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小说网 - 无弹窗无广告小说在线阅读

大眾小說網 > 蒲公英 > 第十章

第十章


  學智打開砦門,走進一爿狹窄的院落里。www.QВ5、Cǒm

  院子雖小,卻充滿綠意。通道靠西墻根直通房門,通道東側生長著菠菜,窗戶前面有一棵小松樹,松樹底下是一個雞窩。整整齊齊的一副田園風光。

  老先生已經出門迎接了。一老一少先后進了屋。

  “隨便坐吧,午飯我剛吃過,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紫寅先生一邊說,一邊洗刷碗筷。

  “報紙我又給您找了幾張,放在桌上了。”學智隨便找了個小凳子坐下。

  “你有好幾天沒來了吧?字帶來了嗎?最近又有長進嗎?”

  “別提了,紫寅爺爺,這幾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啥倒霉的事兒都讓我趕上了。字我倒是天天在臨,可這心情一沮喪,我都不知道寫成啥樣兒了。呶,這是剛寫好的,您給指點指點吧。”

  “年輕人,以后就別再說讓我指點了,我看該你指點我了。”

  “紫寅爺爺,您要這么跟我開玩笑,我可活不長。”

  “哈哈哈,不是爺爺給你開玩笑,當真你的造化不淺啊。”說話的工夫,紫寅先生已將炊具收拾完畢。他用干毛巾把手擦干凈,在床沿上與學智覿面而坐,“只看眼前的光景,爺爺是比你寫得老練些。但無論怎樣,基礎沒你打得牢,路子也沒你走得正啊。”

  “這還不都是您教的?”

  “村里跟我學書的人倒有幾個,能寫到你這樣的還沒見過一個。我早就說過,書法比不得別的,不是誰想學就能學成的,這得需要悟性啊。哦,對了,剛才你說最近情緒不太好,究竟有什么煩事兒?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嗨,都是我爸爸一會要我這樣,一會又讓我那樣。算了,算了,不提他了。您還是給我看看字吧。”

  紫寅先生戴上老花眼鏡,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副用歐體寫成的楹聯:

  幽窗琴閑音尚繞

  明幾墨干香亦飄

  落款是:

  一九七六年四月鮑學智偶撰并書之

  紫寅先生拍手贊道:“好章句!老朽不如啊!”

  學智忙謙虛道:“我不過是初學吟詠而已,稚嫩得很,哪敢跟先生攀比?”

  紫寅先生凝神貫注,許久沒有說話。

  學智暗暗觀察先生的表情,耐心地等待著他的評點。

  “我說爺們,唐楷你可以放一放了。”

  “為啥呀?”

  “在我看來,古往今來凡能在書壇占領一席之地的書家,不是筆逐二王,便是法取漢隸,也有走魏碑之路的,很少有人脫胎于唐楷。我看你的字險峻之意,已得自歐陽率更。如若沿此路繼續走下去,恐不能自拔呀。另外你的字張力頗見端倪,不如去唐取魏,融眾家之長,也不失一條翰墨之徑呀。”先生拈須而笑。

  “老先生提醒的好,但我仍有一事不明。”

  “你講,你講。”

  “既然顏、柳、歐、趙四體為后人推崇的四大范本,且用筆各有不同,如今改歐習顏,有什么不可?”說完,他又笑著補充道:“我不過是隨便問問。”

  “問得好。”先生擺出一副談經論道的姿態,“我且問你,顏、柳、歐、趙四體為什么會這般排列?是按四位大家的生齒排列的嗎?如果是,那么歐陽公理應為尊,為什么卻位居第三?是按他們的造詣深淺排列的嗎?如果是,為什么‘歐體唐人楷書第一’的說法頗為流行?”

