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養魚塘
“報——!!”
“郡公!信送來了!”
巨鹿郡公府中, 親信高舉著蜜香紙,擎著一只大漆食合,快速從外面沖進里間,一路高聲大喊著, 路過的仆役和親隨連忙讓開道路。
坐鎮在郡公府中的, 正是巨鹿郡公, 號稱北齊落雕都督的斛律光!斛律光復姓斛律, 乃相國之子, 早年便有威名,但凡上戰場, 幾乎是無往不利, 更有常勝將軍的美稱。
如今的斛律光四十五歲左右,別看他已然這個年紀,但身子骨依然健朗的很,馳騁疆場從不輸給任何年輕之人。
斛律光眼看著親信跑進來,“噌”站起身, 催促的說:“快!快把信呈上來!”
親信立刻將蜜香紙呈上,斛律光狐疑的說:“漆合中所裝何物?”
親信說:“這……小人也不知,那周人的隋國公世子說, 這漆合中裝的是送給郡公的見面禮, 郡公只要讀了信, 便知道這合中是甚么東西了。”
見面禮不見面禮的, 斛律光并不在乎,立刻展開蜜香紙快速閱讀。只見斛律光屏氣凝神,銅鈴一般的眼眸赫然睜大,唇邊的胡子茬也快速的抖動了兩下,似乎不敢置信, 眸光反復的跳動,在短短幾行蠅頭小字上看了數遍又是數遍。
“郡公……?”親信眼看著斛律光的表情,有些不確定,小聲出言詢問。
斛律光終于反應過來,臉色仿佛褪色一般,漸漸蒼白了一些,喃喃的說:“隋國公世子竟然說,已經代為將那‘賊子’剁成肉泥了。”
“甚、甚么?!”親信也嚇了一跳。
斛律光反應過來,連忙對親信說:“快打開食合!”
“是是!”親信立刻將大漆雕花的食合打開,這漆器十足講究,乃木胎所制,木胎輕便,因此大漆食合拎起來并不會沉重。木胎外面裹著一層又一層的紅色大漆,每一層大漆刷上之后都要等待完全干透,然后再次刷上新的大漆,直到大漆累積成厚厚的一層,隨即在厚厚的大漆之上雕花,變成浮雕。倘或工匠的手藝不夠,只要雕錯一丁點兒,這幾十層的大漆便算是白刷了。
精美大漆食合擺放在斛律光面前,親信連忙上前,依言將食合的蓋子打開,“咔嚓——”一聲,伴隨著輕響,盒蓋一掀開,滴滴答答的水跡順著盒蓋傾瀉流下。
大漆食合中原本放了很多冰塊鎮著,但因著天氣熱,從原州到北齊,幾百里距離,冰塊怎么可能不化。大漆食合中的冰塊,早就化成了水,滴滴答答的流下來,滴落在郡公府的地毯上。
“甚么味道……臭的很!”親信打開食合蓋子,一股子臭氣迎面撲來,從食合之中直接竄出,打在親信的臉上,親信登時屏住氣息,還以為是甚么毒氣,定眼一看,卻不是甚么毒氣,而是食合中的菜色!
那菜色自然是楊兼親手所制的鹵肉飯,只不過經過這些天的顛簸,夏日天氣又炎熱,那點子冰塊根本不夠用的,鹵肉飯早就變質了。原本深琥珀色的鹵肉飯顏色沉淀的更加深沉,已經趨近于黑色,肉丁、肥肉交纏在一起,切開的雞子也給顛的散了黃,金燦燦的蛋黃稀爛的鋪在鹵肉飯上,和深色的醬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纏纏綿綿不可分離。
鹵肉飯變質的氣味兒十足濃郁,一股子餿臭的氣息直沖而出,彌漫在整個郡公府的大堂之中。
斛律光方才堪堪閱讀了書信,上面是京兆第一才子楊瓚的手筆,可謂是言辭切切,情真意切,活靈活現的娓娓道出楊兼是怎么善解人意,將偷盜的賊子仔細剁成肉泥,做成這碗鹵肉飯的。
因而斛律光乍一看這碗鹵肉飯,整個人顫抖,一陣打飐兒,差點一個不穩摔倒在地。
“郡公!郡公當心啊!”親信趕忙來扶斛律光。
斛律光很快晃回神來,不愧是見過大仗陣之人,瞇了瞇眼睛,說:“我問你,安排在原州的細作是如何回報的?”
“這……這……”親信眼看著那碗發臭的鹵肉飯,雖他沒看到送回來的書信,但結合細作的回報,也大抵猜出了一二。
親信哆嗦的回話說:“原州細作回稟,那隋國公世子的確做了……做了肉泥飯,喚作甚么鹵肉……鹵肉飯,據說是用了秘制的香料。整個原州獵場的人,無論周人皇帝,還是周人士兵,上上下下全都食了鹵肉飯,這……這恐怕便是……便是大王的肉泥啊!”
“可惡!!!”斛律光狠狠拍了一掌案幾,他似乎再也站不住,歪歪斜斜的坐倒在席上,倚著三足憑幾,這才堪堪穩住自己,胸口急促起伏,粗喘著說:“可惡周人!竟然對大王不利,我要將這些周人剁成肉泥!!”
“郡公,”親信連忙勸阻,說:“郡公不可啊!那些周人不識得大王的身份,郡公為了營救大王,又只是……只是說大王乃是郡公家中的一名家奴,在于周人眼中,大王不過流民爾爾,倘或如今用兵,大王的身份公之于眾,我堂堂大齊的蘭陵王被剁成了肉泥,給周人分食,大王怕是死不瞑目啊!”
……
楊兼給楊老四送去了一碗鹵肉飯,留下楊老四抱著鹵肉飯的碗氣的渾身打飐兒,很快便帶著兩個弟弟,抱著便宜兒子離開了。
眾人出了楊老四的營帳,全都進了楊兼的營帳,楊瓚蹙眉說:“大兄,弟弟實在不明,大兄為何如此在意楊老四這個流民,還偏偏要和他結拜,再三試探。齊人的落雕都督也拐彎抹角的來求這個流民,楊老四……到底何許人也?”
楊兼施施然的坐在席上,招手讓弟弟和兒子也坐下來,四個人圍坐在一起。楊兼不急不緩的倒了一杯水,端起慢慢的呷,仿佛杯盞中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甘美的瓊漿玉飲一般。
楊兼笑瞇瞇的說:“不瞞三弟,為兄這般煞費心機,這楊老四的確不是普通人,而是齊人的……蘭陵王。”
“蘭陵王?”楊瓚滿臉驚訝,臉上的表情一瞬間空了,仿佛被打滿了空格,大約怔愣了一會子,隨即緩緩的說:“蘭陵王……是哪號人物?”
楊兼丟給三弟一個沒文化真可怕的眼神,卻聞“啪嗒!”一聲,小包子楊廣正在飲水,聽到“蘭陵王”三個字,差點子將手中的水精杯給扔在地上,饒是楊廣眼疾手快,水精杯還是砸在了案幾上,差點砸碎。
不為旁的,楊廣可是“過來人”,雖他眼下只有四五歲大小,但他見過的世面兒絕對比楊瓚要多,蘭陵王這個稱謂如雷貫耳,大名鼎鼎,楊廣又怎么會忘記呢?
只不過如今的蘭陵王還不如何出名。
蘭陵王姓高,名喚高素,字長恭,因此被人稱之高長恭,他還有另外一個族名,乃是族中長輩為蘭陵王所起,名喚高孝瓘。蘭陵王乃是北齊貴族,排行老四,文襄帝高澄的第四個兒子,他之所以對楊兼說自己姓楊,想來也是因著和楊廣一個心理,謊稱與楊兼同宗,必然會獲得楊兼的好感。
高長恭生在北齊貴胄,乃是北齊的公族之后,但蘭陵王此人,勉強算是“大器晚成”之人。他本人早年的仕途經歷并不如意,完全沒有家中兄弟要好,一直“默默無聞”,官職大抵相當于五品左右,直到不久之前,高長恭才受封成為蘭陵王,正式被朝廷啟用。
身為當世人的楊瓚,沒有聽說過蘭陵王這么一號人物,其實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并不怎么奇怪。
老二楊整聽到大兄說“蘭陵王”三個字,登時一震,收攏了傻兮兮的憨厚表情,瞇起眼目,沉聲說:“大兄,那楊老四便是蘭陵王?!”
