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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此去八千里,一袖挽蛟龍


走泥丸宮,過流珠,再登太皇。
收起行氣周天最末的一輪之后,坐于車帳內總覺路途愈發顛簸的云仲,于此刻緩緩回神,頓覺天遠地寬,算是在幾日以內的車馬勞頓中,難得平復思緒,同時由黃從郡里盡顯單薄,卻又千絲萬縷勾連交錯的網,抽出那枚萬事源頭的纖細絲線。
對于向來不喜動用手段或是出言敲打的云仲,三言兩語之間就能平息事端,固然是相當劃算的一筆買賣。修行道中人,大都以不爭二字示人,所謂山下權傾朝野,家財萬貫,歷來不見得有多少山上人奉為圭臬倒,倒不見得是人人皆如民間所誤傳的那般,尤喜做閑云野鶴,結廬遠山,不屑于追逐名利二字,而是所求者更高。
武境以頂,叩問長生,任憑挑出那一樣來,似乎都比拘泥于山下,謀求那點蠅頭小利,微末小官來得更為要緊,訪道之心尚佳者,必然是將心血光陰皆是澆灌到境界修行之上,并不存幾分心思,要仿照市井官衙里的做派手段,一來不屑,二來倘如修得愈高,待價而沽,自然有比區區小利豐厚得多的受益,因此在尋常百姓當中所流傳的仙人老爺無欲無求,不貪功不逐利,實在是謬傳極大。
畢竟連那等境界頗低,終生不能窺見三境門檻的修行人,亦能在這黃從郡里乘抬輿馬車出行,俸祿頗豐,所謂什么閑云野鶴,終究是往臉上貼金不嫌多。
因另有所求,因此不愿在塵世種種上空耗光陰,諸如狐假虎威,或是虛張聲勢的舉動,三兩句言語分量可輕可重,但最能省事。
同南公山吳大劍仙相熟的,誰不曉得這位最擅此道,坑蒙拐騙慫恿旁人跳火坑,或是什么坐山觀虎斗的種種算計,更離不得吳霜嘴皮子利索這等得天獨厚的本事。想當初吳霜貪杯過后,就曾相當得意同自家小徒弟吹噓過,就自個兒這口舌本事,哪怕是拿到山下小村里,同素來有潑賴名聲的村婦吵將起來,那都是能以一敵三不落下風,更何況一錘定音的能耐,同樣是猶如高山大川。
那句攜山上師兄前來掀掀風浪,無疑是使景府那位大公子心都涼了半截。
任誰都能琢磨清楚,先是有云仲遞玄橋繞行黃從郡一周的無忌舉動,后有李福順獨坐石獅半步不退,將黃從郡能趕過來的修行人逐個摁了一遍,就以這兩位的年紀與境,身后宗門勢力何其之大,連平素與宗門走得極近的景府公子,一時間都拿不準,可唯獨有一件事可以斷言,便是無論如何,這座云仲口中的師門,都是極難招惹,哪怕景府能在一郡之地呼風喚雨,依舊有三分膽怯。
不怕賊偷,怕賊惦記,萬一當真為那許腐草以一架招至宗門不快,景府內缺的東西不多,子嗣倒不見得少,一位還不曾定下接過繼任家主的大公子,沒準分量還真不如與仙家宗門交好來得重要,何況這座宗門里頭,有云仲李福順這等年紀輕輕的天縱之才。
因此第二日拂曉時節,從景府當中有一架車帳駛入南城,駕車者連同隨行小廝甚至在這般寒冬臘月,只穿一身單衣,為的便是當著云仲面,顯露誠心實意,更是不敢有半點中途加害之意,甚至有景府公子親筆書信,連同景府大印加蓋,不論是許腐草兒女與那位近鄰去往上齊何處,皆能安穩落戶,且無人膽敢欺壓招惹。
許腐草埋于城北,背山面水,自有小廝逢年過節前去打理。
等到小姑娘收拾罷為數不多的細軟包裹,向云仲三人叩頭謝恩,卻被步映清攔下,使手帕沾染了溫水,仔仔細細將小姑娘面皮擦拭干凈,隨后望著車帳漸行漸遠。
“你來說,這許腐草兒女,當真能順順利利遷往別地,安居樂業?貧道怎么越尋思越覺得那景府公子,不見得是這般爽快的人,世家高門里頭,心眼干凈的可是鳳毛麟角。”
不知從哪拽了根早已枯黃的蒲公草,李福順叼到嘴上,仍是駕車,只不過越發得心應手,使單手懶散挽住韁繩,仍是嘴上不閑著,回頭朝步映清問道。
“可別忘了你這師兄,從來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分明是在替許腐草了卻心思,將一雙兒女送去別地安生過后,步映清心境亦是歡喜,挑蛾眉瞇了極好看的雙眸,不著痕跡朝云仲瞥去,“單是這份敲打人,狐假虎威的做事章法,又怎能吃什么虧,想來說話時倒是不情不愿,覺得又占了師門的便宜,但厭惡之舉,并不是不好用。小道士要有朝一日將這本事學個三成,大抵前道首都能寬慰許多。”