  學智聞所未聞,只有洗耳恭聽。

  “老朽認為,上述四體乃是初學者臨摹的最佳范本,并非書法的最高境界。四體雖好,卻流于俗氣。中國書法遠遠流長,博大精深,堪稱國粹,各朝皆有臥虎藏龍之人。單就四體用筆而論,顏體橫細豎粗,結構相向,最易入帖;柳體次之;歐體挺拔險峻,雋永端秀,非三五年之功,是難以學到骨肉的;更難的則是趙體,它是用行書的筆法寫楷書,沒有一定的悟性,終生將不得要領啊。如今你已經有了楷書的基本功,初學時期已告結束,倘若一味逡巡不前,終生學唐,莫不是步老朽之后塵了?可悲呀!所謂‘深識書者只見意趣不見字形’的境界將永遠不能達到。”

  學智聽了,暗暗欽佩。

  先生接著說:“昔日梅、尚、程、荀皆拜于王瑤卿門下。然四大名旦各有千秋,風格迥異。為什么同為王氏門生卻又各領風騷呢?依老朽看來,王大師的過人之處就在于他能洞察四位門生的藝術趨向。今老朽雖不敢與高人攀比,但可仿效前人,以拋磚之力,收引玉之功。”

  學智聽了,感慨萬分:“老先生不惜注入恁大心血,我一定學好。”

  先生長嘆了一口氣:“后生可畏哪!我學書一生,未得真諦,俗不忍觀,難登大雅之堂,愧對后人啊。”

  “您老德高望重,遠近各方誰不仰慕您的才學,您咋能說出這些話來?”

  “哈哈哈,過譽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先生頓時百感交集,激動之后,忽然想起一事:“最近又在讀什么書?”

  “《紅樓夢》。”

  “讀幾遍了?”

  “這是第四遍。”

  “這樣好,這樣好。好像說過,《紅樓夢》必須讀到五遍以上才可以有發言權。你還得繼續讀下去,這里面的學問大著哩。”

  “紫寅爺爺,很多人把《紅樓夢》比做一部天書。我初讀此書,雖然領會不深,但知道里面的學問很大,您能不能給我指條路子?”

  “說簡單也簡單得很,只要能認識字,就是小學文化也能看得懂;說復雜那就無邊無際了,你就是讀了一輩子書,做了大學教授,談起《紅樓夢》來,也只能是瞎子摸象,一知半解。另外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啊。”

  “好像自《紅樓夢》問世以來,眾說不一,爭論挺大?”

  “是這么回事兒。兩百多年來,研究者紛紛登場,從大的派別來看,不外乎三派:一是‘索引派’,二是‘考證派’,三是當今的‘馬列主義研究派’。‘索引派’認為,《紅樓夢》隱喻的是某朝某代的歷史,書中的人物影射的是某朝某代的某個人物,于是他們便千方百計地把書中的某件事或者某個人說的話找出來,然后再挖空心思地將這些話與歷史上的某件事相對照,牽強附會地將兩者扭在一起,他們的研究方法實質上就是探索書中有沒有隱喻暗指的史實,這個學派的代表人物是蔡元培等人;‘考證派’的思路是,通過考證,認為《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只完成了全書的前八十回,后四十回由高鶚續寫,《紅樓夢》所反映的內容是曹雪芹的家史,賈寶玉就是曹雪芹。它的代表人物是胡適、俞平伯等人;‘馬列主義研究派’是從1954年《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發表以后形成的隊伍,大概從那以后,大批學者從批判以胡適為代表的‘自傳說’入手,開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研究《紅樓夢》。”

  “紫寅爺爺,我初讀《紅樓夢》,不想首先切入到這上面的是是非非里去,我只想領略一下它的文學價值。”

  “不切入也好,反正搞這些東西的人太多了。你看胡適這伙人,把‘索引派’罵了個狗血噴頭,到頭來又一門心思地研究什么‘賈寶玉是誰?’‘大觀園在哪里?’豈不知他們又回到‘索引派’的老路上去了!再看看當前的學派,更是鬧翻了天,他們嚷嚷什么‘薛寶釵是克己復禮的活標本。’‘賈政是賈府里的孔老二。’我看他們早已走火入魔了。”

  “我聽說《紅樓夢》的語言神的很,只不過我現在還不能領會其中的奧妙。您能不能談點兒這其中的學問?”

  “要說語言,雪芹之言可謂妙不可言哪,寫到盡善盡美處,更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妙。后人形容他的語言之美,曾用了八個字。”

  “哪八個字?”學智如饑似渴地問。

  “‘一聲兩歌,一手二牘。’”

  “什么是‘一聲兩歌,一手二牘’?”

