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臉是自己掙的
午時眨眼就到了,輪值的低階軍官們按例只能在衙門里用飯。
小雜役送來兩海碗豬肉菘菜餡兒的大餛飩,并一小簸箕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吊爐燒餅。
雖然看著簡薄,但總歸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這一天終于要結束的時候,值房里進了一個白白胖胖的書吏,拱手行禮后自稱姓吳。說馮指揮使到郊外驍騎營公干去了,走時特地吩咐兩位新進的百戶連夜到通州拿一個作亂犯上的欽犯。
這會已經是酉時了,艱難熬了一天的紀宏一聽就急了眼,“有什么大不了的欽犯需要連夜去捉拿……”
吳書吏官腔十足地撩了一下眼瞼兒,皮笑肉不笑地朝兩人身上一瞟,格外語重心長。
“咱們衛里人少事雜,向來一個人頂十個人用。出城拿人是個苦差事,可一個兩個的都往后推,京里這些衙門統統只有關門的份了。兩位大人莫為難小的,明天天亮之前刑部還要那人過堂呢!”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欺生怕硬是官場上的常態,紀宏勉默念了一通。強咽下一口惡氣,知道今天晚上無論如何都要走上一遭了。
吳書吏心滿意足地又交代了幾句,絮絮叨叨地說門外已經備好了馬匹和飲水干糧。那人犯十惡不赦,已經被押付當地大牢,兩人過去可以直接提人。
再則通州離京城不遠,即刻啟程趕個急路說不得明早還可以喝一碗巷口那家的嫩豆腐腦……
吳書吏打趣兒完后一派和氣地正準備往外走,就聽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周秉橫跨了一步,低聲詢問:“那人所犯何事?拿人的駕帖在哪里?刑部的僉簽找誰要?通州雖然不遠,但我倆初來乍到總要帶幾個衛里的緹騎同去吧?”
一句接著一句,問話的嗓音卻淡淡的。先時聽不出喜怒,倒后頭卻倏地抬眼望過來。
漆黑的眸子死死緊盯著,一時間竟然亮得瘆人。
吳書吏先是有些不快,臉上緊繃繃的,最后卻被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也是見過市面的,卻難以形容剛才的感觸。
仿佛被草叢里的蛇盯著一般,讓人渾身不自在。他砸吧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圓滿腹驚訝,怎么也想不到一個毛頭小子的眼神怎么這般凌厲駭人?
吳書吏老早就知道這新進兩人的家境不錯,但究根到底還是底子太薄。
衛里有人起心要收拾一頓給點顏色看,欺生本是慣例。他是司里的老資格,今次不過是受人所托,順水推舟過來打個頭陣罷了。
紀宏聽得滿頭霧水,這時候才品出一點不對味。
周秉動了一下,就像被壓制的竹子忽然反彈回來,在風里更加挺直了身子。
他一頓,微冷的眼神就稍稍偏了個方向,語氣卻不見緩和,“我們雖然什么都不懂,可也不是讓人隨便糊弄的二傻子。不管你是奉了誰的令,想挖坑給我們跳,這個時辰選得忒早了點……”
踏實準備低調做人,可沒準備讓人在自己腦袋上拉屎。
值房里安安靜靜,青年的語氣不高不低,卻有一種不喧不鬧攝人入骨的狠勁。
吳書吏心生畏懼,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避開。
他是受人所托,還不想把自己折進去。
就拍著額頭干笑一聲,“都是堂上那些大人們催得太急,我竟然忘了還有這檔子事,我這就去辦。兩位百戶稍等一會,耽誤不了你們上通州……”
一邊說一邊往外急退,怎么看都有幾分狼狽。
等人走遠了,紀宏才踉蹌倒在椅子上抹汗,仰著頭喃喃自語,“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第一天就有人給咱們穿小鞋。真要是什么都不帶單槍匹馬的去通州拿人,被御史臺的人知道了,能被他們煩死!”
第一天辦差就給辦砸了,只會給人一種不牢靠的感觸,別人才不管你背后有沒有苦衷。
紀宏雖然做事不喜過腦子,但剛剛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好險不險的避過了一個看不見的大坑。
他摸著腦袋有些后怕,“這個書吏到底是怎么想的,打量著我們什么都不懂,就敢這么欺負人。萬一真出了什么事兒,耽誤上頭的交代怎么辦,預備拿咱們倆個新丁頂缸?”
