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螞蚱,長戈,老卒
“聽說王庭大軍越過壁壘,近乎毫不停歇,就已然是席卷大元東境,到底是胸中積壓著一口火氣,當初王庭勢微,可是被胥孟府占了許久的便宜,不說那黃覆巢帶兵的本事如何,就論兵強馬壯,當年王庭令王庭吃虧最多的,就是兵馬沒人家能打。”
在軍中以攜令一支鳳雁卒而威風八面的唐不楓,屁顛屁顛倒來一杯茶水,恭恭敬敬遞到阮家主手上,還沒忘替自家媳婦輕吹茶湯,免得燙了唇舌,全然無半點威風架勢,嘴上還是不閑著。
而對于向來開口頗為隨意的唐不楓此話,溫瑜也難得不曾反駁,而是同樣托著杯盞輕點頭。
自前赫罕一統大元江山過后,本來的那支強盛兵馬,衰敗得不可謂不快,一來是因連年惡戰,最是能提攜新卒的老卒數目跌落得慘不忍睹,二來則是因前代赫罕正值英年身隕,好容易推行的大小政事,也隨之遇阻,更莫說是王庭規矩格局未定,族老手中尚把持著戰時那般極大的權勢,呈尾大不掉之勢,已屬必然。
但凡一地將權術或是望族牽扯得極深,而又值太平無事年間,必定是坐鎮朝堂言官文官猶似烏龍攪海,而行伍軍中則是愈發凋敝,更不要說王庭各族老皆擅取財此道,紛紛是爭先恐后,唯恐各州權財為旁人納入囊中,既斗得歡實,又是的的確確得了無數好處,結黨營私中飽私囊舉動,歷來不見得少。
然而這貪墨者中,能使銀錢生銀錢的居少,王庭各族林立,豈止數十族老,而這已然顯得相當冗余的族老中,又能出幾個沈白坡?數載之下的稅收銀錢所得有定數,這位族老力排眾議吞了一成,自然也有旁人吞去一成,留給王庭強兵或是維系兵卒的軍餉糧財,當然就要越發萎靡緊縮。正因此,在胥孟府叛亂初起之時,王庭兵馬皆顯敗相,連兵卒軍餉都是拆東墻補西墻所得,哪里尚有余勇對付兵強馬壯的各部族鐵騎。
當下回望戰事初起時,十位王庭兵性命堪堪能將一位胥孟府鐵騎拽下馬來的事例,向來不見得少,在溫瑜看來,著實觸目驚心。
“現如今可是不同嘍。”
今日青罡城城主府上,分外熱鬧,有位拄杖而行腿腳不甚利索,頭發花白的老者,同樣也是不告而來,推開前門,就自顧自接上話頭,嬉笑著朝恭敬萬分,替媳婦端茶送水捏腰捶腿的唐不楓撅撅胡須,也不討座,徑直坐到溫瑜側座,當然是憋了滿肚子壞水。
“到底是年輕人筋骨強健,沿蒼水追了一路落下不曉得多少傷,昨日還去老夫府上拜訪,正巧老夫貪睡日上三竿都未醒,吃了個閉門羹,我府中人請他入內堂一敘,卻連連推脫,告辭離去,今日才曉得你這統領鳳雁卒,大元年少一輩最能打的唐瘋子為何不敢入內堂,原來是懼內。”
早年間替人寫家書掙些散碎銀錢的朱開封,雖不見得是什么咬文嚼字高才,但既是代人寫家書,斟酌言語或是將事繞個彎子,再挪到書信里的本事,當然還是有幾分,所以話一出口,就埋汰得向來臉皮極厚的唐瘋子面色漲紅,才要發作,見阮秋白掩口輕笑,不由得火氣盡消,不溫不火接下了朱開封調笑。