  “這是乾隆年間一個叫戚蓼生的進士說過的話。他在贊美曹雪芹的高超技藝時,曾經寫過一段大意這樣的話:傳說古代有個美女叫絳樹的,她能同時用喉嗓唱一支歌,用鼻子哼另一支歌;又有一個叫黃華的人,他能同時用左手寫楷書,用右手寫草書。‘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至于一個人同時唱兩支歌而不分喉嗓與鼻腔,同時寫兩幅字而不分左手和右手,那是決不可能做到的。然而,‘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于《石頭記》一書也。’”

  “這么神奇!”學智既嘆服曹雪芹的藝術高超,又嘆服先生的知識淵博。

  “你聽說過‘一言不合,便揮老拳’的典故嗎?”

  “沒有,您給講講唄。”

  “《紅樓夢》問世以后,在社會上造成了廣泛的影響。據說有兩個老頭子本來好了一輩子,而且又是一對酒友。一天,兩位老人多喝了幾杯,不知不覺地談起了《紅樓夢》。一個說林黛玉好,一個說薛寶釵好。兩人爭執不下,各不相讓,最后居然打起來了。”

  “哈哈哈,有意思。”

  先生也“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他收住笑容,問道:“最近功課學得怎么樣?”

  “嗨,數學成績還是上不去。不知為什么,我一看見數學課本心里就發慌。剛才的話我只說了半截就咽回去了,都是些倒霉的事兒。先不說別的,就說昨兒的事兒吧,我放學后牽著那只老母羊到樹林子里遛了一圈,好好的。今兒早上那羊下羔了,小羊羔一生下來就是死的。我爸爸一看,頓時就氣瘋了,硬賴我沒看管好。我說我看管得好好的,沒遇到什么不正常的事兒。我爸爸說我嘴硬,還說我糊弄他,說著說著就要打我。要不是我媽攔得緊,又替我鳴不平,我早就挨身上了。我真后悔當初不該替他操這份兒心,你說這不是埋汰人嗎?”

  “這是他一時煩惱,過后他會后悔的。”先生安慰道。

  “早上的事兒倒是完了,我估摸著最近三五天里他的情緒不會很好,所以盡量躲著他。誰知今兒中午他一回到家里,就又說又笑起來,就像早上的事兒沒發生過一樣,還一個勁兒地竄綴我學戲。我挺納悶:過去他最不愛聽的就是誰跟他提起唱戲事兒,他說他這輩子純粹是被唱戲給耽誤了。有一次我拿著樣板戲的劇本去詢問他幾個樂譜,他不但沒告訴我,還一把把劇本給撕了。今兒邪了,他怎么突然變卦了?起初,我還以為他在跟我開玩笑呢,所以沒答應他。誰知他又火了!又要揍我。我實在弄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所以趁他不留意的時候,我就跑到您這兒來了。”

  “哈哈哈……”紫寅先生開心地笑了起來。

  “您笑什么呀?”學智一頭霧水。

  “你這個孩子呀!”先生指著他只管笑,等笑夠了,才口齒不清地說:“你們爺兒倆真有意思,有什么話不能當面問清楚,非這樣躲躲閃閃的?”

  “我覺得他有點兒不正常。”

  “依我看哪,你準是害怕跟他說多了,他又要問你的功課。”

  “紫寅爺爺,不瞞您說,我是有點兒害怕。……我正想跟您說這事兒呢。自打升了六年級,數學老師就換成了汪清賢。咱先不說汪老師的教學水平和文化水平咋樣,單說他的為人,我看就成問題。在我看來,老師對待學生應該像大人對待孩子一樣才是。可是汪老師偏不這樣,誰要向他請教問題,就跟借他的東西似的,他總是愛答理不答理的。弄不好他還會拿丑話來羞辱你,弄得大家一見到他的面就渾身不自在。另外他還經常在課堂上說些不三不四的話。男同學聽了倒也罷了,只是女同學聽了真有些受不了。像這樣的老師誰愿意跟他接近?說實在的,班里的同學也忒老實,真要是有個不省事兒的一咋呼,他非得吃不了兜著走不可。”

  “你說這話我相信。”先生長嘆了一口氣,“現在不光是學校,到處都是濫竽充數的多。”

  正說著,門外有個人影晃動了一下,倏忽不見了。

  “干什么呀,你?別以為我沒看見,還不快進來?”學智沖著窗戶底下喊道。

  “哈,不進去,是怕打擾你們說話!”

