的這種局面,所以在安排干部的時候,經過通盤考慮之后,才決定各姓安排一個比較得力的人。你看馮保才他沒大本事吧,可是一旦換了另外的人,馮家那邊若有個風吹草動,就很難收場。再看看文圭汝吧,現在有些人對他恨之入骨,有的甚至想整死他,但中間卻有人在保護他,如果不是那樣,他在臺上一天也呆不下去啊,F在不要說馮保才文圭汝有人想盼著他下臺,就是鮑昭珙也早就有人打他的主意了。退一步說,三個老頭子同時被換下來,讓三個年輕人頂替他們,到那時村里會安靜嗎?依我看來,村里會更亂。我說這話你可能不信,那你就回過頭去看看文革前期那陣子吧,那時文圭汝被批斗得還輕嗎?差點就被斗死了,難道那時候就沒人想替換他?肯定有啊,那他為什么沒有被換下來?如果都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他一百個文圭汝也早被換下來了。咱蘆花村雖然不大,可里面的水深著呢。你現在不是要取代馮保才嗎?那只有先把鮑昭珙趕下臺去,你趕得動嗎?”

  鮑福聽了,渾身都涼了。他不明白這位老大哥為什么一出口就把事情說得那么駭人聽聞,你難道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但細想想,又覺得句句在理。

  昭任說了這么一會子的話,竟然忘記照看自己的羊了,猛然抬頭看了一眼,發現少了一只,于是說:“我的羊啃飽了,自己回去了,我也該走了!

  鮑福沒有吭聲,他也根本不知道昭任是什么時候走的,他只一味地陷入了沉思。他在想,難道昭闐真的在打昭珙的主意?這也說不準,他本來就是陽里一套陰里一套。這些年來只是看在鄰居的份兒上不肯捅破罷了。那么他既然想當支書,又為什么要拉著我挑戰會計一職呢?他越想越糊涂。

  “鮑福哥,這么晚了你還不回家呀?”

  鮑福從沉思中醒悟過來,回頭一看,是一位女子正翩翩向他走來。人未到,就遠遠地飄來了一股香氣。鮑福這才想起,剛才哼曲子的姑娘原來就是她,于是便說:

  “哦,是翠蓮呀,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摸蟬摸過來的呀!

  “難得你能有這樣的雅興!怎么樣,運氣還好嗎?”

  “托你的福,還行!闭f著,她在鮑福對面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小心你的褲子,草上不干凈。”

  “沒事兒,褲子該值幾個錢!”

  “呵,挺大方的!

  “別小看人,你以為世界上就你一個人大方呀?”

  “怎么會呢!”

  “剛才我一聽到羊的叫聲,就知道你肯定又坐在這兒了。”

  “是嗎?那我剛才一聽到哼曲子的聲音,就知道你走過來了!

  “真的?”翠蓮剛要激動,卻忽兒醒悟過來,“你在罵人,真壞,我打你!闭f著,真的起身動起手來。

  鮑福一邊阻擋,一邊求饒:“好妹妹,我不是故意的,請放手吧!

  “放手可以,那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兒。”

  “什么事兒?說吧!

  “說說你在劇團里的時候,外面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在追求你,你是怎么對付她們的?”

  “別聽他們瞎說,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嗎?”

  “怎么沒有?我聽說有一個姑娘因為得不到你,后來都急瘋了,你說,這是真的嗎?”

  “她瘋沒瘋我怎么會知道,反正我又沒去看過她!

  “沒良心,人家想你都想瘋了,你卻不想著看人家一眼,這太不公平了吧!

  “照你這么說,有那么多的女孩子都喜歡我,我都應該去看看她們了?”

  “依我說呀,你應該這樣做!

  “那你還讓不讓我活呀?”

  “你活不活那是你自個兒的事兒,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你不能讓一個女孩子就那么平白無故地受折磨!

  “那要是我白天黑夜里想一個女孩子,可她卻不愿意理我,我應該找誰評理去?”

  “那要看你想的是誰了?要是想那壞女孩,活該你受苦!

  “盡瞎說,我想那壞女孩干什么?”

  “那你想的是誰呀?”

  “誰也沒想,我不過打個比方!

  “想了,你肯定想了。她是誰呀?”