一座城主府內,穩穩當當坐著王庭兵馬主帥,與鎮守拒敵于南境壁壘,而后又在蒼水統兵的側帥,再添上唐不楓這位入兵伍極遲,但提鳳雁卒生生在蒼水側畔殺出赫赫聲威的悍將,連城主府內看茶遞水的小廝,都三番五次險些打翻茶爐,戰戰兢兢不已。
不過在場之人皆是心知肚明,今日除開見過這位獨掌大半淥州事務,生來便與妖孽無異的小姑娘青穗外,自然尚有要事相商。
王庭如愿平叛,收復大元全境,固然是極值得慶賀的好事,可既然幾人皆是身在軍中,擅排兵布陣,心思算計就必不能弱于旁人,當今天下時局波譎云詭,幾可一眼望到往后多年的時局,除了三人自行明辨外,也恰好合了少赫罕不遺余力,快刀亂麻將戰事收尾的本來心思。平叛誅逆此事固然至關緊要,但與逐鹿二字相比,孰輕孰重,人人都曉得。
便有消息相對靈通,與尋常兵卒走得極近的唐不楓,道出王庭兵馬已將胥孟府清理得妥當,賀知洲親臨沈白坡府內的一眾看來瑣碎的小事。
“主帥帥印,是由我轉交與朱前輩,既是赫罕御駕親至,必定是要以赫罕親自掛帥,岑士驤為輔,方能勢如破竹,趕在年關前東達東海,南銜夏松,收復大元全境于囊中。既食君祿,旁的不言,軍中事想必朱前輩深入東境腹地,要比我知曉得更為詳確,不知可有什么變動?”
很快溫瑜就從寒暄閑話中抽離出來,手中仍舊捧著茶盞,神情氣度卻是再度變為王庭統軍大帥,將眉眼低垂,淡然相問。
不過向來為人爽直的朱開封,此次回話卻失了干脆,遲疑沉吟片刻才斟酌開口。
蒼水至神門嶺一戰,在黃覆巢及其侍女躍下壁壘身死當場,就已屬塵埃落定,縱是朱開封有心將大軍再度向胥孟府心口推上一推,強撐身子,并未令大軍在壁壘處整頓歇息,就已馬不停蹄揮兵東進,直到實在擔不得重壓,才于原地暫歇。而王庭兵馬正是在朱開封暫歇的幾日里,同樣原地停留,接過帥印的少赫罕與岑士驤皆前來探望,且提議王庭兵馬休整兩日。
說來自是合乎情理,蒼水一線乃是這近甲子來天下數一數二的死戰,不論兵馬數目,還是陣前之慘烈,足夠于大元史冊列進前幾,艱難取勝,令余部長途奔襲直搗胥孟府所在,不論是誰人用兵,皆覺不妥。朱開封同樣深知如此用兵不當,但同樣有一番存依的道理。
大元遼闊,只淥州壁壘一地,便是條縱貫南北的咽喉要地,溫瑜連王庭一并遞出的狠招,逼胥孟府決戰一計,近乎令王庭全數兵馬皆淤塞于蒼水,即使是此戰得勝,同樣無力回轉,只得是由壁壘以北奔襲而出,倘如不曾在淥州壁壘以東,割出一條極纖長的鋒線,倘如再欲將這枚足有半座大元大小的口袋牢牢束住,后患甚多,更是與少赫罕當初所擬的,畢其功于一役,竭盡所能平大元叛亂背道而馳,因此不得不強行令大軍疲累奔波。
好在經數次商議過后,依然定下大軍休整五日的定論,出于蒼水一戰王庭兵馬死傷過于慘重,許多原已有過的兵制已呈紛亂之勢,因此趁兵馬原地整頓的空隙,重立兵馬各部。
“僅是老朽由南路壁壘處所攜來的殘存舊部,休整幾日間,就已有近八成人手更迭,同北路壁壘,中路壁壘,與淥州流州白樓州數地新調撥而來的新卒,混雜到一處去,副將僅留三人,其余也盡數插到軍中,動作極快,卻略顯繁雜。”