  碧月摹仿著電影上英雄人物亮相的動作在門口一閃,但很快就變得羞羞答答起來。

  “你怎么也到這里來了?”學智問。

  “這算什么問題?許你來,為什么就不許我來?這又不是你的家!紫寅爺爺也不能光喜歡一個人呀,他老人家也喜歡我呀,您說對不對,紫寅爺爺?”碧月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

  “對!對!”紫寅先生滿臉生笑。

  “嗬!這是誰家的姑娘?嘴咋這么厲害?人家才說了一句,她就來了這么一大堆。”

  “還想聽嗎?告訴你吧,要是不怕嚇著你,我一會兒說的你就扛不動。”

  “是嗎?那我還真想見識見識,這位漂亮姑娘究竟是怎么把我嚇著的?”

  “你樂意聽,我還不樂意說了呢。”

  “原來就這點兒本事兒?賴皮!”

  “你才賴皮呢!”

  “得,得,不跟你斗嘴了,你找我有事兒嗎?”

  “還問呢!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兒斯文?該上學去了,萬一遲到了,罰你站在門口,看你丟不丟人?”

  學智看她一副認真的樣子,也覺得時間不早了,于是起身告辭。紫寅先生把他們送到大門外面。

  兩個孩子從小一塊長大,孩子的父親經常在一起,孩子的母親又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因此他們倆在街上說說笑笑,走在一塊不會引起任何人的議論。

  “吃完飯你不好好地呆在家里,怎么想到去紫寅先生家里找我了?”學智沒話找話地問。

  “碰巧唄。”碧月故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不會這么巧吧?”

  “算你聰明。剛才我有事兒去你家了,看著你不在,隨便問了一句,嬸兒告訴我,你剛拿著一張字出去,傻子也會猜你到那兒去了。”

  “如此看來,你并不比傻子聰明。”

  碧月笑笑,把話題一轉:“剛才聽見你們聊得很投機,沒好意思進去,好像你們在談論《紅樓夢》,我一點兒都沒聽懂。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讀《紅樓夢》的,你怎么沒告訴我一聲?讀這書可要小心啊。”

  “小心啥呀?又不是毒藥,我還正想著讓你一塊看呢。”

  “我才不看呢。你沒聽人家常說嗎?‘看了《紅樓夢》,要得相思病。’”

  “不看就不看罷,干嗎把好好的書糟蹋得那么一文不值?還中學生呢!人家曹雪芹可是用血用淚寫成的。就你這性格呀,看完后還不定哭成啥樣兒呢,哪里還會胡思亂想啊!”

  “你壞,你壞。”她正要拿巴掌往他的肩膀上拍,看見前面有人,連忙收回動作,“要是真像你說的那么好,那就拿來我瞧瞧。”

  “第一本我剛看完,這不,我正要給你送去呢。”說著把手里的書遞給碧月。

  正走著,碧月忽然停了下來。

  “噯,我想問你一樣事兒,可不許騙我,啊?”也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后悔,她剛說完,小臉兒就紅起來了。

  “你在說什么呀?好好的,我騙你干嗎!”學智的樣子有些夸張。

  “沒騙就沒騙唄,干嗎那么氣勢洶洶的,跟要吃人似的,我可受不了。”話沒說完,她就把學智丟下,一個人先走了。

  “這又怎么了?我并沒有招你惹你呀?”學智急忙追過去,催道:“你快說呀,都把我急死了。”

  “就不說,你死,你死,死了活該。”碧月頭也不回,仰著臉笑道。

  “好好好,不說就不說吧,我也泛不著真去死啊。真是拿你沒辦法。”

  碧月剛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了下來。

  “噯……”她回過頭來,非常認真地說:“我跟你商量個事兒,但你必須答應我。”

  “瞧你,又來了!有這樣商量事兒的嗎?你要是讓我殺人放火,我也能答應?”

  “廢話,誰讓你殺人放火了?你把人家都看成什么人了?天下就你一個好人?”

  “你是好人,是個百里挑一的好人,這行了吧!快說吧,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你找個機會去跟老師說說,咱倆也參加宣傳隊吧。”

  這次,學智真的震驚不小:“我說你們今兒到底是怎么了?一個讓我學戲,一個又讓我參加宣傳隊。我不是在做夢吧?”