楊瓚奇怪的說:“怎么,二兄知曉蘭陵王此人?”
楊整難得沉默下來,隨即點了點頭,臉色陰沉至極。
楊瓚更加奇怪,二兄平日里看起來呆頭呆腦,總是一副憨厚傻兮兮的模樣,誰都能戲弄二兄兩把,從未有如此嚴肅的表情。
楊整終于再次開口,說:“此次潼關之戰,齊人啟用的便是新將蘭陵王。”
在來到原州狩獵之前,隋國公楊忠和二兒子車騎大將軍楊整正在潼關打仗,近年來北周和北齊干系惡化,連年征戰,一直處于交鋒的狀態,楊整此次在潼關遇到的勁敵,便是蘭陵王。
楊瓚聽罷驚訝的說:“能成為二兄的敵手?”
楊整表情肅殺,微微頷首,說:“無錯,這蘭陵王,往日里沒有聽說過這號人物,前不久乃是第一次交手,但絕對是不可小覷的將才,用兵如神,而且親自領兵,殺敵必前,十足的英勇無畏,雖是齊人,但到底令人敬佩。”
能讓楊整如此夸贊之人,絕非凡品。
楊瓚目光微微晃動,似乎在想甚么,突然又說:“嗯?二兄既然與蘭陵王交過手,那為何一直沒有認出楊老四便是蘭陵王?”
楊整擺手說:“三弟你有所不知,這蘭陵王每每上戰場,必然……”
他的話還未說完,楊兼微微轉著水精杯,笑瞇瞇的說:“戴面具。”
楊整驚訝的說:“大兄,你如何得知?”
楊兼是現代人,自然得知,雖蘭陵王在這個年代還是個默默無聞的新人,但在歷史的長河之中,蘭陵王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不僅是因著蘭陵王面容俊美,位列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更是因著蘭陵王的驍勇和神秘。
據史料記載,蘭陵王上陣必戴面具,有些人解釋說,可能是因著蘭陵王太過俊美,怕人晃神。也有解釋說,可能是蘭陵王儀容精致,并不魁梧,在當時的北齊非男子俊美的標配,因此才戴上面具“遮丑”,總之眾說紛紜,面具也給蘭陵王平添了一股子神秘感。
楊兼并沒有回答楊整的問題,只是笑了笑,楊廣坐在一邊,盡量降低存在感,卻多看了楊兼一眼,當真是奇怪,如今的父親竟然知曉還是默默無聞的蘭陵王……
楊整點頭說:“的確,我與蘭陵王曾有對陣,但對方一直戴著面具,并未看清容貌,不只是蘭陵王本人,他所帶的騎兵精銳,一個個都會頭戴鬼面具。”
楊忠和楊整在潼關與蘭陵王交戰,乃是第一次交手。當時齊人的落雕都督,常勝將軍斛律光因舊疾復發沒有出戰,楊整還以為這次戰役他們十拿九穩,但沒想到的是,齊人竟然殺出了一個年輕的新將,一路所向披靡,且像瘋子一樣不要命。
楊整說:“這蘭陵王野性難馴,倘或不是他缺少應敵經驗,恐怕我與阿爺都要在他手中吃虧。”
蘭陵王初出茅廬,潼關一戰大放異彩,不過高長恭本人前期仕途不順,這乃是第一次上戰場,所以經驗不足,到底抵不過楊忠和楊整,楊整埋伏了蘭陵王的騎兵隊,將蘭陵王打成重傷,就在大戰告捷之際,小皇帝宇文邕卻叫人從京兆傳來了加急文書,召集楊忠和楊整回朝,原因無他——打獵!
楊瓚聽到這里,忍不住搖頭嘆氣說:“人主壞事!倘或沒有人主急招,阿爺與二兄必定大獲全勝!”
楊瓚是個才子,但也是個“憤青兒”,有時候心思細膩,但有的時候也口無遮攔,這會子他便毫不遮掩的斥責了小皇帝宇文邕。
楊兼笑了笑,說:“你這般斥責人主,先不說恭敬不恭敬,順陽公主可是人主之妹,倘或叫順陽公主聽到你這般罵她兄長,便不怕心上之人不歡心么?”
楊瓚臉色一僵,聽出楊兼是在調侃自己,但堅持說:“人主做的不對,弟弟怎可趨炎附勢?”
楊兼擺了擺腰扇,笑著說:“三弟啊三弟,你還嫩了點。”
楊瓚一臉奇怪,不知楊兼為何如此言辭。
楊兼極為悠閑的說:“三弟有所不知,人主哪里是不知道阿爺與二弟即將大獲全勝,而急招兵馬回朝?人主正是因著知道阿爺與二弟即將大獲全勝,才會如此焦急,急招兵馬回朝的。”
楊整和楊瓚登時都被楊兼搞糊涂了,楊整撓了撓后腦勺,楊瓚則是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唯獨楊廣,板著肉肉的腮幫子,瞇起眼睛,再次多看了楊兼一眼,沒成想父親竟看得如此通透。
楊整說:“大兄,你都給弟弟搞糊涂了!”
楊兼也不著急,解釋說:“此去潼關,這戰役是誰安排的?”
楊瓚一口回答:“還能是誰安排的?這朝中大小事務,全都是大冢宰宇文護總領,自然是宇文護安排的!”
三弟楊瓚這么一說完,登時有些卡殼,似乎恍然大悟,“哎!”了一聲,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說:“我怎么沒想到!”
二弟楊整則是傻笑說:“大兄,三弟,你們在說甚么啊,我甚么也沒想到啊!”
楊瓚沒好氣的瞥了一眼楊整,說:“二兄這般呆板,如何做兄長的,不如咱們換換,我做兄長,你做弟親。”
楊整笑著說:“那可不行。三弟你是弟親,為兄可以讓著你。”
楊瓚撇了撇唇角,說:“誰叫你讓著!”
楊兼見他們扯得遠了,便拉回主題,說:“如今朝中大小事務,五官聽令天官,大冢宰又是天官之中的第一把手,無論是民生還是戰役,這個朝廷,都是宇文護說了算,這次阿爺和二弟出征潼關,也是宇文護的命令,對也不對?”
老二楊整點頭,說:“對。”
楊兼又說:“宇文護權勢滔天,已經不可用只手遮天來形容,朝中最怕甚么樣的人?并不是最怕單純的壞人,有句話說得好啊,“不怕反派壞,只怕反派長得帥”,倘或宇文護只是單純的壞,早已被人剁成肉泥,怕就怕在,宇文護不只是壞,而且有真才實學。朝廷里的人不僅怕他,更是敬他……倘或這次宇文護派遣的大軍,當真在潼關擊敗了齊人的軍隊,后果會如何?”
楊整終于恍然大悟,一拍案幾,說:“大冢宰的威望必會與日俱增!”
楊兼點點頭,說:“正是如此,到那時候,人主想要搬倒宇文護,怕是難上加難。所以人主心里明鏡兒一般,清楚明白得很,才會急招阿爺和二弟回朝,絕不能打贏這場戰役。”
楊整長嘆一聲,說:“我不懂這些花活兒,只知道潼關周邊百姓受苦,這連年征戰的,老百姓沒有一天好日子,還不如干脆打一仗完事兒!”
楊兼拍了拍楊整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其實楊兼很慶幸,他從幼年開始,便沒有體會過親情的滋味兒,親情對于他來說,那般的虛無縹緲,父親的欺騙,母親的躁郁,冷漠的親戚,沒有一個人對楊兼伸出援手,然而到了南北朝之后,楊兼竟然平白多出了一個便宜爹,兩個便宜弟弟,和一個可可愛愛的便宜兒子,老天爺對楊兼不薄,沒有讓他生在邊關動蕩之地。
楊兼又說:“其實……人主急招阿爺與二弟回京,應該有另外一層目的。”
楊整和楊瓚同時看向楊兼,異口同聲的說:“甚么目的?”
