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東境，赤地千里。
胥孟府此番垮塌，只是在須臾，就垮得徹底，相比當年燕祁曄起事之迅猛，似乎更要快些。單單是牽扯進去的仙家宗門，數(shù)目就是極眾，正帳王庭這位在大元東境人們眼中相當陌生的少赫罕，向來出手時不留余地，縱然是在旁人看來戰(zhàn)局初定，大軍人困馬乏，如何都應(yīng)當整頓一陣，先行安撫秋后算賬，但越過淥州壁壘過后，王庭大軍并不曾有幾日休整，兵鋒直達大元東境。
修行山門幾乎是在短短三五日內(nèi)就受鐵蹄踏破，雖說大多山上宗門皆是為勢所迫，不得不屈從于胥孟府淫威，為保全宗門香火，才不得不參與戰(zhàn)事，可王庭依然未曾給這些尋常百姓眼中的仙人半點好臉色，強弓硬弩鐵蹄奔踏之下，但凡生出些抵抗心思的修行中人，皆是毫無例外，被鐵蹄碾為一灘血肉，哪怕是三境之上可踏空而遁的，亦是大多被強弩穿了腰腹琵琶骨，或死或受俘。
不知疲倦，不顯疲態(tài)。
大元王庭從戰(zhàn)事初興起，所求無非便是這么一支強軍，終究是繼五鋒山蒼水死戰(zhàn)過后，搭上無數(shù)條性命過后，忽然躍升為天下強兵。
而大元全境家家戶戶常懸掛素縞，蒼水五鋒山流州外白骨累累，換得這么一支足夠抵外辱，支撐一國興盛的強軍，在很多人眼中，終究是值得的。
猛虎下山。
遠在大元東境，距胥孟府極近處，有這么一座府邸。
說來也是怪哉，王庭大軍似猛虎下山般沖垮胥孟府捉襟見肘抵御時，并無哪怕一部兵馬前來這處府邸，甚至直到現(xiàn)如今，不足一里外是人頭滾地，岑士驤親自監(jiān)斬，誅殺胥孟府違逆之人，而這座府邸外，尚有老邁家仆在外，清掃門前雪。
此處府邸，相比于胥孟府環(huán)山而建，氣勢磅礴，樓宇有沖天之姿，實在是有些不起眼，府邸上下頗為老舊，瞧來與那等因家道中落，無力修葺的老宅相差無幾，更何況毗鄰胥孟府皆盡坐落到呈環(huán)似山巔，接相勾連的風水大勢，仙人宗門，就更顯了幾分寒酸窮困，即使這府邸在尋常百姓看來，大概此生再多活個三五百年，都是奢求不得。
府邸主人蓄須，三綹胡須養(yǎng)護得極好，此時僅著一身素衣，抱雙膝坐到正堂處一把藤椅上，左右有仆從侍奉，使清水澆到不少燒得滾燙的青石上，登時白氣升騰，縱是這般天寒地凍的天景，仍不覺半點涼意，更有姿容極艷麗的侍女端瓷碟恭候。
瓷是夏松一年僅開兩三窯的青白瓷，竟如美玉，觸之冬暖夏涼。瓷碟里頭乃是以老冰鎮(zhèn)的別季瓜果，卻只是瓜果正當中最是清甜的一角，但縱是如此，蓄三綹須的府邸主人臉上仍是不見喜色，抱起雙膝，坐姿甚是不端莊，始終雙眼朝府邸外張望，奈何隔壁胥孟府喧囂得緊，自家卻是門可羅雀，只得收回眉眼眸，接過綢帕蘸了蘸額頭薄汗，朝院內(nèi)招招手。
登時有六七位衣著極薄，已是凍得唇間泛青色的女子，從院內(nèi)艱難挪動已然凍僵的雙腳，竭力展現(xiàn)出裊娜腰肢來，紛紛走到府邸主人面前，低眉俯首，卻將僅著薄紗的雙腿湊近前去。
“早年里，家母請了位看相摸骨的先生，神神叨叨，言我是離火命，每逢冬時手足滾燙，往往需以凝冰消去燥熱，沒想到還真說得不差，”將雙手置于脂玉似的美人玉腿處，這位蓄須的中年人才難得有了些笑意，手上力道卻是加重，“難為各位身在府上做這般差事，想來腿腳都是飽受風寒，到老免不得遺下病灶來，眼瞧著如今少赫罕開明，我送上些銀錢，不妨各自散去，或織或耕，過些太平舒心日子。”
