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捧湯逃命,蚍蜉餛飩
“早就同女施主講說過,師兄這人從來是可憐吶。”收起折騰心思的童子單手摁住馬兒,雜毛夯貨也通人性,曉得眼前這遠沒馬腿高的道童不好招惹,只撂下兩聲響鼻,甩動馬尾找尋地方歇息,竟然當真心甘情愿吃癟,于是童子就坐到云仲身旁,端起酒壇又倒了兩口酒,使道袍袖口擦擦嘴。
南公山出了個云仲,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情理之外。
情理之中的是,與吳霜其余弟子一般無二,都將現如今世上愈發不值錢的所謂道義對錯,凡是不問合不合適,但問應不應該,而情理之外的是,但凡是南公山弟子,大多皆能得瀟灑自然,甚至縱意行為,無異于信馬由韁,不論日后走到天下何處,皆可開枝散葉,或是得個清凈自在,唯獨云仲不行。
“認你是自己人,因此才能將這番話和盤托出,”李福順歷來是藏不住話的性情,何況身在飛來峰時,李抱魚有意無意不曾傳教什么養氣功夫,不過還是出言敲打了敲打,“云師兄嘴里時常提起的自家師父,雖是時常抹黑兩句,可如何說來,都是十年未有半點進境,一朝出手,就與五絕之中素來自稱劍道魁元的劍王廟道人,打了個平分秋色,聽說直到如今,尚有修行道中無數高手去往兩人斗法地體悟劍意,常看常新,已隱隱有逼得劍王廟道人讓賢,獨占劍道第一的架勢。”
李福順所言并非空穴來風,想當日五絕其中的兩絕去往不求寺外時,韋尚挑南山這占據五絕中兩個席位的修行道高手,便有過這么一場對談,所言便是劍王山道人,與許久未在人間大張旗鼓出手的吳霜,單就劍道一途孰高孰低,到頭來仍是由修為更高,而尤好與人切磋的挑南山斷言,如只言境界扎實牢固,這場斗劍應當由劍王山道人勝出,即使是挨了吳霜舍棄五境道基化為的一劍,差點道心崩碎境界有損,依然根基勝過十年未有寸進的吳霜三分。
但這場斗劍,最后只落得個平手,原因相當分明,只論劍意劍氣,吳霜反壓劍王山道人三分。
而此戰過后,不知是五絕之中的韋尚自行宣揚,還是有那等消息通天勢力有意散播,將兩位五絕所言傳得沸沸揚揚,總歸是修行一道上的說法,已是更傾于吳霜占去劍道魁首,而反駁聲音愈發寥寥。
“前有師門那點稱得上虛無縹緲的名頭,需要他這個接過衣缽的親傳弟子撐著名頭不墮,后頭有五絕遲遲不肯饒過南公山這座逆勢而為的山門,就算暫且不再找麻煩,日后同樣要殺雞儆猴,不論吳霜如何想,如何應對,以師兄脾氣,大概也已然將此事算在自己肩頭,重擔又添上一分。”
李福順痛快飲酒,嘴里絮絮叨叨,也沒忘隨意踢了踢云仲,后者哼哼兩聲翻了個身去繼續安睡,道童便毫無道理地在神色中多添出一份無奈,“有些人見的事多了,愈發沉穩平和,因為曉得這人世間想要的是什么,安心去做就是,何況大約是年歲漸長,或奔波生意擺弄權勢,要么便安安穩穩步步為營,不見得會瞎琢磨,可我這師兄卻是不然,見得太多,想得太多,既有許多事已經琢磨明白,又有許多新事壓得心思浮沉不停,只能折騰自己。”
“縱然一身不低的劍道修為能怎樣,天下事人間不平,大勢洪流,修行門道里的彎彎繞繞,本心與做事的技法,甚至在意的姑娘如何護著,如何表露心思,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是非曲直對錯章法,別說是壓到他身上,哪怕是一股腦壓到人間頂精明的腦殼里,也難免手足無措。”
言語至此,滿臉通紅近似酩酊大醉的李福順都是嘆息搖頭,可腳下還是不留情,又踹了云仲一腳,“可一個二三境的劍客,能干什么呢?外出一趟貧道算是瞧得明白了許多,他琢磨的許多事,連我師父他師父,再加上五絕和天底下所有沒露面的修行道老怪物,都未必能琢磨明白,哪怕琢磨明白了,同樣是蚍蜉撼樹。”
“他這種人,真他娘的可憐。”
步映清目光低垂下去,雖早知一二,可依然從道童這番話里,聽出一陣浩大而不知歸處的傷懷悲憫來,好像有那么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意味,又像是從古至今未能解去的大煩憂,隨風聲雪落,一并覆壓而來。