楊兼將水精杯噠一聲放在案幾上,食指指尖順著水精杯的杯口輕輕的劃,淡淡的說:“人主想要掌權,不單單只要提防宇文護便可,他還要提防昔日里的八大柱國,咱們隋國公府手里握著實打實的兵權,如果這一仗贏得漂亮,隋國公府的地位也會跟著提升,豈不是讓人主感到危機?”
小皇帝宇文邕看似無害,但其實心底里承算很多,心機不可謂不深沉,也就是他如今年輕,只能見到一斑。然就只是這一斑,小皇帝宇文邕已經開始巧妙地運用戰役,來制衡朝中八大柱國、大冢宰和朝外北齊的干系,不可謂不精明,假以時日,不可思量……
眾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整個營帳沒入死寂,楊兼的食指還在輕輕的劃著杯口。說一千道一萬,小皇帝不相信隋國公府,楊兼……必須給自己想一條后路。
而這條后路……
便是蘭陵王!
歷史上的蘭陵王收場慘淡,蘭陵王和斛律光一般,二人為北齊屢立戰功,忠肝義膽,然而他們并沒有死戰在對陣的沙場之上,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中,令人噓唏不已。蘭陵王與斛律光被殺之后,北齊也算是走到了盡頭,很快被北周并吞。
楊兼瞇了瞇眼睛,食指在水精杯的杯口上點了兩下,說:“這蘭陵王才華出眾,少年英雄,為兄便想趁此機會,將他扣下來,為我所用。”
楊整皺眉說:“這……蘭陵王的確少年英雄,但依照弟弟的了解,也倔的很,況且他乃是齊人公族,貴胄之后,如何能為我所用?”
楊兼笑了笑,不以為然,說:“這一點子弟弟們便放心罷,既然進了咱們家的家門兒,就別想跑出去,倘或能為我所用,拉入咱們的陣營,往后里必然如虎添翼。”
楊瓚不是想要潑冷水,但凡事都有兩面,還是做足萬全的準備為好,說:“可是……大兄你這般對待蘭陵王,他……他還會歸順咱們么?”
的確,楊兼又是“強扭的瓜”,又是“蘭陵王牌鹵肉飯”的,早就把蘭陵王給得罪了個遍。是人都看得出來,高長恭忍他很久了,倘或不是為了不露底兒,恐怕此時已經與楊兼拼命。如此境地,作為弟弟都看不過去,蘭陵王又怎么可能既往不咎的歸降楊兼呢?
楊兼食指晃了晃,“嘖嘖嘖”了幾聲,說:“兩位弟親有所不知,這蘭陵王呢,便是一匹野性難馴的烈馬。訓馬只是給甜棗,一味的阿諛奉承,烈馬是不會歸順的,更要……狠狠的打,軟硬兼施,方能見效。”
楊瓚看著大兄的表情,不知為何,后背突然有些發寒。
老二楊整則是嘿嘿笑了一聲,說:“大兄,為何要給馬食紅棗啊,食紅棗不好,馬食了恐有不服。”
楊兼:“……”
楊廣:“……”
小包子楊廣一直在“偷聽”,聽到這里有些疑問,他趴在案幾上,兩只小肉支著自己的腮幫子,奶聲奶氣的說:“父父,那蘭陵王還是不肯歸降呢?”
“還是不肯?”楊兼想了想,伸出食指,抵在水精杯上,輕輕用力,“啪!”一聲,水精杯側翻在案幾上,里面殘留的水漿緩緩淌了出來。
楊兼笑了笑,笑容不是很真切,淡淡的說:“那只能……忍痛毀了他。”
原州狩獵很快便要落下帷幕,今日是原州巡游的最后一日,獵場營地準備了燕飲,跟隨狩獵的臣子和家眷都會參加狩獵燕飲。
楊兼身為隋國公世子,自然也會參加。楊兼帶著小包子楊廣來到燕飲的幕府大帳之時,里面已經人頭攢動了,好生熱鬧。
這次燕飲格調非常,主辦燕飲的乃是大冢宰宇文護的親信——主膳下大夫,名喚李安。
李安雖只是主膳下大夫,本上不得甚么臺面兒,但奈何李安乃是宇文護的親信,但凡走到哪里,都會被人一路恭維,都想著能讓李安幫忙引薦引薦,在宇文護面前美言兩句。
說起這個李安,那也是個人物兒。李安得寵于宇文護,可不只是因著他做飯的手藝好,手藝好之人千千萬萬,唯獨李安得寵,其實緣故很簡單,李安是個賊大膽子。
小皇帝宇文邕還未即位之前,乃是小皇帝的兄長宇文毓在位,宇文毓上位之后,不服宇文護的管教,翅膀硬了一心想要單飛,脫離宇文護的掌控。
而宇文護又是個狠主兒,他扶持了那么多皇帝,不在乎這一個,于是便想到了一個法子,找來了善于理膳的主膳下大夫李安,讓李安在宇文毓的飯菜中下毒。
李安毒死了宇文毓,這才有了小皇帝宇文邕即位。李安毒殺皇帝,卻活的好好兒的,更加得寵于宇文護,在官場混的如魚得水,而且自封乃是小皇帝宇文邕的恩人,如果沒有自己毒殺了宇文毓,小皇帝又怎么可能即位成為人主呢?所以主膳下大夫李安一日比一日猖狂。
楊兼與李安是見過的,那日里楊兼做鹵肉飯,李安便在膳房當值,因著宇文護夸贊楊兼的香烤魚豆腐做的美味,李安害怕失寵,懷恨在心,丟給楊兼一塊邊角料大肥肉,沒成想這么快今日便又見面兒了。
李安正在被比他官階大的大夫們恭維,突然就見到楊兼走進來,不由嗤之以鼻,但凡是個大夫,就連郡公國公都會與自己恭維,這隋國公世子進來之后,卻目不斜視,仿佛沒看見自己一樣,李安心中十足不忿。
不過這個李安雖猖狂,但心底里還是有點斤兩的,他只是一個主膳下大夫,因著宇文護的提拔而高升,不敢明面兒上和隋國公世子叫板,因此他并沒有去找楊兼的晦氣,而是轉頭尋找著甚么。
果然,便看到大冢宰宇文護被大夫們簇擁著,施施然走進了幕府營帳,那架勢,若是只聽聲音,還以為是皇帝御駕到了。
宇文護走進來,李安立刻擠過去,恭維在宇文護身邊,笑著說:“丞相!這次的燕飲,小人準備的都是丞相您喜愛的菜色,您來看看這菜牌子,若有甚么不喜的,小人立刻便換下去!”
李安說著,謙卑的遞上菜牌子。
宇文護只是瞥了一眼,并不當一回事兒,淡淡的說:“日前隋國公世子做的那香烤魚豆腐,老夫倒是想得很,今日燕飲,如何沒有這道菜色?”
李安一聽,臉皮抽搐了兩下,只覺晦氣,強打著歡笑,說:“丞相,那隋國公世子也不知從哪里學來的一些南蠻子的魚膳,都是不入流兒的!隋國公世子日前還給了丞相難堪,要不要小人……”
李安說著,眼神越發的狠戾,壓低了聲音:“要不要小人,也像昔日一般,神不知鬼不覺的藥死那豎子!”