按照常理來說,錦衣衛出京辦差需要皇帝授出駕帖行事。
當然皇帝只是名義上的授出,是由司禮監出帖并加蓋印信,拿人事由還必須經刑科給事中\"僉簽\",并付以簽署詳細的批文才能拿人。
在具體執行中,錦衣衛官校持簽印完整的駕帖至刑科\"僉簽\"時,還須持有彈劾奏章的原件以備勘合。
反正細數下來,手續繁瑣得很。
像剛才吳書吏那般僅僅憑衛里的一紙文書,就讓兩位新晉百戶出城公干,傳出去簡直是不可饒恕的大錯。
偏偏周紀二人初至,連個引入行的師傅都沒來得及去拜,被人坑一把連冤都沒有地方去喊。
周秉轉過眼眉,坐在凳子上玩味地一笑。
“朝堂上下到處都是派別,多半有人把我當成了皇上那邊的。聽說馮指揮使是馮太后的親侄子,看我不順眼也是有的,你此時與我劃清界限……還來得及!”
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紀宏很意外,朝周圍小心地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問了一句,“這些家伙連你家里……你娘的面子都不給?”
周秉面無表情地嗤了一聲。
“面子是別人給的,臉是自己掙的。
我娘不過是有個奉安夫人的空名頭,其實就是一個稍稍體面些的乳母嬤嬤。在京城這塊貴人如過江之鯽的地界,實在算不了什么。
你出了京城這塊地,外頭有無數好位置可以選。就是不想當官,兜里至少還有花不完的銀子,我……卻什么都沒有!”
外頭的日頭要落山了,映在窗欞上的光線灰蒙蒙的。照得周秉的半邊臉龐像象牙一樣有華麗質感,一時間看不出確切的悲喜。
紀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辜負這樣冰雪一樣的人簡直罪不可赦。明明是自己汲汲營營主動靠攏上來,這會再說后悔的話豈不是太不仗義?
就大拉拉地揮揮手,“說什么呢,這屆武舉總共錄了三十來個人,單單我倆被分到錦衣衛,若是不能同進退還算什么兄弟?”
紀宏也有自已的小心思。
在他的心目當中,馮太后是景帝的嫡母,關起門來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家子,母子之間有什么事說開了就完事了。
像他老爹也娶了好幾個小老婆,底下受寵的弟弟妹妹也有幾個樣貌才學拔尖的?墒羌依镉惺裁创笫拢數倪是要跟他這個當長子的商量。
這就是名分的重要性。
眼下皇帝的歲數還年青,有些事不能拿主意?梢院蠼K歸會有一天,這天下的萬物都是皇帝的。
就像紀家一樣,等他老爹壽終正寢,紀家在蘇杭上百家生意紅火的商鋪都要轉至他的名下,到那時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紀家家主。
難得遇到這么一個通透的人,周秉垂著眼沒說話。
半晌之后才把一雙鳳眼抬起來,干凈的眸子里泛著淺淡的笑意,聲音也低得要仔細聽才能聽見,“……你既然不怕拖累,日后咱倆就裹在一起闖闖吧!”
對方明明比自己還小兩歲,紀宏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哐當一聲穩穩地落在懷里。
他無比舒坦地聳聳肩膀,樂得嘿嘿直笑,“我爹曾說我從小腦子雖然不怎么好使,可運氣向來是一等一的好,一路上總有貴人提攜……”
周秉摸摸還沒怎么長胡茬的下頜,望著濃黑如墨的極遠處也悄無聲息地笑了一下。
包括這里……還有這里,這具身軀曾經遭受難以想象的慘痛裂分。
染著血水的皮鞭棍棒刀斧,在晴空下骯臟亂舞的唾沫子,施加在軀體上的種種難堪和難以名狀的侮辱。
身前名……身后事,他沒有一件如意的。
既然這樣,大家就溶在一起不分尊卑,不分你我的一起攪成爛泥好了!
周秉看著北鎮撫司衙門里略有些斑駁的廊柱和穿堂,沒有察覺自己的目光如同刀鋒般犀利。
京城是自己屢次摔倒的地方,那么他就要從血水里重新站起來。
那些欠了他的,他要連本帶利地要回來……
在一個不打眼的角落里,吳書吏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連周秉的神情都描述得十分清楚。
站在他對面的是一個長相身坯都不錯的年輕人,聽了這話后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白皙的面孔隱約透著幾分青。努力平息了一會,才讓聲音聽起來不那么憤憤,“勞煩了,過兩天我請你到東來順吃羊肉鍋子……”
吳書吏是修煉成精的,立馬推辭,“沒把事辦好,實在無言見大人。等大人什么時候有空,我來做一回東才是真的……”
兩個人互相謙讓客氣了好一會才散開。
年輕人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心中惱怒,恨恨地朝石階上踹了一腳,卻疼得險些抽筋。眼中閃過一絲陰鷙,喃喃自語了一句,“姓周的,庾姑娘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千萬不要栽倒我的手里,到時候叫你人財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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