  “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只是打個比方。”

  “你到底說不說?”說著,又擺出一副要動武的架勢。

  “你要再這樣胡鬧下去,那我可要嚇唬你了。你看,那蘆葦叢陰沉沉的,多害怕!說不定那里面會有個妖怪什么的。你知道那妖怪長得什么樣嗎?灰鼻子,蘭眼睛,耳朵像……算了,說出來會把你嚇死的。”

  “我不害怕。妖怪真的來了,大不了咱來個‘英雄救美人’唄!嘻嘻嘻……”她捂著嘴笑了一陣兒,索性躺在草地上大笑起來了。

  “什么邏輯呀?‘美人’還說得過去;‘英雄’嘛,就差之千里了,我看妖怪真要是來了,說不定還會來個‘美人救英雄’呢。”

  “美人”,用來贊美她的這兩個字,她聽得多了;然而從鮑福的口里說出來,而且表達同樣的意思,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她的心里一陣陣激動,她什么話都不想說了,她只想盡情地回味一下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兩個字。

  夏日的風從樹葉間流淌下來,把低矮的草叢整個地洗了一遍。

  她躺在草地上,就像躺在了小溪里。溪水沖刷而過,她的周身都是暢快的。她時而閉上眼睛,她要把這無盡的暢快融入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之中;她時而睜大眼睛,她不能讓這美好的時光從眼底消散。她仿佛還是第一次感受到風兒是這樣的涼爽,野花是這樣的幽香,鳥鳴是這樣的婉轉,蒼穹是這樣的深邃。而她此時最想感謝的還是當頭的那輪明月,因為有了它才有了今夜,才有了她跟她天天想夜夜念的人兒所共同擁有的這片時光。然而她忽然發現,今夜的月亮并不是圓滿的。她正為此而惆悵,卻忽然想起東坡老人的話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笔前。湃硕疾荒茏龅奖M善盡美,我又能怎么樣?正因為有了缺失,才有了思盼,才有了愛和恨。她忽然又對那半輪明月好感起來。

  “翠蓮,快起來吧,人都走了,地里就只剩下我們兩人了,我們也走吧!

  “你就不能再坐會兒嗎?”

  “你看,都什么時候了?還躺在草地上,你就不怕著涼?”

  她忽然坐起來,淚水順著兩頰不停地流淌下來。

  “你哭了?”鮑福心疼地問。

  她不回答,任憑淚水泉水般地流淌。鮑福遞給她一塊手絹。她接過來,卻不去擦淚。停了許久,她才哽咽著說:“告訴我,我真的美嗎?”

  鮑福意識到一種久違了的誘惑已經向他降臨。但他不得不說:“美,我什么時候說你不美了?”

  “你說的是實話嗎?”

  “我為什么要騙你?”

  “那你喜歡我嗎?”

  “翠蓮!”鮑福帶著嗔怪的語氣說。

  “回答我。”

  “翠蓮,我已經是有婦之夫了……”他很為難起來。

  “我當然知道,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喜歡!

  “那你為什么對我一點兒都不好?”

  “翠蓮,你在瞎說些什么呀?我不是對你挺好的嗎?”

  “別裝蒜。”

  “翠蓮,天都這么晚了,我們該走了!

  “我就不走,我非要你陪著我!

  “你要不走,那我就一個人走了!闭f著,真的要走。

  “你要走,那我就一頭撞死在那棵樹上!闭f著,真的向那棵樹走去。

  鮑福急忙把她拽。骸澳氵@又是何苦。俊

  “別管我!

  “你聽我說……”

  “我什么都不想聽!彼o緊地抱住他,一刻也不松手.

  “可你畢竟是婦女干部呀,這樣會毀了你的前程的!

  “只要你對我好,哪怕只有一分鐘,我一輩子都不會后悔!

  “可我不能啊,我跟桂晴是發過誓的!

  “如果她背叛了你呢?”

  “那我一切都聽你的!

  “你真的就坐懷不亂嗎?”她向他的下身摸去,“你已經動心了!

  “好妹妹,別這樣。如果咱們倆真的有緣,那就等到來世做一對好夫妻!

  “我不相信來世,我就要現在,你知道我喜歡你都喜歡到什么份兒上了嗎?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一邊哭,一邊用拳頭使勁地敲打著他的胸脯。

  “好妹妹,我知道你對我好,你聽我解釋一下好不好?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卻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叫喊:“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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