一路上云仲不論是受何等創傷,困于何事,皆不曾忘卻修行練劍,近乎執拗偏激,橫是恨不得將整個人鍛打成一柄快劍,竭盡所能劈開眼前重重阻攔。步映清從來不曾見過有人修行如此急迫,又不得不為修行練劍心境平穩,而強行壓下心頭急切,一絲不茍練劍行氣,像是個捧著金湯玉液,身后有虎狼追逐的逃命人,既要手中杯盞不曾灑落,又恐身后虎豹奮力追逐,遭咬斷了喉嚨,腳踩滾燙炭火,而又不解這逃命者去向何方。
李福順時常言說,云仲優柔寡斷舉棋不定,以往的步映清總不解其意,只是今日才懂得話中深意,知曉壯大己身,站到高處方能解去煩憂,而又總覺哪怕是站到人間修行道的山巔,依舊想做的事做不成,要遵的理含糊不清,因此惶惶不可終日,難有片刻松懈。
聽他說,從前是極喜飲酒的,如今卻不敢多飲,生怕只在意醉后那點乾坤大,生怕變為麻木不思進的酒徒,過一日算一日,但縱然不借外物求得一時心安,仍也是不上不下,掛在半空,頭不能頂云端,足不能踏黃土,就這般別扭而掙扎地一步步靜修,一步步闖過九死一生。
“人之終生,從沒有什么戰而必勝,行而必達的道理,總歸這件事上,我幫不了他,甚至誰也不可插手,哪怕能最終逾越五境,另開武道一山,在他看來大抵只是退而求其次。”
這次連步映清都是搖頭,但并沒在此事上耗費過多沉吟,轉而饒有興致看向爛醉的李福順。
“小小年紀貪圖玩樂,從沒見說起過這些,城府心思可是一點也不差。”
對此道童相當嗤之以鼻,大著舌頭仰起頭來,“咋了,沒吃過牛還沒見過牛耕田吶?光曉得貧道終日插科打諢,怎么講也是當今修行界內,家底最厚靠山最硬朗的幾人,南公山貧道請得動,飛來峰貧道也請得動,道門亦要給咱這前任道首的孤徒幾分薄面,見識可多著呢。”
沒有半句虛言,就這么個粉雕玉砌,瞧著不過垂髫年紀的小道童,儼然是當下修行道里,依仗最硬幾人中的一個,放眼人間動輒能請出兩位往上五境傍身的,真沒幾個。
“那既知你這師兄是個別扭的性情,為何頻頻下山與他同路?”步映清捧著臉,見云仲衣裳單薄,扯來條厚重毛毯蓋起,又十足仔細替其掖好四角,這才不輕不重問道。
“同病相憐唄,誰說沒發瘋就不是半個瘋子,你不也是,瞧上誰不好,瞧上我這師兄。”
李福順借勢抱著酒壇躺下,口齒仍是含糊不清,“認清這人間是什么德行,也認清自個兒是什么德行,咬牙切齒活下去,拼死拼活錘煉自身,吃數不盡的苦頭,咽萬千苦果,依舊說吃一碗餛飩真舒坦,依舊該干嘛干嘛,真丈夫也。”
本該在睡夢之中的云仲似乎是聽見李抱魚這番話,于是又翻了個身,說餛飩真好吃,剛剛劈柴換了點銅錢,來一碗,多添醋,大冷天多加些熱湯,好喝得很。
沒人知道云仲所說的劈柴是何意思,步映清李福順也不曉得,云仲少年時的一碗熱氣騰騰餛飩,就是當年嚴寒冬日里難以奢求的頂好飯食。
雪花卷地。
正是在此夜將盡,拂曉時天色灰蒙時辰,行人罕至的山野中,先后有一人一雀,送來兩封書信。
一封有印泥錦雞尾羽,上頭書有衛西武密函五字,一封則是由許久不見的南公山青雀送來。
難得睡上個舒坦覺的云仲大夢初醒,接過同樣發髻猶如鳥窩的李福順遞來的書信,讀畢后思索片刻,將險些凍僵的青雀托在掌心,捧到篝火余燼處,自己則一如既往沉思。
北煙澤妖潮每逢冬春,就如同開閘泄洪一般,妖物滔滔前赴后繼壓入城關。好在是上齊歲末大赦囚牢,有數千戴罪者去往北煙大澤加固城關借為抵罪,且在青平君百般征求下,上齊在冬時予以補給人手糧餉越冬衣甲,不過人手仍是極缺,不得已只得由大師兄柳傾于萬忙之際,托青雀送來這么一封親筆書信,令云仲年關過后,趕赴北煙澤助力。
而相比之下,衛西武的那封加急書信,言簡意賅,無寒暄客套,也無問詢之意,只憑一手筋骨極強的筆法,寫了一行小字。
夏松龍脈欠安,忙于修整再造,如今無暇他顧,大事小情皆需親力親為操勞困頓,銀錢往來未必準時,萬望云兄勿怪,衛西武敬上,拱手再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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