李安生怕宇文護不同意似的,繼續說:“小人聽說隋國公世子對甜食不服,如此這般好下手的緊,只需要……”
“不。”宇文護施施然抬起手來,阻止了李安的話頭,笑了笑,表情很是隨和的說:“不必如此。隋國公世子此人并不簡單,還是不要輕易招惹的好,再者……如今老夫已經與人主撕開了臉皮,不宜招惹隋國公府,腹背受敵不是明智之舉。”
李安雖不甘心,但宇文護都已經說的如此明白了,他也不好僭越造次,只得暗暗的瞪了一眼楊兼。
楊兼帶著小包子楊廣坐在席上,人主很快便來了,小皇帝宇文邕踏著輕快的步伐,臉上笑容得體,仿佛那日里的兵變和刺殺不曾發生一般,笑瞇瞇的走進來,甚至笑的天真無邪。
眾臣躬身迎接,小皇帝宇文邕親自走過去,毫無芥蒂的扶起宇文護,親切地說:“兄長,何故如此生分呢!今日乃是狩獵燕飲,寡人與諸位同樂,幸酒便是了,不必遵循如此多的繁文縟節。來,兄長,你與寡人一同坐上手。”
小皇帝宇文邕仿佛患上了健忘癥,那時在北地里的小獵場,你死我活的場面兒好像只是楊兼的一場幻覺。宇文邕親切的拉著宇文護的手,兩個人稱兄道弟,一同往上手席位走過去。
宇文護則是恭敬謙和的作禮,連連擺手說:“不可不可,人主,君臣之別不可忘懷,臣又怎么敢僭越人主呢?”
宇文護推辭,宇文邕謙讓,儼然好一副君臣和睦的喜人場面,楊兼百無聊賴的看著那兩個人假惺惺的寒暄,不,惺惺相惜,差點子便要打瞌睡。
等到二人謙讓完畢,眾人這才得以入席,燕飲正式開始。
楊兼將承槃中的肉食分成小塊,夾給小包子楊廣,畢竟小包子年紀太小,楊兼身為一個便宜好父親,自然要投喂兒子了。
小包子堵著小嘴巴,鼓著腮幫子,一嚼一嚼的動作奶氣爆棚,楊兼已然用盡了自己的洪荒之力,這才克制住自己去戳便宜兒子腮幫子的舉動。
楊兼笑著說:“兒子,好吃么?”
楊廣吃著飯還不忘了討好楊兼,使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藝,伸長短短的小脖子,咕咚將大肉咽下去,奶聲奶氣的說:“沒有父父做的好粗!”
果然,楊廣的情商極好,是最懂得如何取悅旁人的,俗話說得好啊,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馬匹拍的是恰到好處,加之楊廣如今的長相可愛又乖巧。
這么小的孩子,能說甚么瞎話?
楊兼拿起帕子,給小包子擦了擦嘴邊的肉醬幌子,說:“等回去之后,父父再做烤鴨給你食,如何?”
雖楊廣對吃食一直“無欲無求”,但聽楊兼提起烤鴨,瞬間便想到了那棗紅光澤的鴨饌,外酥里嫩,蘸著甜面醬裹著白生生的荷葉餅,加上兩根一字蔥,那味道絕了,便是這般想著,亦能口舌生津。
小包子立刻點點頭,“嗯嗯”了兩聲,甜甜的拉著長聲說:“好——”
楊兼正在投喂兒子,坐在旁邊席位上的老二楊整突然伸過手臂,戳了戳楊兼。
燕飲是標準的分餐制,兩個人的席位并在一起,楊兼帶著小包子,老二楊整便和老三楊瓚坐在了一起,楊兼和他們的席位隔著一條可以供人行走的窄路,女酒捧著酒器來回穿梭斟酒。
楊整突然伸手過來戳楊兼,楊兼奇怪的轉頭說:“二弟你做……”甚么……
楊兼的話還未說出口,一轉頭,登時與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四目相對。
——順陽公主!
原楊整戳他,是想要提醒楊兼,順陽公主來了,楊兼完全沒有防備,正好被順陽公主抓了一個正著,想躲都躲不掉。
楊兼下意識的去看三弟楊瓚,楊瓚隔著楊整坐在席上,正在專注的用膳,專注的勁頭恨不能把承槃都給啃了,不過余光偷偷的瞥著他們這個方向。
楊兼登時有些頭疼腦脹,自己無心去理會甚么兒女私情,再者說了,楊兼因著童年的陰影,不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自然也不想和任何人有親密的干系,順陽公主的好意,楊兼也只能心領了。
楊兼眼目一瞥,立刻瞥到了便宜兒子擋箭牌,上次楊兼已經使用過“擋箭牌”,效果不錯,眼眸一動,今日便如法炮制。
順陽公主走過來,還未開口說一個字兒,楊兼一把抱起小包子,讓小包子親密的坐在自己懷中,打起一百二十個好父親的溫柔,立刻夾了一筷子肉,對小包子說:“乖兒子,來張嘴,父父喂你。”
楊廣:“……”
楊廣眼皮一跳,他不知旁人看在眼中覺得如何,反正從楊廣這個角度看上去,楊兼的面容和溫柔一點子關系也沒有,笑的仿佛是個不懷好意的拐子。
楊廣是個多精明之人,一眼便看出來了,父親對順陽公主無意,所以用自己當擋箭牌。楊廣并不在乎這個,畢竟他要討好楊兼,互利互惠也罷,單純利用也罷,只要對自己有利便可,如果自己這個擋箭牌能博得父親進一步的寵信,何樂而不為?
楊廣立刻配合起來,只見小包子張開肉嘟嘟的小嘴巴,奶聲奶氣的說:“啊——”
楊兼把肉喂給小包子,小包子“砸砸砸”的咀嚼起來,特別配合的舉著小肉手亂指,說:“辣個辣個、辣個!還與介個!窩都想要吃,可素……可素夠不到,父父喂窩!”
楊兼這個做“老父親”的,突然異常欣慰,兒子太乖巧了,太好使了!
楊兼立刻夾起小包子想吃的菜色,喂給小包子,揉了揉小包子的頭發,說:“兒子,嘗嘗這個。”
小包子:“好粗好粗!”
楊兼:“兒子,再嘗嘗那個。”
小包子:“好粗好粗!”
楊兼:“兒子,再喝點雉羹。”
小包子:“好粗好粗!”
順陽公主根本沒來得及開口,只看到一副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場面,楊兼身為人父,簡直溫柔似水,又溫柔又仔細,叫人好生羨慕嫉妒,愣是叫順陽公主插不進話來。
順陽公主兀自站了一會子,實在找不到話題,只好轉身離開。楊兼看著順陽公主離開,慢慢松了一口氣,不過他還沉浸在投喂小包子的“快感”之中,也不知為何,總覺得養成很有成就感,看著小包子“砸砸砸”的吃飯,好似比自己吃著還香。
楊兼又夾了大一筷子的肉,送到小包子嘴邊,說:“兒子,再食一口這個。”
楊廣有一種錯覺,自己并非是楊兼的擋箭牌,而是一只鴨子,楊兼分明是想要把自己喂肥,回了京兆好做烤鴨吃!
順陽公主堪堪轉身離開,小包子再也忍不住,向后一仰,癱倒在楊兼懷中,松散的攤開小胳膊小腿兒,一雙貓眼變成了死魚眼,生無可戀的說:“父父……窩……實在食不下了……”
楊兼:“……”
順陽公主前腳剛走,后腳便有人來了,楊整又戳了戳楊兼,楊兼還以為順陽公主又來了,抬頭一看,并非是順陽公主折返回來了,而是……
“呦,小玉米?”楊兼笑著看向來人。
來人不是旁人,正是楊兼昔日里的小仆,小皇帝宇文邕的伴讀,蜀國公府的幼郎主——尉遲佑耆。
尉遲佑耆細作的身份已然曝光,因此并不需要再裝作不堪入流的妓子,他此時穿著一身華袍,分明是一樣的清秀臉面兒,但擺脫了故作柔弱的模樣,氣質便是不一樣的。
尉遲佑耆天生的男身女相,身材也不高大,反而有些纖細,但腰身挺拔,一臉冷漠肅殺,若不是親眼所見,怎么也想不到這樣富貴的人物兒,竟然能屈尊降貴到裝作妓子,混入隋國公府,可以說尉遲佑耆是個實打實的狠主兒。
尉遲佑耆手中端著一只羽觴耳杯,杯中盛著酒水,來到楊兼的席位旁邊,臉色冷漠又平靜,眼神甚至還有些狠戾。
楊瓚立刻站起來,攔在尉遲佑耆面前,戒備的說:“你來做甚么?”
