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被人欺負的善茬
屋子里靜悄悄的,墻角只點著一盞巴掌大的青銅獸頭小燈。
這間臥房一式三間布置簡單,人高的黑漆銅環立柜,一套八仙方桌和繡墩,一架五扇鑲理石山水的紅木屏風,除此之外就別無零碎雜物。
內室只有一架黑漆萬字紋的架子床,靠窗的博古架上放著沉香山子、牙雕筆筒、壽山石雕就的南無藥師琉璃光王佛,都是顏色沉穩大方的擺件。
林夫人原本準備在小兒子來京之前將西院大肆修整,但母子畢竟長久分離。仔細打聽過周秉的喜好之后,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周秉的性子雖然有些張揚外露,卻并不是很喜歡驕奢浮華的東西。于是西院兒的物事雖少,但件件俱是江南有傳承工匠的手藝。
西院種了幾棵香樟子,樹下的青磚甬道在夜色下蜿蜒細長。兩側的石龕點了松油燈,透過槅窗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
也許是白日睡得太久,床榻上的人翻了個身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神情略有些恍惚地辨認著帳頂的紋路。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全身都不舒服,酒水混在血液里讓人不停地往外冒汗。偏偏神志十分清楚,還得一點一點的忍受這份煎熬。
街巷的更鼓聲好像隔得很遠,周秉心底卻升起一股極深的惡寒。
他聽說過這世上有返老還童,有借尸還魂,但從未聽說過有人還可以重活一世的離奇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難不成……是老天爺可憐他上輩子死得實在太慘?
一家子老老少少有一個算一個神情倉惶地關在狹長的木籠子里,平日得用的各房仆從被滿身披掛整齊的虎狼兵丁驅趕出府,反剪著雙手像牛羊一樣被當街發賣,哭聲震天。
頭發已經全白的老娘被暄哥兒攙扶著,神色倉皇地蜷縮在囚車里頭。
他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的譚五月蓬著頭發,臉上再無半點鎮靜,心急地往那些負責押送的兵士懷里塞鼓鼓囊囊的荷包,卻只求來片刻的安歇,最多還有一兩個冰冷的饅頭。
這女子縱然聰明有格局,卻還是低估了朝堂上某些玩弄權術之人的無恥程度。
外人難以得見處,還沒來得及下葬的黑漆楠木棺材被推倒在院子里,尸身被硬拖出來扒光了衣裳,裝了倒刺的鐵鞭一揚就扯下一塊沒有血色的皮肉…
嘭……嘭……
聲音沉悶而模糊,像隔著厚厚烏云層后的驚雷。
精美的織錦衣衫很快被撕成了碎片,脆弱僵直的肢體被蠻力拉扯成了詭異的形狀。
死人是沒有知覺的。
周秉卻真切感覺到有什么黏膩濃稠的東西片刻間就糊滿了臉,滴滴嗒嗒地往下掉。那猩紅色燦若燎原,如同傳說當中地獄里遮天蔽日開著的彼岸花。
有骯臟扭曲的手伸過來,迫不及待地舉著尖刃把死人的皮肉一片片地剮下來,腳下漸漸有狼藉不堪的腥臭腌臜。
……這就是所謂的死后凌遲。
兵丁們在院子里肆無忌憚地喧嘩奔跑,精美的瓷器被毫不痛惜地打碎,江南繡娘費盡心思織就的帷幔被掃在地上,名貴精巧的擺件被人悄悄揣在懷里,一切完好被扔在爛泥里重重踐踏。
往日閑適安然的宅院也漸漸成了猙獰模樣。
周圍的尖叫和哀嚎里,還依稀混合著民眾的叫好聲。里里外外的人被這番躁動惹紅了眼,躍躍欲試的眼睛里透著無盡貪婪。似乎這是一場盛宴,每個人都爭著搶著撲上來準備分最后一杯殘羹。
高高的階梯上是穿著緋紅官袍的監刑官,滿意的看著院子里的一團亂象,然后一臉悲憫與旁人低語,“今日終除了這個國之大蠹,你我同仁當浮一大白,以賀此番盛事……”
同樣料峭刺骨的初春時節,終于從一場宿醉中徹底清醒過來的周秉雙目發黑,耳朵嗡嗡作響。
他神色陰郁難掩的低聲咒罵了一句,床頭一只雕了仰瓣蓮的琉璃小碗頓時被捏了個粉碎。
人這一輩子最惡毒的詛咒就是不得好死。
最不甘的就是死不瞑目。
周秉自問這輩子沒干過什么好事兒,也沒干過什么太過出格的缺德事兒。別人落難時偶爾還會暗地里伸伸援手,怎么就讓他攤上了這么個……讓人搓火的惡報?