這回連唐不楓都是默不作聲,蹙眉望著朱開封那張略顯苦澀無奈的面皮,默默思索。
“赫罕向來雷厲風行,戰事既已距平定相距不遠,各部整軍乃是必然,當然亦不算是操之過急。”溫瑜飲過一口茶,不著痕跡將此事輕飄帶過,反而神情更添了幾分了然,尚有心思同朱開封打趣,“總不能說朱前輩用這幾人用得順手,就牢牢抓著不放,通兵略知事務的那些位副將,去往別部,自也不會埋沒了本事,更能替王庭兵馬再度帶出不少知戰之人,僅這兩件就是好處深遠,何況是一石三鳥。”
兩則好處,溫瑜并沒話留三分,坦然相告,但始終沒提及一石三鳥中的三,足夠惹朱開封品出零星余韻。
都曉得收復大元全境,兵馬改制迫在眉睫,但短短幾天內動手整頓,既可知不論是岑士驤,還是少赫罕,或是王庭之中掌權者,皆是早已將改部換制一事早早安排出眉目,王庭在蒼水一線吃了虧,折去無數人手,但無論如何說,兵馬都有逾十萬數,幾日之內改旌換旗,多有蹊蹺,更何況統御大元數州萬方,貴不可言的赫罕經此番過后,踏踏實實換上王旗,卻并不曾給一路揮軍的朱開封,備上一桿朱字大旗,也就更沒有溫字新旗,其中是否存了壓制甚至于敲打的意思,誰也說不清去。
在場眾人之中僅有唐不楓一人,嚴格些講不曾入王庭武官行列,此道中的彎彎繞繞,自然含糊得緊,不過僅僅聽聞朱溫兩人一言一語,同樣是驀地蹙起眉,卻難得憋住滿腹話語,定定望向兩人。
朱開封自投軍以來少有微詞,縱然是在胥孟府兇威最盛,遭黃覆巢手下鐵騎追得無片刻安寧,丟盔棄甲屢戰屢敗的時辰,這位從沒怎么讀過兵書,早年只以寫家書討溫飽的將老之人,都不曾推辭計較,而是咬碎牙攜殘部頑抗,蒼水關前,一卒僅能活不足半個時辰,戰事危局有人千萬柄重錘叩鑿胸口,這小老頭仍是艱難挺住,撐到溫瑜在神門嶺的后招扭轉勝負,今日卻著實有幾分不忿。
“溫帥早先曾交代過底細,說是大元中人,且與紫鑾宮有千絲萬縷干系。老朽雖如今不掌兵,消息倒還靈通些,聽說幾日前,紫鑾宮那位投靠胥孟府謀取宮主位的晏幾道,眼見胥孟府無力回天,率眾逃離大元,卻被鐵騎死死攔住去路,幾千騎沖殺,弩箭隨后,生生將其射成了箭靶,腦袋都被弩車崩了個炸碎,尸骨踏為肉泥,算是替溫帥報了個家仇。”
溫瑜神情只一滯,隨后就極快緩和下來,動作未變,仍等候朱開封繼續講下去。
紫鑾宮對于溫瑜而言重要,可對于朱開封,顯然并不是這段話落尾處。
果不其然,朱開封再開口時,竟掛上了些慍色,將身形靠到座椅,勉強理順了一口氣,“大元東境,宗門不見得比過天下各處,倒能講一句宗門林立,昔日蒼水關前重逾千斤的鐵柵,便是各宗門受胥孟府所逼,動用無數修行人破開,縱是數萬鐵騎憑云梯撞車,仍不見得能破得如此干脆利索,其鋒芒之盛,在座咸有耳聞。”
“井水不犯河水,燕祁曄不顧五絕所立的規矩開先河,便讓他開去,王庭切莫不可做此等觸犯忌諱的涉險事,可如今單是王庭軍中,就不下千余位修行人安插其中,真要有一日五絕騰出手來,覺察大元軍中有這般數目的修行人在,還算是能商議拖延的事,可萬一若是再生事端,王庭當真能撐得了反噬?依老夫看,未必!”