尉遲佑耆先前裝作妓子小仆,但他真實的身份和楊整楊瓚差不里,都是國公之子,雖不是世子,但身份也十足尊貴,楊瓚便是怕尉遲佑耆覺得屈辱,所以前來報復。
加之尉遲佑耆的眼神冷冷的,楊瓚更是戒備。
楊兼笑了笑,用腰扇敲了敲楊瓚的肩膀,說:“三弟,無妨。”
尉遲佑耆頓了頓,隔了很久,這才緩慢的開口,說:“我是來賠不是的。”
“賠不是?”楊瓚以為自己的耳朵聽岔了,尉遲佑耆這一臉的兇神惡煞,竟然是來賠不是的?不知情的還以為是來踢館的呢。
楊兼卻并不驚訝,笑著說:“小玉米,兼可不記得,你有甚么地方對我不起啊?”
尉遲佑耆的聲音很清冷,說:“佑耆受人主之托,不得已隱瞞身份,并不是有意欺騙世子,加之世子不計前嫌,在小獵場力挽狂瀾,營救人主,佑耆感激不盡,請世子受佑耆一拜!”
尉遲佑耆是個行動派,說跪便跪,當真雙膝一曲,立刻便要跪在地上。楊兼眼疾手快,一把撈住尉遲佑耆的胳膊,不讓他下跪,說:“等等,這人多眼雜的,你我都是國公之子,你一跪下來,他們還當兼欺負了你去。”
尉遲佑耆看了看左右,他們這邊聲音有些大,果然很多人都望過來,似乎想看熱鬧。
尉遲佑耆干脆說:“既然無法下跪賠禮,世子想要佑耆如何賠禮,只管支會一聲便是,世子救駕有功,便是我尉遲佑耆的大恩人,只要世子您開口,無論是刀山火海,亦或者肝腦涂地,佑耆絕不眨一下眼睛。”
楊兼笑了笑,說:“這可是個敲竹杠的好機會啊,尉遲小郎主乃是蜀國公之子,若是兼要少了,豈不是看蜀國公不起?”
尉遲佑耆聽楊兼這般說,突然有些緊張,握著耳杯的手指發白,輕聲說:“佑耆……佑耆雖是蜀國公之子,但……但乃是庶出,所以如果世子想要財幣的話,佑耆可能……可能給不得太多。”
楊兼一揮手,說:“誒?誰說我要錢?談錢多傷感情,兼要……”
楊兼輕笑一聲,腰扇的尖端輕輕撞擊著尉遲佑耆手中的羽觴耳杯,耳杯中的酒水微微震蕩,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楊兼笑著說:“兼要尉遲小郎主,飲盡此杯。”
“飲……”
何止是尉遲佑耆吃了一驚,就連老二楊整和老三楊瓚同樣吃了一驚,驚訝的看向楊兼,只覺得楊兼這個要求似乎開的太虧了。方才看楊兼的表情,還以為他要坐地起價,這價格怎么也要比宇文會欠款的萬萬錢多,哪知道楊兼只要尉遲佑耆罰酒一杯!
尉遲佑耆久久不能回神,瞪大了一雙眼睛,那冷漠的面容瞬間土崩瓦解,好像融化的冰雪,透露出一絲清秀的孩子氣,喃喃的說:“只要……只要佑耆飲盡此杯?”
楊兼笑著說:“怎么?一杯不夠?行行,那你飲兩杯,隨意。”
尉遲佑耆更是懵了,盯著楊兼久久不能回神,楊兼笑的很是溫和,說:“尉遲小郎主何罪之有?你忠心人主,忠肝義膽,兼佩服還來不及,又如何會怪罪小郎主呢?”
楊兼說著,伸手抄起案幾上的羽觴耳杯,猩紅色的羽觴搭配著青銅質地的古制耳杯,微微擎起一點子,襯托著楊兼的君子之風。楊兼笑著舉杯,說:“敬忠義。”
尉遲佑耆仿佛定格了一樣,還是不動,眼睜睜看著楊兼將羽觴耳杯中的酒水飲盡。
楊兼也不嫌冷場,笑了笑,又說:“是了,小郎主乃是隴右人士,蜀國公又常年在隴右之地,也不知小郎主在京兆有沒有落腳之地?倘或小郎主沒有方便落腳的地方,不防來我隋國公府,兼掃榻以迎。”
尉遲佑耆一直怔愣著,聽楊兼說到這里,也不知怎么的,眼圈子竟然紅了,一句話不說,直接調頭便跑。
楊整摸不著頭腦,撓了撓后腦勺,說:“大兄,你是不是把尉遲小郎主給惹哭了?”
楊兼笑瞇瞇的看著尉遲佑耆離開的背影,十拿九穩的說:“那是感動哭的。”
楊瓚嘆氣說:“大兄何必對蜀國公之子如此上心?”
楊兼抬起手來摸了摸楊瓚的發頂,說:“乖,三弟不必吃味兒。”
楊瓚別開楊兼的手,趕緊整理自己的鬢發,說:“大兄,別開頑笑。”
楊兼收斂了笑容,嘩啦一聲抖開腰扇,說:“看得出來,尉遲佑耆是個重感情之人,他這樣的人擺明了是……缺愛。”
楊兼所說的粗俗,但大抵是沒錯的。別看尉遲佑耆出身風光,但其實尉遲佑耆只不過是蜀國公府中的一個庶子,蜀國公那么多兒子,寵愛又怎么會分給一個小小的庶子呢?
楊兼挑了挑眉,說:“人主對尉遲佑耆一點的好,尉遲佑耆便心甘情愿屈尊降貴,寧肯扮成妓子混入我隋國公府,可以說是回敬了十分的恩德,你們說……倘或為兄對尉遲佑耆兩點的好,尉遲佑耆會怎么樣?”
楊整一拍腦袋,說:“我知道!尉遲小郎主定會回敬大哥二十分的恩德!”
楊兼一收腰扇,笑著說:“還是二弟聰慧。”
楊整第一次聽旁人夸自己聰慧,往日里都是聽旁人夸三弟聰慧,今日可算是長了臉面兒了,自豪的挺起健壯的胸膛,還遞給楊瓚一個微微得瑟的眼神。
楊瓚無奈的搖搖頭。
楊兼笑著說:“放心,咱們穩賺、不賠,絕不是虧本兒的買賣。”
就在兄弟三人“算計”尉遲佑耆之時,小皇帝宇文邕突然朗聲說:“各位,靜一靜,寡人有話要說。”
幕府營帳很快安靜下來,群臣回歸自己的席位,靜靜的等待人主發話。
小皇帝宇文邕笑的十分親和,還有些許的孩子氣,說:“想必各位也都聽說了,這隋國公世子才華逼人,日前做了一道天上僅有地下絕無的魚饌,名喚香烤魚豆腐。”
眾人屏息凝神,聽著小皇帝發言,不知人主為何突然提起這香烤魚豆腐,魚豆腐雖好食,但如今正是燕飲之時,席間也沒有魚豆腐,提起來豈不是莫名其妙?
便聽小皇帝宇文邕笑瞇瞇的說:“寡人昔日里并未發現隋國公世子的大才,險些埋沒了這等子奇才!正巧了,天官主膳中大夫年邁辭官,主膳空缺,寡人便尋思著,既然隋國公世子如此偏愛理膳,不如寡人便做這個伯樂,讓隋國公世子堵了這個空缺,上任主膳中大夫……隋國公世子,你意下如何?”
他這話一落,寂靜的幕府營帳登時沸騰起來,仿佛是煮沸的滾水,喧嘩之聲,竊竊私語之聲不絕于耳,此起彼伏。
主膳中大夫乃是天官膳食里面最高一等,正五命,也就相當于其他朝代的五品官員,這個官階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而且在宮中當值,能在皇帝面前混個臉熟。
但說到底,主膳中大夫雖屬天官,但相比負責禁衛的左右宮伯,負責監察考察的司會大夫,負責國庫出納的太府大夫,負責皇親貴胄事物的宗師大夫、負責稽核簿籍的計部大夫等等,都顯得太不入流了。
因著主膳再好聽,也是個下等的廚子!