  “‘你們’?‘你們’是誰呀?誰讓你學戲了?”碧月兩眼瞪得滴溜溜的。

  “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不行,你必須說清楚。”

  “好,好,我算是服啦!”學智看到實在拗不過,于是干凈利索地告訴她:“是我爸。”

  “真有這事兒?你爸真這樣說了?”碧月激動起來。

  “瞧你,我騙你干嗎?你要不信,就算我沒說。”學智有些急了。

  “你什么都別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爸真的讓你學戲了?”

  “不信你問他去,干嗎老纏著我?”學智不動聲色地說。

  “誰纏著你了?”碧月又不高興了,“是你親口對我說的,你要不說,我哪兒知道?”說完,小嘴一噘,又一個人騰騰地走了。

  學智趕緊追上去,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剛才是我錯了還不行嗎?”

  碧月又回過頭去:“那你說,你到底答不答應我?”

  學智不由得為難起來:“除了這事兒,啥事兒我都答應你。”

  “就這事兒。”碧月的態度非常強硬。

  “我覺得我去說不合適。”

  “怎么不合適?依我看你去說最合適。你是男生嘛!何況我又管你叫哥哥,你這哥哥也不能白當啊?你去不合適,難道我一個女孩子家去說就合適了?”

  “你能不能不想這回事兒?”

  “我偏要想,你看人家熱熱鬧鬧地聚在一塊,多開心!可咱們呢,被冷落在一邊,多難受!”

  “就因為這?”

  “就這還不夠嗎?還要怎樣?”

  “汪老師的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躲還躲不開呢,為什么還要陷進去?”

  “要依你這么說,這學咱也不用上了!”

  “我再說一條,汪老師跟你爹和我爸的關系都不好,這又不是一年兩年了。汪老師跟別的老師都不一樣,要依著天分和個人的條件,咱們并不比宣傳隊的同學差。之所以他沒點名讓咱們進去就因為你爹和我爸的原因。現在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可你想過沒有,我找到他會是一個什么結果?如果他只婉言拒絕倒也無所謂,倘若再送上幾句難聽的,那你我不是自討沒趣嗎?”

  碧月聽了,覺得有道理。她呆了好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學智不忍心看到她一副失望的樣子,于是又變了一種口氣:“碧月,今兒你忽然提出學戲,如果僅僅是為了跟其他同學一起熱鬧熱鬧,這并沒有太大的意義……我說這話你不要不愛聽。如果你真的喜歡文藝,喜歡戲曲,咱們不如待在家里學。你我的父親在這方面都很有造詣,特別是你父親,完全能稱得上民間藝術家。不過中國有句古訓:‘父不教子。’這沒關系,咱們可以變換一下位置:你跟我爸學,我跟你爹學。這樣,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這番話的確說到她的心坎上去了,可是當想到即將面對兩位父親時,她又害怕了。因為她連一點基礎都沒有。別說要面對學智的父親了,就是在自己的父親面前都過不了關。那學智的父親豈是好應付的?她平時一見到這位叔叔的面,心里就發怵。在她看來,這位叔叔是眼里最揉不進沙子的人啦。她不知道該對學智說些什么。

  學智看懂了她的意思:“有道是:‘門里(行家的意思,里為重音字。)出身,不懂也會三分。’你我都不笨,萬一有不如意的地方,咱們多在私下里切磋一下就什么都有了。”

  碧月一想也是。但她立刻又不塌實起來。她畢竟是個很要面子的孩子,她不愿意一出面就讓人家看笑話。她還是想著先在外面磨練磨練為好,即使遭點兒羞辱也值。她常聽爹爹講,學戲是很吃苦的,挨打挨罵那是家常便飯。她在想,就算汪老師不讓加入宣傳隊,能允許他們在旁邊聽聽也行。于是她扭捏道:“在家學,當然可以,可咱倆的父親誰會唱京劇呢?”