滿座皆驚,這次連阮秋白都顯出驚疑來,卻礙于唐不楓在此,不便開口,才按下出言的念頭。
誰都曉得對上修行人,莫說今日王庭,即使是前代赫罕所立的王庭軍,都不敢言能穩穩當當壓住行伍里的修行人,即使這些位修行人大多由各處仙家宗門而來,未見得能拉幫結派立山頭,亦不見得一兩場戰事,便逼得王庭軍中有修行人此事不得不傳遍人間,但以現如今少赫罕威望,于軍中言語分量,都不見得能隨意壓制心思多變,意圖不明的山上人。
更何況此舉若走漏風聲,或是于狼煙四起的時節鬧得人盡皆知,無疑要使大元處在眾矢之的境況,天下數國,定然如潭魚見餌,聯手掃除大元,嚼其骨飲其血,而后再度逐鹿。
數國之間或強或弱,當真有那等一力對上兩三國兵馬聯袂而來的,也必定不會是部族林立,兩經戰亂尸橫遍野的大元。
個中利害,無需再言。
在場除阮家主外,皆是親身上陣殺敵當先過的掌兵馬者,統兵本領高明與否暫且不議,可既是沖陣在前的,大多無一是駑鈍遲疑的心性,只需稍稍尋思片刻,已能推斷出近日以來,王庭兵馬變動,可謂是拔山填海,而又紛紛或深或淺,能順藤摸瓜找尋出些王庭的所思所欲。
近水樓臺先觀月,雖是霧列星動,致使未必瞧得分明,亦能窺見玉宮輪廓。
“沈白坡這類助紂為虐,私下貪腐成性的大商賈,沒受半分責罰,反而仍是逍遙自在。”溫瑜半晌不言語,再啟唇時,眉頭輕挑,本就繼誅殺燕祁曄后,再無需藏匿本來容貌,而今攏鬢發挽抓髻,果真秀麗,卻無人小覷這位奉命危難之際,掛帥統兵平叛的女子。
“朱老交割帥印,卻無旌旗,整頓兵馬時節打得極散,新提拔而上的武官甚多,魚龍混雜。”
“收納修行人入軍這步棋,更可稱得上是冒奇險。”
“連今日逼迫青穗調撥銀錢,卻尚未見有免去一地稅役舉動,似乎已將大小事都擺在臺面上,壓根不愿藏上一藏,即使不知少赫罕與岑士驤究竟耗費了多少力氣,才使現如今的王庭允諾或是默許,但路數已擺到你我跟前,只需照做,無需再議。”
言及此處溫瑜面容竟浮現出一抹笑意來,喚小廝取來筆墨,朝掌心處勾勾畫畫,片刻才抬頭,“有道是詩興若來,攔擋不住,今日難得想動筆勾描兩下,兩位不妨也來試試?”
直等到唐不楓這等用不慣筆墨的也手忙腳亂,在掌心勾了十幾筆,三人起身湊得嚴絲合縫,紛紛伸出手掌來。
朱開封畫出一爐香來,一方竹枕,一柄長戈。
而溫瑜畫工最好,甚至在手掌心這片方寸地里,畫了位衣衫襤褸,腰背佝僂的瘦弱老者,持矛披甲,甲胄齊整,矛桿筆直。
唐不楓畫工最差,只歪歪扭扭在手心描了枚楓葉,一只古怪得難以看出輪廓的螞蚱,怕是誰見了都要取笑幾句。
可三人哪里有半分笑意,而是茫然而陰沉地垂下眉眼。
大元惡風未曾饒恕淥州,只一瞬沖入青罡城城主府。
不遠處有百姓歡言笑語,紛紛議論著不久前王庭兵馬南至夏松,東達東海,期盼著過個聞不見狼煙烽火味的好年。
同樣有許多兒孫戰死的爹娘臨街燒些黃紙,生怕兒孫遠在奈何橋那頭,仍是饑寒交迫,多燒些紙錢,禮多人不怪,八成陰曹判官閻羅也吃這套,明明當街不愿旁人瞧見軟弱,卻沒幾個能忍住慟哭。
刺骨北風吹過淥州,吹過蒼水,也吹過神門嶺一處野丘,丘上幾枚飛刀顫鳴,就有不少雪花蓋住那幾枚還未在天下闖來多少名聲的飛刀,豐年瑞雪,瑞雪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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