楊兼那日里在小獵場力挽狂瀾,讓小皇帝和大冢宰握手言和,平息了這次的兵變和暗殺,哪知道小皇帝宇文邕卻是個“忘恩負義”之徒,不知道褒獎楊兼便罷了,竟然還要給他扣一個主膳中大夫這種可笑的帽子。
堂堂隋國公世子,倘或真的上任主膳中大夫,那往后里走到哪里,還不被人笑掉大牙?
楊整沉不住氣,登時怒了,楊瓚是個“憤青兒”,關鍵時刻比楊整還沉不住氣,便要站起來理論,楊兼本人卻是最沉得住氣的那一個,一手一個,當機立斷,將兩個弟弟全部按住,不讓他們出頭。
楊兼心里明白得很,自己力挽狂瀾,的確是小皇帝的恩人,但是這種恩人,小皇帝怕是感激不起來,畢竟楊兼可是看足了小皇帝丑態之人,估摸著小皇帝是為了面子,所以想要隨便找個茬兒,激怒楊兼,好抓住楊兼的把柄。
楊兼哪里能讓他得逞,況且在楊兼看來,理膳并不是甚么下九流之事。楊兼幼年父母離異,父親不管,母親躁郁,親戚們更是冷眼旁觀,將楊兼當成茶余飯后的各種談資,如果沒有這自己摸索出來的做飯手藝,恐怕楊兼早已餓死過去,因此楊兼并不覺得理膳是一種下九流的罪過。
楊瓚氣憤的說:“虧得大兄日前還安慰人主,人主竟這般對待大兄!”
楊兼無所謂的笑笑,長身而起,就在眾人都以為楊兼要羞憤拒絕之時,楊兼卻施施然的拱手,笑著說:“兼拜謝人主恩典!”
別說是旁人了,便算是小皇帝自己,也足足吃了一驚,沒想到楊兼竟然沒有推辭,一口答應下來。
小皇帝宇文邕吃驚的說:“隋國公世子,你聽好了,是主膳中大夫。”
楊兼的笑容還是如此平靜,恭敬的說:“是,兼聽得清清楚楚,是主膳中大夫。人主恩典信任,正巧兼又偏愛理膳,兼私以為,能勝任自身偏愛之職,乃是一種萬幸,多謝人主恩典。”
楊兼的言辭不卑不亢,并非是一種強弩之末的強顏歡笑,一點子也沒有不自然,好像主膳中大夫真的是一種旁人求之不得的美差肥差。
小皇帝震驚不已,宇文護瞇著眼睛,不由在楊兼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子,自言自語的說:“此子,不同尋常。”
楊廣瞥眼去看楊兼,楊兼受封之后,該吃吃,該喝喝,一點子也沒有不適,不適的反而是刁難楊兼的小皇帝。
楊廣不由瞇了瞇眼睛,沒成想父親年輕之時,竟然如此沉穩持重……
楊兼正在吃喝,隋國公楊忠便走了過來,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欲言又止,黑著臉嘆氣說:“你若是不想上任這主膳中大夫,我這就去與人主說道,我這個隋國公好歹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楊建笑了笑,說:“阿爺多慮了,兒子并無不快,不管是主膳也好,天官也好,中大夫也罷,下大夫也罷,兒子絕不會給阿爺丟臉的。”
楊忠本是來安慰楊兼的,沒成想竟被楊兼給安慰了,抬手拍了拍楊兼的肩膀,最后只說了一個字:“好!”
楊兼燕飲之上受封,這事兒便敲定了,一回到京兆,楊兼便會上任主膳中大夫。
狩獵燕飲之后,第二日歇息,第三日便開始啟程,返回京兆。眾人回城,楊兼特意囑咐了,一定要將楊老四帶上。
高長恭并不知道自己已經露餡兒了,他心中存著僥幸心理,高乃北齊的國姓,自己并未透露,反而說是姓楊,楊兼不應該懷疑自己才是。再者,高長恭如今在北齊也不算出名,又是第一次上戰場,打仗之時還戴了面具,楊兼更不應該識得自己才對。
高長恭左思右想,只覺自己不該露餡,怕是楊兼在詐自己,只要自己穩住,便不會露出馬腳。他哪里知道,其實他的馬腳早就露出來了,因為楊兼和他的思考面兒根本不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楊兼來的時候騎馬,只覺騎馬很是“辛酸”,回去之時特意弄了一輛輜車,坐車回去多滋潤?便打著小包子楊廣不易顛簸勞累的借口,抱著兒子坐進了輜車里。
楊兼坐進輜車,打起車簾子向外看了一眼,這會子楊老四,不,應該說高長恭正“賊眉鼠眼”的亂瞟,似乎是想趁著營地整頓開拔的時機,趁亂溜走。
楊兼哪里能如他的愿?立刻朗聲說:“小四兒!小四兒,嘿,老四,叫你呢!”
高長恭:“……”
楊兼喚的如此“親切”,嗓音又大,高長恭想要裝作聽不見都不行,只好硬著頭皮,擠出一個傻笑,奈何高長恭的面容俊美,即使是傻笑也如此的耐看。
高長恭偽裝成一個結巴,嘿嘿傻笑說:“世世世……世子……您找小人?”
楊兼扒著輜車的窗子,從里往外看,說:“甚么大人小人的,都說了,你已經是我們家的人了,便別這么生分。來來,輜車里還有地兒,你來和為兄一起同乘,如何?”
高長恭本想趁機溜走的,他武藝不弱,趁亂還有些機會,倘或上了輜車,豈不是上了賊船?在楊兼的眼皮子底下還怎么溜走?
高長恭面色僵硬起來,還是裝作結巴的說:“這這這……這使不——不得!”
“有甚么使不得?”楊兼故意一板臉,說:“小四兒你這般推拒,難不成心里有鬼?”
“鬼……”高長恭心中一凜,不敢再與楊兼執拗,松口說:“沒、沒有鬼,既然世子子……美意,小人、人——就卻之不恭了。”
楊廣無奈的看了一眼楊兼,總覺得楊兼在戲弄人。其實楊兼吃甜食和不吃甜食,本質里都一樣……
眾人從原州回了京兆,這一路上大家伙兒也累了,回去之后本打算各自休息的,楊兼還沒帶著小包子回屋舍,楊整和楊瓚便來了。
楊瓚說:“大兄,宇文會來了,說是有天大的事兒要見大兄。”
楊整皺眉說:“那廝有甚么正經事兒?要不要我幫大兄趕他出門?”
楊兼想了想,擺手說:“無妨,見一見也行。”
眾人剛到了京兆,還沒歇下腳,宇文會竟然馬不停蹄的趕到了隋國公府,當真是稀罕的事兒。
楊兼發現了,這個宇文會雖有的時候不靠譜,但宇文護能在關鍵時刻用他,宇文會絕對有自己的過人之處,因此還是見一見的好。
宇文會等在廳堂,做賊一樣左顧右盼,似乎生怕隋國公楊忠會突然出現,宇文會這個小輩兒,還是很懼怕隋國公之威嚴的。
楊兼領著“乖巧”的小包子,身后跟著二弟三弟,施施然走進廳堂,說:“甚么風兒,把宇文三郎主給吹來了?”
宇文會見他可來了,還是一副偷偷摸摸的模樣,立刻大步竄過來,伸手就要去拉楊兼。
楊整反應很快,“啪!”直接橫劍在身前,抬了抬下巴,冷聲說:“往后退。”
宇文會吃了一驚,說:“我是來給你們通風報信的,你們便這樣待我?那烤鴨爐還是我給你們找工匠燒的呢。”
楊兼笑瞇瞇的說:“是了,驃騎大將軍不說,兼險些忘了,驃騎大將軍可還欠兼一萬萬財幣呢,大將軍今兒個過來,是準備還錢的?”