即使是被寒天凍得腿腳麻木，再經(jīng)中年人雙手加力，女子面色忽然泛起些紅來，可聽聞此話，竟也不顧寒涼與雙膝不便，幾位女子齊齊跪倒，竟是無一樂意離去。
“算我沈白坡沒白疼你們。”
沈白坡這次的笑意真切了些，頗為親昵伸出手去，摩挲眼前女子臉頰片刻，隨后才收回手來，令眾人起身，重新以白脂似的玉腿冰手，神情重新變?yōu)榛逎�不明�?br />沈府上下無論家仆侍女，還是這些位冬時方能派上用場的女子，所得俸祿極為豐厚，莫說是遠勝尋常人家，就連那等將生意做得不差的商賈，怕是也要覺得這俸祿十足豐厚，哪怕是在戰(zhàn)事愈發(fā)浩大的今年，這份俸祿竟是雷打不動，依然能使沈府內(nèi)外得富貴。
“偏偏府宅，陋陋院墻，抱飛光以同壽，攬海波之爍爍。”
府邸外正盡心清掃積雪的老仆雖是衣食無憂，也無舊疾，可還是一時覺得腰間酸楚，稍稍抬起頭來，卻是在府邸外的深巷里，望見一隊衣袍染血，甲胄斑駁的兵卒，猶如一團云霧似策馬而來，最后停在沈府前。
為首大將壓根不曾下馬，只是欠身朝老仆擠出一絲笑意來。
“王庭賀知洲，前來議事。”
正堂里的沈白坡聽聞馬蹄聲，早已令眾人退下，只余一位奉茶仆從，神色平靜赤腳起身，走到院中安安穩(wěn)穩(wěn)等候。
老仆大開府門，十余鐵騎并不下馬，而是駕馬入府。
“賤商沈白坡，恭候王庭鐵騎久矣。”
長揖及地。
“衣甲在身不便還禮，”賀知洲穩(wěn)坐馬背，卻是側(cè)目朝院內(nèi)張望半晌，而后神情玩味，俯身居高臨下朝沈白坡打量片刻，隨后頗為譏諷笑道，“沒成想擔著王庭半壁鹽鐵織造鐵器，無數(shù)大宗生意過手，素來有白坡之上金海流之稱的沈白坡，竟是挑了這么處家宅容身，一手把持住胥孟府半壁江山銀錢流動往來，令王庭收復(fù)失地平添無數(shù)艱難，沈大商，你可是僅次于燕祁曄黃覆巢的人物，區(qū)區(qū)陋室，坐得倒是安穩(wěn)吶。”
沈白坡伸手替賀知州牽馬，渾然沒有絲毫不耐，直至到正堂處，才開口接話。
“說白了，鄙人不過是耍錢路數(shù)上有那么點不入流的本領(lǐng)，比不上仙家飛天遁地，也比不上那些部族里頭的蠻子，動輒拎刀騎馬砍人，倘如是胥孟府不放心鄙人，臥榻之側(cè)，又豈能有這么座沈府，懷揣三分商賈道行，賣與上位罷了，又豈敢居于堂皇大廟，將軍此話實在羞煞小人。”
聰明人歷來知曉審時度勢，翻來覆去所說的，無非便是階下囚，無非便是大勢所趨身不由己。
“沈大商也太過自謙了，這叛軍治下，無人不曉得你把持調(diào)度銀錢，更是生財?shù)囊话押檬郑�同你交個底，少赫罕本想乘輦前來，親自見見你這位能令錢生錢的能人，奈何胥孟府上下仍有人不見得老實，雖不該妄自揣度赫罕意，但仔細想來，赫罕從不是嫌手臟的性情，倒是我等做部下的關(guān)心則亂。”
賀知州同樣也不覺異樣，隨手將馬鞭遞到沈白坡手中，毫不客氣坐到正堂上座，接過家仆舉過頭頂?shù)牟铚�與瓷碟，目光稍一停頓，就再度恢復(fù)平和。
行伍中人不識金貴物，大抵這等夏松一年只燒兩三窯的極佳好瓷，還不如一匹好馬一柄良刀有用，可賀知州出身，本就是身在洙桑道內(nèi)，耳濡目染，如何說來都是見過稀罕物的，當下一眼就瞧出這青白瓷，價錢大概要追上等重的足金，不過很快就遮掩過去，不動聲色。
