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受人嫌棄的新差事
錦衣衛(wèi)番子們辦公的衙門在東直坊集英街。
像帝國所有的衙門一樣，黑漆大門外蹲著兩個人高的石獅子。像個龐然大物一般盤踞了整整一條巷子，但是站在外頭看著門臉兒并不大。
明明只隔著一條街，卻涇渭分明。那邊小攤小販的叫罵聲吆喝聲此起彼伏，這邊就清凈許多，連偶爾路過的人都塌著肩頸墊著腳尖飛快走過。
也不知是不是懶于打掃，石獅子下的夾柱石座上有臟兮兮的污痕。
大概每年都有喊冤叫屈的人想要上達天聽，剛烈地一頭碰死在上面。于是那污痕就怎么也去不掉了，所幸來來往往的人對此都已經(jīng)司空見慣。
周秉在一片若有若無地注視中正準備進門的時候，遇到了另一位前來報道的錦衣衛(wèi)百戶紀宏。雖然是碰巧，但是能在上值的第一天遇到熟人總歸是令人愉悅的。
這位江南大鹽商的兒子不知怎生想的，如今唯周秉馬首是瞻。
好好的三千營游擊參將不當(dāng)，非要跟著到錦衣衛(wèi)來試試水深水淺。好在景帝是個很好說話的人，一笑之后就準了所請。
門子細細驗了周秉和紀宏的牙牌，忙躬身作揖，笑得見牙不見眼。
“早聽說要來兩個新的百戶大人，沒想到看著這么年輕，果然是少年可畏。咱們這地方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
門子說一半露一半。
天底下大門朝南開的公家衙門是一樣的，里頭當(dāng)差的都是一樣的貪。
周秉微微笑著遞過去一塊小銀錠。
后知后覺地紀宏也趕緊跟著摸了銀子遞過去。
門子不見絲毫煙火氣地把銀子收了，這才把后頭的話說完，“咱們上頭的指揮使大人不怎么管事，逢五逢十才過來看看。所以新來的都要先到北廳等僉事大人親自訓(xùn)話，然后才能分派差使……”
周秉微笑著道了謝，和紀宏一起被一個小雜役七繞八繞的領(lǐng)到一處廂房。
紀宏湊過來問，“沒想到這種律法深嚴之地也有人敢明目張膽的要銀子……”
周秉眉毛輕輕挑了一下，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句，“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紀宏嘿嘿地笑，“要不是你年紀小，我指定叫你哥！”
小雜役把人領(lǐng)到北廳，草草說了幾句場面話就退下了。
然后……從辰時坐到未時，周秉二人總共喝了三壺淡如白開水的大碗茶才見到施然而來的都指揮僉事馮順。
馮順面色紫紅身材粗壯，比周秉整整矮了一個頭。裹著一襲荔枝紅纻絲繡銀鱗坐蟒的飛魚服，身形結(jié)實得像個矮墩墩的樹樁子。
大概是這幾年油水太豐厚，馮順身上已經(jīng)看不出曾經(jīng)是戊守邊關(guān)多年的武將。肚子上的贅肉隨著他的步子一顫一顫地亂抖，只一雙眼睛依舊銳利精悍，透著一股子不把老百姓的人命當(dāng)命的匪氣。
紅曳撒上密密麻麻地繡著纏枝金線，在日頭下散著刺人眼的寒光。
他一邊大步走，嘴上一邊忙不迭地表示歉意，“……手頭上偏遇到幾件麻煩事兒走不開，這才讓小老弟們久等了�！�
周秉剛剛過了十八歲的整生日，紀宏二十二。馮順今年已經(jīng)過四十，卻一口一個小老弟的套近乎，讓人極易生出錯覺。
——這是一個極好相處，且不愛計較身份的豪爽漢子。
但周秉心里明白，自個若是沒有一個當(dāng)過皇帝乳母的好娘，即便有一個武狀元的功名，可誰會把他真正當(dāng)根蔥？
從前周秉裝了一輩子文人的清高矜貴，這種前倨而后恭的虛頭巴腦根本就難不住他，甚至用起來比別人還要順手，面上立刻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誠惶誠恐。
“大人說哪里話，我們本來就是初來乍到的小輩，叨擾到大人處理公務(wù)已經(jīng)是我們的不是……”
這是那個為了爭妓子和大理寺卿家公子當(dāng)街大打出手的毛頭小子嗎？
馮順濃黑的眉毛不自覺地跳動了一下。
眼前的青年俊秀得過分，是一種不需要做任何動作任何表情就能讓人移不開眼的俊秀。
微微笑著時露出一口白牙，有一種干凈利落的漂亮。
但細品之下，那雙漆黑的目光沉靜無害，一時間讓人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承載了什么！
雙方又寒暄了幾句，馮順卻漸漸生了一絲忌憚。
他以為涼了這兩個紈绔半天，多少會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一星半點不滿，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
紀宏倒也罷了，咋咋呼呼地一看不過是個空心木頭。