宇文會臉色發僵,有些期期艾艾的說:“不是,我……我是來給你通風報信的,這消息絕對可靠,我若是說了,能不能……你能不能給我減點錢款。”
楊廣眼皮一跳,冷漠的丟給宇文會一個鄙夷的眼神。
楊兼踱著步,悠閑的說:“要看你說的是甚么事兒了。”
宇文會沒法子,只好說:“千真萬確,我是從阿爺那里聽來的。你不是馬上便要上任主膳中大夫了么?我阿爺手底下有個主膳下大夫,名喚李安,不知道你識不識得此人。”
李安?頗有印象。楊兼便點了點頭。
宇文會小聲說:“這個李安,恐怕是妒你理膳的手藝好,一直想要給你使絆兒。如今你是主膳中大夫,壓了他一個頭等,他更是不服不忿了,就在我阿爺面前一個勁兒的攛掇,讓你負責接待突厥燕飲一事。”
“突厥燕飲?”楊兼瞇了瞇眼睛。
宇文會點頭,說:“正是,我偷偷聽來的,絕沒有假,李安這會子還在我家府中,都沒離開,我一聽是你的事兒,巴巴的跑過來給你通風報信,夠義氣不夠?”
楊兼笑著說:“難道不是為了減錢款?”
宇文會:“……”
宇文會咳嗽了一聲,繼續說:“咱們繼續說突厥燕飲啊,你們別打岔!”
楊瓚說:“打岔的分明是你。”
宇文會皺眉說:“你看看你,又打岔了不是!”
北周和北齊是南北朝時期北面勢均力敵的兩股勢力,一直以來北周和北齊大小征戰不斷,你來我往,誰也不甘示弱。
而北周和北齊更加往北的地方,便是突厥的疆域。
突厥一詞,從出現在歷史之中到眼下,不過二十年左右,然而突厥部落迅速崛起,異常壯大,消滅柔然,遠征西域,威震吐谷渾和白匈奴,幾乎稱霸草原。
突厥如此強大,又在北周和北齊的“家門口”,因此北周與北齊膠著之計,都會想到拉攏突厥人“入股”,如果誰能拉攏突厥成為盟友,那么誰就有可能覆滅對方,成為北方真正的霸主!
這些年來,突厥對北周和北齊的態度十足暗昧不定,打個比方來說,這突厥便仿佛是在養魚塘,想做個海王,北周和北齊都是突厥的備胎,誰給的利益多,突厥便幫助誰,有的時候突厥還腳踏兩條船,想要兩面得利。
北周的朝廷不是不知道突厥的兩面三刀,但是如果貿然和突厥決裂,便是將突厥推向了北齊,如此一來得不償失,絕對會招惹極大的禍患,所以即使知道突厥的嘴臉,還是要受著,畢竟這就是政治。
突厥一度與北周的關系陷入了僵持,這次突厥主動與北周示好,突厥木桿可汗派遣使者出使京兆,準備獻上突厥的方物,也就是他們那面的特產。
倘或只是送來方物,北周的朝廷也不會如此重視。這次不同尋常,突厥的木桿可汗不只是讓使者送來特產,更是讓使者送來了自己的女兒。
無錯了,突厥的木桿可汗放話,想要和北周聯姻,只要和北周結為姻親之好,便將一同發兵,共同攻打北齊。
說起來,其實早年之時,突厥可汗便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小皇帝宇文邕的父親,不過當年可汗之女還沒嫁過來,小皇帝的父親便病逝了,如此一來,姻親沒有結成,一直拖到了現在。
木桿可汗第二次提出聯姻,想要把自己另外一個女兒嫁到北周來,讓女兒成為北周小皇帝宇文邕的皇后。
宇文護冷冷一笑,說:“問題便出在這里了!突厥想要把女兒嫁過來,齊人能答應么?”
北齊絕對不能答應這次聯姻,倘或北周真的和突厥聯姻,那么北齊就危險了,北齊的皇帝絕對不能坐以待斃,于是派出使者出使突厥,送去了大量的財幣珠寶,賄賂木桿可汗,想請求木桿可汗將女兒嫁到北齊,而不是北周。
之前說過了,突厥對于北周和北齊的問題,就像是在養魚塘,兩面都是備胎,無關真愛,北齊突然大力討好突厥,大獻殷勤,木桿可汗便有些變卦,又想要反悔,將女兒送到北齊去。
北周和北齊為了爭奪木桿可汗的女兒,那真是煞費苦心,用心良苦。
宇文會笑著說:“最后突厥說了,他們突厥的兒女都有自己的想法,因此可汗之女想要嫁給誰,要看可汗之女自己的想法!這都是甚么事兒,一個女子,還想自己決定終身大事?都是托辭!”
宇文會感嘆著,便聽到楊兼幽幽的說了句:“直男癌。”
宇文會“啊?”了一聲,說:“甚么……甚么癌?甚么意思?”
楊兼又搖頭,說:“說是直男癌,都侮辱了直男。”
宇文會:“……”到底甚么意思?仿佛不是甚么好話。
宇文會硬著頭皮又說:“其實突厥就是貪婪,說甚么讓可汗之女自己挑選可心的郎君,便是想要兩邊價高者得,我們與齊人叫價,突厥便能坐收漁翁之利。”
雖宇文會的確“癌”了一些,但他分析的是正確的。木桿可汗并不是真的想讓自己的女兒挑選郎君,而是等著看北周與北齊“撕逼”,反正最后得益的是突厥。
因此這次突厥的使者團,不只是有使者,木桿可汗的女兒也會親自前來相看小皇帝宇文邕。這對宇文邕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恥辱,但誰也沒有法子,還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殷勤來迎接。
所以這次的突厥燕飲,至關重要,必須異常隆重,不得出現半點子差池。
宇文會說:“李安便向我阿爺進言,說隋國公世子是主膳中大夫,雖剛剛上任,但精通理膳無人能及,一定能做出合乎突厥口味的膳饌,讓你來主持這次的燕飲呢!”
楊兼可謂是“新手上路”,對于主膳這個行當甚么也不懂,李安故意如此安排,就是想要看楊兼出丑,好報復楊兼。
宇文會說:“我阿爺八成會同意,不,九成。”
楊瓚聽到這里,冷冷的說:“沒一個好東西。”
他指的自然是小皇帝宇文邕和大冢宰宇文護了,楊兼力挽狂瀾,救的可不只是小皇帝一個人,說到底也救了宇文護一命,但是這兩個人誰也沒有記住楊兼的好,反而一個個刁難起楊兼來。
楊兼笑了笑,這便是官場。不,確切的來說,這便是人性,而宇文邕和宇文護做的,也無可厚非,起碼沒有直接沖著楊兼背后捅刀。
楊兼上下打量著宇文會,說:“驃騎大將軍的通風報信結束了?倘或只是這些,晚一些天官膳部自會通傳于我,驃騎大將軍這消息,值不得幾個子兒啊?最多……給你算個辛苦費,兩百錢罷。”
“兩……兩……”宇文會舉起兩根手指頭,隨即揉了揉額角,說:“行行行!我還沒說完,你怕是早就看出來了罷,便不要戲弄于我了!”
楊兼悠閑的搖著折扇,一點子也不著急,說:“說。”
宇文會更是神秘,壓低了聲音,生怕隔墻有耳有人聽到,說:“我有一個消息,是安插在突厥細作回稟的,主膳下大夫李安必然都不得知。”
楊兼笑了笑,宇文護竟然還在突厥之中安插細作,不過也對,能混到驃騎大將軍這個官階,誰又是個簡單的人呢?
宇文會低聲說:“其實可汗之女此行帶來了一個難題,便是關于燕飲的。”
可汗之女這次來北周,是為了看北周誠意的,因此帶來了一個難題,想要刁難刁難北周,這個難題同樣也會帶給北齊,看看雙方的反應如何。
宇文會說:“這可汗之女想要咱們的膳夫做出一種漿飲,咱們大周之人覺得好飲,又同時能合乎突厥的胃口。”
楊整蹙眉說:“這如何行得通?”
楊整常年在外征戰,他熟悉突厥的飲食習慣,和北周之人是不一樣的,怎么可能有一種漿飲,同時能合乎兩種人的口味?這就好像北人喜歡飲酪漿,而南人喜歡飲茶一樣,兩邊勢同水火,決計不可能吃到一起去。
宇文會又說:“這不算完!倘或只是如此,那也不算是難題了……”
楊瓚憂心的說:“竟還有難題?”