一雙狹長鳳眼漸漸清明,有迫人的寒光隱現。
枉他張狂得意以為事事盡在掌握之中的時候,卻忽略了底下的暗潮洶涌。
天色已經漸白,經過了一場嚴冬的香樟樹已經抽出新芽,檐下石缸的水面上已經冒出了小小的粉色荷尖兒。初春的夜風帶著微微涼意,吹得人很舒服。
眼前的一切恍如夢境靜謚安好。
周秉幾乎屏息地閉著眼,在暗夜卻更能清晰聽到血管里的鮮血極速流過的聲音。手掌里全是汗,胸口卻是鉆心的疼。
他感受不到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痛,畢竟死人是沒有知覺的。但青銅小燈上的粉蛾將燈罩撞個不休時,他終于意識到如鯁在喉堵在胸口的……是滿腔離奇的憤怒和不甘。
死后被人掘棺鞭尸,至親家人紛紛流離失所。
憑空受此奇恥大辱,他只想問一句——憑什么?
他一輩子努力做個不結黨不拉派的純臣,一輩子唯景帝馬首是瞻,可以說是皇家最為聽話好用的一條狗。所得金銀財帛田產宅院是豐厚了些,但大都是皇帝所賜,筆筆皆有清白來處。
在朝為官二十年,行事雖然肆意了一些,卻從來沒有昧著良心做一件傷天害理人神共憤之事。相反還竭自己所能,在皇帝屢屢怒火之下周全一些所謂清流朝臣的性命。
他也想名垂青史,不管后世史書怎么記載,現世至少做一個對百姓有裨益的實干派。
沒想到死后卻被這些昔日同僚羅織了一個貪瀆的好笑罪名,甚至牽連到他的家人。枉費這些人也是讀圣賢書的難道不知道罪不及妻女,真是何其可笑復可悲?
左右不過……是一些跳梁小丑窺到了新皇帝的一絲過往不甘,拿這個做由子發泄對自己的憤恨。
周秉慢慢直了身子,站在窗前就著外頭的一抹黯淡月光低頭看自己修長有力的手。
這雙手骨節分明肌理清晰,上面沒有一絲瑕疵,只有年輕人健康的緊實和力道,線條完美得好像畫中菩薩俯瞰眾生時拈著花瓣的佛手。
周秉冷漠地盯著,原來……自已引以為傲的力量曾經如此不堪一擊。
這雙手不能庇佑家人安康,不能護住生前死后名,不過是一雙無用文人的手。
第二天一早,林夫人甫一起身就讓葉嬤嬤去廚房看看昨天吩咐人吊在灶上的昭通天麻鴿子湯好了沒有?
不過一會葉嬤嬤就笑嘻嘻地回來稟報,說二爺老早就用了早飯,帶著小廝南平到郊外騎馬去了。
林夫人嗔怪了幾句,有些奇怪這孩子每回醉酒后都要鬧騰兩三天,怎么這回這么早就消停了?
她心里藏著事兒,就一邊在偏廳處理著府內的雜事,一邊等小兒子回來。午時過后太陽掛的老高了,才見人施然轉過影壁。
周秉穿了一件滾墨綠斕邊的皂色長衫,因束了掌寬的革帶身材削瘦筆直,袖袂飛起時尤其顯得衣擺翩然。臉上的神情卻淡淡的,有種世家公子獨有的矜貴清冷。
林夫人不錯眼地望著兒子,眼中忽然有熱燙的水意。
她最早是興王妃身邊貼身服侍的女官,后來就成了興王世子身邊的乳母嬤嬤。等十二歲的興王世子登基成了皇帝,她也水漲船高成了帝國最具權柄的女人之一。
但林夫人并沒有因此得意忘形,在外頭依舊行事謹慎小心,這也是皇帝至始至終尊重她的原因之一。
林夫人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的小兒子。
那孩子打從生下來起就沒吃過幾口自己的奶水,甚至僅有的幾回團聚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丈夫和長子在十年前死于宮亂,林夫人以為自己這輩子就只能這樣凄涼下去了。可看見初初長成的小兒子之后,她的一顆老死的心又重新火燙起來。
特別是受萬千驕寵的榮壽公主對周秉生了傾慕愛意,林夫人再次覺得重振周家門楣指日可待,也許這一天比自己預料的還要來得快……
林夫人把小兒子愛吃的蜂蜜山藥糕推過去,滿臉笑意的詢問。
“怎么這么早就出去了,有這個閑工夫不如好生多讀兩本書。陳狀元送過來的題冊你千萬要琢磨通透,我可是托了一圈兒的人情,人家才肯答應提攜你一二。”
蜂蜜山藥糕是周秉往日最喜歡吃的甜點,這時候看見了卻覺得難以忍受上面的黏膩。
他懶懶地用銀叉子吃了兩口就放在一邊,垂下眼半晌才說話,“我到京城已經數月了,到今兒才明白一個道理。不是我的莫強求,我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
周秉這輩子什么虧都能吃,最見不慣的就是那些又當又立的小人。頂著律法大義在背后謀劃算計一場,真當爺是開善堂任人欺辱的善茬?
賊老天才不管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欠了他的,該了他的,拿了他的,都得給他一一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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