相顧無言，唯有庭院之中剩余的十余鐵騎，胯下馬匹蹄動聲響。
兩人打啞謎，其余行伍軍陣之中廝殺的王庭鐵騎，自然不能聽出其中雅意。
“鄙人聽聞，大元西南邊關(guān)數(shù)地，皆開通商先例，想來定然是有些高明人坐鎮(zhèn)，本事并不見得遜色于在下，不瞞賀將軍，仗打了足有幾年，人們往往都曉得那黃覆巢心力交瘁，卻沒人在意我等這些商賈，同樣是被胥孟府威逼，險些折了半條命去，早生退意。”
方才還神采奕奕，眉眼清朗的沈白坡仿佛卸去千斤重擔，在賀知州眼前氣機瞬息頹廢下去，滿是不加遮掩的疲態(tài)，似乎癡癡等候的便是王庭兵馬前來，了卻這樁心思，撐住身形不垮的最后一口氣就這么瞬息泄個干凈，無力靠著藤椅，朝賀知州拱手，勉強一笑，“當下大元，百廢俱興，不論是西境百姓，還是東境蒼生，都近乎被戰(zhàn)事消磨得形如枯槁，戰(zhàn)事驟然加快，也有所耳聞，鄙人斗膽猜測，是赫罕再不愿拖延收復(fù)失地的快慢，壯士斷腕，不再行那等穩(wěn)步取勝的招數(shù)，這樣最好。”
雪花隨著正堂里的熱氣，飄飄灑灑去往更遠處，竟是顯得這位長相極精明的沈白坡，有了那么幾分文弱氣。
“余少時未入商道前，也曾舞文弄墨，懂得些只流于表面的大義，無非家國天下，但凡尚余半點心力，都愿將這把瘦弱骨頭砸在民富國泰上，哪怕只以殘軀做柴，替大元新王庭添把火，亦是極好的，可惜，當真可惜。”
但賀知州置若罔聞，只是饒有興趣捧起青白瓷碟。
既沒有對眼前沈白坡半點不忍之色，又無什么受觸動的寬慰話出口，只是說了兩句不相干的話。
“這瓷不錯，想必是經(jīng)大火煅燒，煉過無數(shù)時辰，方才有的這般白凈通透似玉似瑙，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用上這等好物件，倒顯得我與沈白坡能平齊平足了，說來也是，這瓷耗了無數(shù)木材，匠人心血，既然燒出窯來，那就是給人用的，要是沒人用，還不如摔了聽響。”
沈白坡自然相當上道，卻并不見得干脆，沉吟片刻過后才繼續(xù)道，“鄙人愿將府上好瓷，盡數(shù)贈與將軍。”
卻沒等來賀知州接過，渾身血塵的將官只是隨意擺擺手，起身奪過沈白坡手中的馬鞭，極利索地翻身上馬。
“君子不奪人所好，這瓷，你接著用就好。”
十幾騎快馬加鞭，從沈府離去，如冬時喜怒無常雪花，刮到這來，又刮到別處去。
老家仆重新掩上門，盡心盡力掃門前雪，院里就只剩下那位不顯山露水的奉茶仆人，和胸口起伏片刻，又歸復(fù)自然的沈白坡，低頭看了看自己打理極好的三綹胡須，好像在慶幸承載這三綹胡須的腦袋，終于不必擔心搬家。
“爺，讓那些姑娘出來，繼續(xù)替您冰手？”
何其不合時宜，何其沒眼力見。
可沈白坡笑得開懷，使勁搓了搓仆人腦袋，有寬慰色。
好瓷壞瓷，誰用不是瓷，有用的就是瓷，沒用的與破舊陶瓦無異，我家的好瓷，寧可不用，也不可給旁人用。
況且人間動輒千年，誰不喜歡好瓷？


　　(https://www.dzxsw.cc/book/164310/9212706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