宇文會頷首說:“這漿飲,不只是要合乎咱們大周和突厥人的口味,讓兩邊的人都覺得可口,還要能飲甜口,亦能飲咸口!”
“這……”楊整都聽懵了,說:“又能吃甜,又能吃咸?這是甚么口味?”
楊瓚亦說:“突厥分明是難為人,這如何能做得出來?”
自古以來,南北之爭,在口味上無外乎就是咸甜之爭,這又能甜著飲,又能咸著飲,到底是甚么妖邪?
楊廣素來鎮靜,此時都微微蹙起眉頭,那小包子臉皺起來,一本真經的憂心模樣,好似在裝老成,小大人兒一般,十足可人。
楊兼見眾人陷入了苦思,他反而越發的鎮定起來,笑著說:“可甜可鹽?不錯。”
眾人立刻全都看向楊兼,楊整和楊瓚異口同聲說:“大兄可有法子?”
楊兼輕搖折扇,仿佛一個紈绔公子,偏偏給人一種安心之感,十拿九穩的說:“若沒法子,怎么做你們兄長?”
楊廣十足好奇,便奶聲奶氣的說:“父父,又能甜,又能咸,父父打算做神馬鴨!”
楊兼張開了張口,吊足了眾人胃口,卻沒有回答,而是盯著宇文會打量,笑瞇瞇的說:“隔墻有耳,天機不可泄露。”
宇文會一口氣差點噎死自己,畢竟他也很想知道,這又能甜,又能咸的漿飲到底是甚么,倘或旁人說能做出這種漿飲,絕對是大言不慚的吹牛,但楊兼這般說辭,宇文會莫名便相信了。
他如今百爪撓心的,就想知道這種漿飲是甚么,偏偏楊兼不說出口來。宇文會說:“你這樣不厚道,我巴巴的趕來給你們通風報信,你卻這般卸磨殺驢?”
楊兼轉身走到門口,說:“倘或驃騎大將軍是驢,兼不介意卸磨,做個驢肉火燒來食。”
他說著,朗聲說:“來人,送客!”
仆役立刻進來,恭敬的對宇文會說:“驃騎大將軍,您請。”
宇文會氣的喘粗氣,說:“你、你當真是好。”
楊兼挑眉說:“我阿爺很快回來了,驃騎大將軍可是想留下來與阿爺飲個小酒兒?”
宇文會一聽楊忠,登時泄了氣,說:“我走還不行?”
說罷了,宇文會趕緊夾著尾巴便往外跑,他其實也是從府中偷跑出來的,巴巴的又往回跑去,臨走的時候還不忘了折返回來,小聲說:“怎么也給我算兩千萬錢!就這么說定了!”
眾人眼看著宇文會說了一句,又快速跑走的背影,都深深的嘆了口氣,丟了一個鄙夷的眼神過去……
楊瓚第一個收回目光,說:“大兄,到底是甚么法子,能應對突厥人?當真是新奇的緊。”
楊整也說:“是啊大兄,是甚么美味兒?”
楊兼神秘的說:“為兄這就去膳房看看食材,等做出來,先讓弟親與我兒品鑒一番。”
楊整和楊瓚一聽,立刻躍躍越試,就連一向老成持重的楊廣,莫名也有些躍躍欲試,越發的想知道,這又能甜,又能咸的神奇漿飲到底是何物了。
楊兼帶著眾人往膳房而去,膳夫們見到幾位郎主來了,也不奇怪,畢竟之前楊兼還搞了一個烤鴨爐回來。
楊兼走進膳房,挑挑揀揀一番,微微蹙眉,似乎是沒有他要的食材,招手叫來膳夫,說:“咱們府上,有沒有芋頭?”
“芋?”
膳夫吃了一驚,納罕的看著楊兼。
二弟楊整和三弟楊瓚也十足吃驚,楊瓚說:“大兄,你要芋做甚么,那鄙陋的糧食,府中應該無有罷。”
芋頭這種東西,在古代是很常見的吃食,但一直不怎么入流。《史記》中的項羽本紀中記載了一句話“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大抵的意思就是,今年糧食收成不好,百姓貧困饑餓,士兵只能吃芋頭和豆子。
如此看來,芋頭并非甚么稀罕物。
楊瓚素來不喜食芋頭,隋國公府雖然不奢靡,但也不會讓郎主食芋頭這種糧食,所以府中沒有芋頭,膳夫們乍一聽,盯著楊兼的眼神,還以為楊兼想起一出是一出,想要“體驗生活”。
楊兼笑了笑,聳了聳肩膀,說:“看來今兒個是做不出來了,勞煩你們幫我找一些芋頭來。是了,還要一些晾好的肉干,明日備用。”
膳夫們誰也不知道楊兼用芋頭和肉干做甚么,難道要做芋頭燉肉?但還是應承下來,答應給楊兼明日準備著。
兩個弟弟,還有小包子楊廣也越發的奇怪,百爪撓心一般,這芋頭和肉干,怎么又能做成咸口,又能做成甜口?
楊兼吩咐了膳夫就準備離開了,明日再來膳房。剛一出膳房大門,便看到膳房對著的后門進進出出都是人,一些子五大三粗之人,托著木推車,似乎正在運送糧食和木柴。
膳夫正巧把需要芋頭的事情告訴那些人,讓他們明日送一些上好的芋頭來備用。
楊兼本已經要離開,哪知道只是瞥了一眼嘈雜的人群,險些差點子笑出聲來。人群之中有一個人十足扎眼,那人身材高大,比旁人都高了不少,故意佝僂著身子,卻還是鶴立雞群。
面上涂得黑漆漆的,遮蓋了原本的面貌,那張臉面五官是一點子也看不出來,但正因為黑漆漆的,反而更加惹眼,臟的也太過了,仿佛打從娘胎里就沒洗過澡一般。
那人縮著脖子,佝僂著身子,推著一只木推車,排在隊伍里,準備從隋國公府的后門離開。楊兼的目光一瞥過去,那人便立刻低下頭,把頭壓得很低,想要極力降低存在感。
楊兼忍著笑意,這不是被自己“強擄”來的蘭陵王高長恭么?果然是一刻也不閑著。回京兆的路上,高長恭因著與楊兼楊廣同乘,根本沒有間隙逃跑,只得跟著回了京兆。
哪知道一回到京兆,高長恭又想要逃跑。高長恭的計劃本是萬無一失的,跟隨著進出的仆役,從膳房后面的小門離開。后門偏僻,又都是下人,貴胄是絕不會多看一眼的,奈何楊兼并非是一般的貴胄,而是一個專門喜歡往膳房鉆的貴胄。
楊兼一眼便看透了高長恭,何止是楊兼,楊廣也看透了,楊瓚指著高長恭說:“那男子……”
只有楊整一個人傻笑,說:“怎么的?嗬,夠臟的。”
楊兼示意楊瓚不要多話,搖著腰扇施施然走過去。楊兼可是隋國公寧國府的世子,未來的隋國公府,仆役們見到世子來了,立刻躬身作禮,殷勤的說:“世子!”
“世子好!”
“好好好。”楊兼浮夸的點頭,說:“你們繼續,忙你們的,本世子就看看,隨便看看。”
他說著,停在了高長恭背后不遠的地方。
高長恭見他站在自己背后,更是極力壓低身子,降低存在感,眼看著便要隨著隊伍走出隋國公府。
就在高長恭抬起腿來,準備踏出去的一剎那,“唰!”一把腰扇橫在高長恭面前,高長恭下意識瞇眼回頭,瞬間又收斂起自己的表情,說:“世子。”
楊兼點點頭,很有派頭的說:“老鐵啊,你今兒送來的豬肉不錯,肥肉適中,肉質潔白,瘦肉光澤,紅色也勻稱,不錯啊!”
高長恭干笑著順著楊兼的話說:“是是,世子您說得對,小人今兒個送來的豬肉確實……確實是頂好的,明日……明日還給世子送來頂好的豬肉。”
他說到這里,楊兼一拍高長恭肩膀,說:“得了罷老四!戲感太差了,你不是姓高么?你若是老鐵,我還隔壁老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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