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譚夫人的范兒
周家正堂,一溜燭架高懸將屋子照得如同白晝。外面的天色卻一片蕭殺肅靜,仿佛天地間統共就只剩這么幾個人。
周家的家主就這么不明不白的突然亡故,連一個正式的官方說法都沒有。
看這陣勢,后頭還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風浪,是福是禍誰都還說不準,所以府里連最機巧的仆從都恨不得踮著兩只腳尖走路。
外院的總管事靳福將幾個金箔紙折的元寶恭敬遞了過來,低聲稟報著府里的情形。
“……雖然盡力約束著,但大家的心已經亂得不行。老夫人打二爺……的身子從宮里被送回來當場就暈死過去,到現在都迷迷糊糊的。庾姨娘平日里最愛拔尖,這時候也托病不出,每天和暉公子在靈前馬馬虎虎守滿一個對時就什么都不管了。”
論理不該說主人的是非,可靳總管實在是看不過眼了。眼看著大廈將傾,當奴才的卻只能干著急……
穿著一件素面梭布比甲的譚五月在仆婦的服侍下換上新的喪服,不急不慢地接過元寶丟進銅盆里。
火苗一下子竄了起來,溫暖的火舌稍稍驅散了初春夜里刺骨的寒氣。但畢竟只是紙糊的東西難以為繼,熱鬧歡騰的火光很快黯淡下來。
譚五月臉上看不出情緒,平靜無波地盯著火苗看了一會兒,良久才低聲問了一句,“……依舊沒有一位大人敢接咱家送出去的銀子嗎?”
靳總管在周家當了半輩子的差,早就把一腔赤膽忠心給了周家。周秉亡故后,他比死了親娘老子還要悲痛十分。又因為這些日子連軸轉的操勞,一雙老眼又紅又腫,就連頭發(fā)也急白了一大半。
聽到主母開口詢問,他想了一下就老老實實的回話。
“……三位閣老和六部各位尚書那里是我親自去報信的,根本連面兒都沒有見著。還有幾位侍郎和郎中,連內廷衙門那里都去過,說不了幾句就推說有事。
那些大佬也就罷了,可恨那起子勢利小人,平日里和咱家二爺稱兄道弟親熱得跟什么似的,如今眼見風頭不對個個縮得跟池塘里的烏龜一樣。”
靳總管和長住在江州老家的這位譚氏夫人雖然接觸不算多,卻也知道這位的性子恬淡高遠一向不怎么管庶務。家主冷不丁沒了,讓他一時沒了方寸。
但一見到這人不慌不忙的從馬車下來上下來時,不知為什么忽然間就又有了主心骨。
他盡力把自己知道的消息攏總。
“眼下不知多少人盯著咱們,又值先帝駕崩新皇登基,新舊更迭之際誰都不敢妄動。昨天半夜時次輔江懷允悄悄派親隨送來一個口信,說是讓咱家早做打算,除了這個別的一個字都沒多說。”
這時候知情人的一言半句比什么都金貴。
靳總管也算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從這些人的態(tài)度中敏感察覺到一絲危機,“我看這風頭不太對,連夜稟明老夫人后就把家里的貴重資財悄悄轉移了一小部分,仆婦和小廝也放了一些出去……”
留有后手是大家族一貫的做法。
靳總管雖然告訴自己還沒有到最壞的一步,但皇上忽然薨逝,周家最大的依仗已然沒了,無論做什么好像都沒了底氣。
藏青色的帳幔在森寒的春夜里起起伏伏,偶爾露出厚重棺槨的漆黑一角。
譚五月比周秉要大兩歲,面相寡淡神情端肅,有一種歷經風霜的堅韌。
她用長長的細鐵鉗把幾個疊壘在一起的紙元寶一一撥開,垂眸想了一下搖搖頭。
“只怕做得還不夠,你馬上去把能夠變現的東西盡快變現,起碼要留夠這么一大家子人一年的嚼用。要是……等確切消息下來,京城可能就沒有周家的立足之地了。”
女人的聲音不急不徐,比平常人稍微低沉些,認真說起來算不上悅耳動聽。但一字一句吐詞極清楚,仿佛天生蘊含有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
靳總管沉默片刻忽然驚悟過來,有些駭然地慢慢睜大眼睛,正對上對方有如實質的平靜目光。
他連話語都開始口吃起來。
“哪至于此……即便二爺沒了,可咱家二爺的親娘是奉安夫人,那可是先帝親口御賜的一品誥命。那些人即便想構陷二爺往他身上潑臟水,也得先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吧。更何況……”
他咽了一口唾沫,聲音忽然低微了下去,“更何況深究起來,二爺也算是為先帝盡忠而死……”
一時間屋子里極其安靜,只有火苗細細的噼啪聲。
譚五月卻比他想得深遠明白。
“連我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只能先做最壞的打算。咱家算是苦主多少知道一點內幕,可先帝是怎么去的民間眾說紛紜,說明朝堂上下一力瞞著,不愿意公布先帝真正的死因……”
遠遠忽然傳來女人的哭喊聲,凄然哀愴。
那是雙桂堂清醒過來的林夫人在痛悔愛子意外早喪。
靳總管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出,他可是知道林夫人最是看不起這個鄉(xiāng)下兒媳。
譚五月卻連臉色都未變,“……知情人曉得先帝和二爺是誤食金丹而亡,但誰敢大大方方地當眾說出來,那豈不是打皇家的臉?”