但這周秉尚是乳臭未乾的小子，怎么一言一行像個沾了水的棉花團一般全無著力處，字字句句看著真誠坦蕩卻找不到半點疏漏。若是不看年紀，這番應(yīng)對和做派就是塊面面俱到的老姜。
他心頭不喜卻哈哈一笑，指頭有力地敲擊著桌面，仿佛高興得很。
悠悠啜了一口茶后，臉上的神情就慢慢淡了下來。
轉(zhuǎn)頭吩咐一個小旗將二人領(lǐng)到值房，又讓人搬了一大堆案卷過來。
“……你們先熟悉著，這些都是歷年各部交代過來的大案要案。有些已經(jīng)結(jié)了，有些還找不到真正的元兇。咱們北鎮(zhèn)撫司管的事瑣碎得很，你們就先從這里開始研討吧！”
案卷上積著厚厚的灰，也不知多少年沒人動過，紀宏的臉色頓時就不好看了。
馮順立刻眼露寒光地瞪過來。
這是明晃晃的下馬威，但是端人碗就得服人管。
周秉笑盈盈地站起身，不著痕跡地拽了紀宏一把。
紀宏和他對視一眼后，只得老實聽命。
值房位于北鎮(zhèn)撫司的偏僻角落，因為挨著金水河，所以格外陰冷潮濕。初春的太陽光落在身上也不暖，總透著一股沁涼的冷森。
紀宏靠在窗子邊曬了一會兒，依舊冷得渾身不自在。
他雖然身體健壯，但畢竟是個從小嬌養(yǎng)大的少爺脾性，不一會就把腳丫子蹺在椅子上，“我就是不耐煩翻這些勞什子才去參加武舉，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要干這些破事！“
周秉審慎地瞥他一眼，“我倆雖然是武舉試的頭三甲，可在那些大佬的眼里屁都不是。頭一天上值，能得指揮使大人的親自訓(xùn)斥就是天大的面子。再敢捻七搞三，只怕后腳就有人說咱們輕狂了。”
作人下屬，首先就是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六品百戶雖然可以到外頭耀武揚威，但在虎豹成群的錦衣衛(wèi)里實在算不上什么。
紀宏第一天上值的興奮勁兒被周秉平淡無奇的態(tài)度給強行壓了下去，趴在桌子邊悻悻地，“我爹還指望著我能光宗耀祖，要是知道我被人打發(fā)到這個旮旯地吃灰，鐵定覺得他花在我身上的那些銀子虧大發(fā)了�！�
手里的卷宗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陳舊物，隨手一翻就塵土亂揚。
周秉索性推在一邊，等那股子嗆人的煙塵散去。
在空隙時瞄了對面的人一眼，頗為友好的建議，“這有什么難做的，你回家探親的時候把這身官家氣派的衣服顯擺出來，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紀家子弟有出息了�！�
錦衣衛(wèi)的名聲雖然不好聽，但是用來唬人已經(jīng)足夠。
紀宏嘿嘿一笑想不出反駁的話，嘴角浮現(xiàn)幾絲得意，干脆又吐露了幾句大實話。
“京城上上下下都是人精子，我除了家里有幾個銀錢沒有半點背景，腦子也不是很靈光，根本玩不過人家�？赡翘煸诒康男錾衔揖涂茨銓ρ�，總覺著跟著你走沒錯。京里有權(quán)有勢的世家子弟多了去，你跟他們不一樣……”
具體不一樣在哪里，紀宏嘴巴拙笨也說不出子卯。
周秉瞇著眼看著桌上淺薄的一層灰塵皺了皺眉，站起身到屋角擰了一根濕巾，慢慢地擦拭桌上沾染的痕跡，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答話。
“我算什么世家子弟，幾個月前我還在江州鄉(xiāng)下陪著我祖母到佃農(nóng)家里收租子呢。到京后第一天進宮蒙皇上賜宴，就把凈手用的菊花香濡水一口氣喝了個干干凈凈，把旁邊伺候的宮人嚇得目瞪口呆……”
這樣當(dāng)眾出丑的糗事從前惟恐被人提及，如今卻被堂而皇之的說出來，周秉的臉上也沒什么難堪的表情。
紀宏就知道，眼前這個清俊異常的青年，其內(nèi)心一定是超乎尋常的強大。
在無人得見處，周秉的眼神卻黯了一下。
他沒有把那場賜宴的后續(xù)說完整。
當(dāng)時他把菊花香濡水喝完之后，立刻就從周圍人的驚愕神情當(dāng)中意識到自己出了大錯。面上雖然不動聲色，心里卻懊惱得想鉆到地縫里去。
坐在首位上的景帝見了這幅情形只是眨了眨眼睛，接過琉璃盞忽然露齒一笑，眾目睽睽之下也把面前的菊花香濡水一氣兒喝干了。
初次進京的莽撞少年，在宮宴上遇到溫文爾雅的貴人，不著痕跡地解了他的無措和困窘……
彼時年少的周秉回想那時的情形，恨不得肝腦涂地報答這份解圍之恩。
他也是這樣實行了一輩子——皇帝的喜惡就是他的喜惡，皇帝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皇帝是天底下最最尊貴的人，跟著走總不會有錯。
可凡事一涉及到皇家，哪里還會分對與錯，是與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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