“又不是什么值得吹噓顯擺的好手段,學了才要挨罵,估計連我都跑不脫,要挨上一通好打,就別攛掇他學這般本事了,原就不省心,再知曉些手腕,真不怕將老道首氣死。”
道童撅嘴,聽得相當不樂意,云仲卻是樂得見其吃癟,由懷中摸出枚錦帕,四夫子劍出鞘,仔仔細細擦拭劍身。
一路無事,那頭夯貨腳力一如既往驚人,饒是道童疲懶,往往信馬由韁,任憑那馬兒自行邁步,卻依然是在極短時日里,連越數郡,如今距云仲已多年未見的青柴,也不過一兩日的路途。但愈發心細的步映清卻總覺察出,云仲眉眼之間除卻時常流露出歸鄉在即的喜色外,隱隱之間透出零星的凄愴憂愁來,雖是遮掩得當,依然揮散不去常繞眉宇。
此行近距收尾,自大元起一路沿途,跌宕多舛,云仲似也有感,止住擦拭劍身,由隨身包裹最深處,拿出竹哨,與許久都未動用過,自五尺境內搶來的青紫皮葫蘆,連早已從大元回返,折騰到光華暗淡的碧空游,又抬眼看看車帳內那枚葉翟親贈的劍匣,恍然間搖了搖頭,只輕輕一笑。
得物寥寥,失物茫茫。
且不議那口費盡千辛萬苦,最后遭黃龍搶了去,并借此化為赤龍的神仙氣,水君當年所贈的水火吞口佩劍,亦是連同五臟六腑中的瀾滄水,一并折損得干凈,更不必說故友身隕,前人故去,往昔種種,除念頭一動尚能回想外,無物可托。
一趟上齊,走得跌跌撞撞,山蘭城也好,天公臺也罷,苦露北上南下東去,這一年攔妖潮鐵馬冰河,闖過灃城,去過大元見識兵連禍結場面,受青泥口張太平五雷轟頂,生死一線踏入重陽境,境界由日趨圓滿的三境,又一股腦落到二境上,幸虧是悟得了大概人間獨有的玄橋苦露,磕磕絆絆,猶如個手段不太高明的商販,收支勉強打平手。
無可置辯的是,此一載光陰,無負波瀾壯闊,其勢巍巍。
車馬慢行鄉間,愈向大元西北,便愈覺山空水靜,繁華愈罕,而荒涼無人處愈多,哪怕是年關在即,三五日不見甚趕路人都是自然,更何況云仲指認的這條路,當真清幽寂靜,景致雖好,雪飄百里而山河似卷,李福順那等安穩不下的性子,都時常是屏息凝神,朝四面八方望去,頓覺好像飛來峰上頭的景致,也未免單調,破天荒能安靜一陣。
入暮時分,一如既往前無村落后無客店,三人找尋了處層巖交錯避風遮雪的凹石,鋪了厚毯,安置了那頭雜毛馬兒,引起篝火,燙了半壇烈酒,一為御寒,二為借酒賞景。
道童李福順酒品仍舊平穩,一口酒下肚,便嚷嚷著往后定然是要叫自家師父多下山走動走動,怎么都比縮在飛來峰上好,回頭倘如是能打得過師父,將那金銀玉瑙堆砌的道觀拆了換錢,想吃多少吃食,就吃多少吃食,甚至冒著酒氣拍拍云仲肩頭,憑一副財大氣粗模樣,腫著舌頭言說,往后師兄就無需花錢束手束腳,貧道有的是錢,先替師兄換身行頭,再換頭良駒,省得騎那雜毛夯貨外出叫旁人指指點點丟面子。
自然是要被通人性懂人言的雜毛馬追著咬了半晌。
天光收盡,唯雪作陪,畢畢剝剝的篝火響聲里,云仲難得展露出愜意,歪歪斜斜單手撐頭,就這么橫臥在火堆前,且壓根沒動用修為驅散醉意,三杯烈酒下腹,難得醉眼朦朧,瞧著被馬兒追得四處瘋癲亂跑的李福順,咧嘴笑得相當大聲。
“不嫌羞愧,此番回鄉,本是打算將溫姑娘也一并帶來,讓近鄰瞧瞧,修行也算是有不淺的年頭,還是不能脫俗。”
“師父常講,如我這般年歲的,不應當端著性情,應當活泛些,老成持重有損本心,可山上很多人都能停下腳步來,縱意人間,卻唯獨我不能停,因此到如今,竟生出些本該耄耋才該生出的感慨。”
云仲歪著頭目光灼灼,望向步映清,但后者只是展露出側耳傾聽的神情,因為曉得云仲如今,看的并不是什么心上人,而是位能聽自己說話的人,不論這人是誰。
“飲干九江水,劍割惡人頭,此去八千里,一袖挽蛟龍。可水喝不完,頭割不得,八千里倒是走得,依然兩袖清風,就這么一根紅繩。”
步映清聽著聽著便沒了動靜,再仔細看時,云仲雙眼已然合上,像極了一尾貍奴犯懶,就這么趴到篝火旁昏昏睡去,眉尾眼睫輕顫,難得舒展眉峰。
唯有此時,才似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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