  學智笑了:“還提京劇呢,今兒當著你的面,我說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就他那‘京劇’也算京劇?依我看那,跟瞎喊亂叫差不多。你先別急,聽我慢慢地解釋。京劇我雖然不太懂,但至少不會像汪老師那樣在這三個問題上胡鬧:第一,現代京劇不像傳統京劇那樣,有尖團音之分。尖團音又叫上口音,它遵循的是《中原音韻》。我們這個地方的發音特點就屬于《中原音韻》的范疇。也就是說,假如讓我們學傳統京劇的話,我們不用專門注意,就已經把尖團音字區別開了。我舉個例子,尖音字如:西、先、千;團音字如:稀、掀、牽。而普通話是沒有尖團音之分的。如剛才說的‘西’跟‘稀’,‘先’跟‘掀’讀音是相同的。現代京劇的發音遵循的是普通話的發音特點。汪老師因為不懂普通話,所以在唱現代京劇時才會出現很多笑話。第二,京劇非常講究行當,生、旦、凈唱法各不相同。同為旦角,老旦跟青衣又有所不同,如阿慶嫂屬青衣,沙奶奶屬老旦,行當的不同就決定著發音部位的不同,汪老師過去是唱地方戲的,很少了解這些。在他教唱的時候我經常可以注意到行當不分的現象。第三,相比之下,京劇比地方戲更講究聲腔的韻味,如刁德一唱的‘這個女人吶’中的‘吶’字,里面多少腔!可汪老師連一點兒都沒唱出來;再如鐵梅唱的‘這里的奧妙’的‘妙’字,他都唱成什么樣了?那是在展示英雄形象嗎?那是在丑化英雄形象。”

  學智在說話的過程中,同時對正誤兩種唱法都做了演示。碧月還是第一次聽到學智在唱京劇,因此不忍打斷,繼續聽他往下講:

  “不管是京劇也好,地方戲也好,都特別追求字正腔圓。剛才說了,汪老師不懂得字的發音,這起碼說他沒有把字唱‘正’;聲腔的韻味讓他丟棄了,這說明他沒有把腔唱‘圓’。連最基本的字正腔圓都做不到,還算什么‘京劇’?”

  一席話讓碧月大開了眼界。當她再度把目光移到這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上的時候,涌在心頭的已不是驚奇與喜悅了,而是憂傷。精彩的講述給她帶來的第一個心理感應就是:“我們都長大了!”

  是啊,我們已經跨越了童年時代,又即將告別少年時代,多少美好的回憶轉眼都變得遙遠起來。青春固然是美好的,然而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更可貴。她多么想再度跟學智一前一后地在漫天飛舞著蒲公英絨毛的芳草地里追逐啊;她多么想在黑夜里跟學智一起依偎在桂晴嬸兒的臂腕里聽那牛郎會織女的故事啊……

  她不明白,天地生人為什么良莠不分?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男子都像學智一樣優秀,那世界會是什么樣子?為什么她的大姐夫,她的哥哥,還有汪老師那些人竟是那么不近人情?天地間究竟有沒有神靈?如果沒有,為什么兩個姐姐的命都是那么苦?可她們卻都是千里挑一的好人啊!她今后的生活會充滿陽光嗎?她的未來也會像大姐二姐那樣可怕嗎?

  想到這些,她的鼻子里一陣陣發酸,她真想趴在學智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哭上一場。然而她不能再這樣做了,再這樣做,街上就會有人說閑話了。即便是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也該替學智想想了。如果真想哭,也得一個人關在屋里偷偷地哭。

  誰知她越想控制自己,心里越覺得難受。她無論怎樣克制,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你咋哭了?”

  “誰哭了?”碧月努力裝作在笑,但眼淚卻絲毫不替她掩蓋。

  “還說沒哭呢,都快成淚人了。好了,快把淚擦干凈吧,不然同學們又該笑話你好哭鼻子了。”說著,把自己的手絹遞過去。

  碧月接過手絹,扭過臉去擦眼淚,卻回頭送來一句:“討厭!”

  “趕快走吧,剛才還在催我呢,很快就打預備啦。”學智笑著催道。

  “你先走,我跟在后面。”碧月撒著嬌說。

  “還是你先走吧,我在后面保護著你,讓人看了,呵,多氣派!”

  “大白天的,誰還能把我搶了?盡充好人。”

  “好,那我先走了。”

  學智剛走了兩步,就聽后面喊道:“站住。”碧月走上前去,“還是我先走吧。”

  說完,碧月便一溜煙地往學校跑去。

  最新全本:、、、、、、、、、、


  (https://www.dzxsw.cc/book/17265/9341586.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