誤食金丹至死,怎么說都是一樁丑事。
靳總管一向自詡對京城各府邸的大小事務和利害關系門清,聽到此處關節(jié)不由悚然一驚。
——先帝爺的死,絕對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所以不管自家二爺是怎么死的,現下絕不能拿這件事來向皇室邀功。
極遠的天際似乎有悶雷聲聲,天色沉悶得仿佛一口大鍋扣在頭頂上。不知從哪里來的風攪得庭院里的枝葉亂顫,像是從地底下無端冒出來的張牙舞爪的惡鬼在索魂。
譚五月就事論事語氣依舊平穩(wěn),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我聽說有句老話,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咱家二爺性子倨傲,偏脾氣暴躁容不下人,在朝堂上本沒有幾個過命交情的朋友。先帝一去他也沒了靠山,死后連個幫著說周全話的人都沒有,所以……現在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她抬眼望著遠處的一角斗拱飛檐,目光一瞬不動。
“撇開這些,皇家……還有內閣老大人們若真有心深究他的錯處,還用得著費心思找一個上臺面的理由嗎?”
高處的風向變了,各處暗藏的妖魔自然要聞風而動。
周秉為人雖然混賬些,但對景帝可以說是忠心耿耿。早年還有些顧忌,后來就不管什么臟名臭名都搶著往身上背,在民間和朝堂上的口碑敗壞的不成樣子。真要深究起來,樁樁件件都是擦著律法邊緣的大罪。
幫人脫罪與人說合……,插手科考安插親信……,私設公堂拷問犯人……
靳總管驚了一身冷汗,哪里還坐得住?
果然是安心日子待久了就不知道死活,非要等別人把刀子架到脖子上才知道痛。他重重一拱手再不多話,飛快作別去處理雜事。
……既然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不能再心存一絲僥幸。
靳總管一邊沿著青石道急急往外走,一邊暗自尋思這位二夫人平日不顯山不露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過人之處。
看著好像木頭一樣板正呆訥的鄉(xiāng)下婦人,真遇著事兒的時候其實比誰都果斷,看事也比誰都看得通透,背脊梁比誰都挺得筆直。
開始的時候他以為這位二夫人膽子太小沒見過世面,才讓大家提前做最壞的打算。哪曉得人家是深藏不露,在路上就已經把京城的甚至內宮的事兒估摸得差不離……
這才是大家主母的范兒!
實在是太可惜了……
靳總管心里忍不住替自家主子感到惋惜。
若是二爺還健在,或是早早地將這位有見識有遠見的二夫人迎至京城,周家也不會煊煊赫赫過后只留一個空殼子,轉眼就落到如此青黃不接的窘境。
實話說也怪不得別人,好好兒的夫妻偏偏各地一方地住著,就是再多的情分也給磨沒了。
自家那位主子論起來行事英明神武,可就是在男女之事上不大忌諱。
家里那位庾姨娘不過是個青樓妓子出身,偏偏正兒八經被迎進門還生了庶子。還有仙人居的小萼姑娘,秋水樓的葵娘子,前門賣豆腐的小田寡婦……
可謂是紅顏知己遍天下。
那些蛇蛇蝎蝎的整天撒嬌賣癡,仗著自家主子的寵愛縱容整日耀武揚威,難怪二夫人不愿到京城來,落到誰身上都得被擠兌。
到后來自家主子好像沒了拘束,干脆破罐子破摔,越發(fā)放浪形骸,也讓自己的名聲臭得不能再臭……
天要亮了,迎面吹來蟄人的利風。
靳總管狠狠地啐了一口,覺得一張老臉被這股冷風刮得生疼。
他暗自琢磨,先不論好壞忠奸是非功過,周家主子是個好主子,活著的時候待自己恩重如山。
真要有什么個萬一,總得想辦法讓這一家子老老少少日后有個吃飯睡覺的穩(wěn)妥地兒,也算是全了主仆一場的情分。
等人走遠了,一直老老實實跪在銅盆前焚紙錢的青年小心翼翼地的回過頭,輕聲問道:“娘,我還要跪多久啊,可不可以先起來吃一塊點心?”
青年長相隨父親生得極好,五官俊秀無匹,眼睛里卻是一片童稚的天真。
一行人接到信兒時就立刻從江州府出發(fā),水陸并用緊趕慢趕半個月才到了京城,一下馬車連口氣都來不及喘就披上了孝服。
青年很少走這么遠,也很少被要求跪這么久,多少有點待不住了,表情很猶豫地朝外面張望。
譚五月幫兒子擦掉鼻子上不小心沾染到的一片紙灰,溫聲勸慰。
“你爹死了,你就是孝子,頭三天起碼要在靈前跪滿三個時辰,別怕有我陪在一邊。再等一會兒天大亮了,我讓人送糯米糕過來給你墊墊肚子。”
青年聽話的重新跪端正,忍不住用手指摳著草編蒲團上一圈一圈的紋路,滿臉的迷惑不解,“他們說那里頭睡的是我爹,他怎么不到床上去?這里頭冷得很,我剛才偷偷摸了一下好像還有冰塊兒塞在下頭。”
這個季節(jié)天氣易變,昨天還在飄雨今天也許就是個艷陽天,所以棺木下頭提早放了大塊的冰磚防止腐化。
譚五月望著一團孩兒氣的兒子,臉上沒有半絲不耐煩,耐心的解釋。
“江州到京城路途遙遠,府里的人想讓你再看一眼阿爹的樣子,所以才想了這個法子。你夏天吃的西瓜葡萄是不是要提前放在井里湃著,說起來是一個道理。”
雖然在這種情形下這個比喻有些不倫不類,但周暄聽明白了。
這孩子一時間覺得自己離聰明更近了一步,把胸脯重新挺直了,跪坐在銅盆旁羞澀地笑了起來,黯淡的火光襯得青年的眉目實在好看得過分。
卻更讓人覺得心傷……
(https://www.dzxsw.cc/book/16280840/3203679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