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零章通州大牢里的人犯
辦妥當一切手續后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接近辰時,周秉和紀宏派人給家里捎了口信。一行十人便縱馬向通州疾去,所過之處塵土飛揚,進城出城的路人紛紛為之側目。
這隊人馬并無明顯旗號,只是一水的窄袖交領青袍。
但是個個身材精悍氣勢肅殺,縱然不表明身份也顯露著幾分不好惹。
通州離京城并不遠,所以各路的明眼人就知道這多半是專門出京辦差的公人。
到了下午,一行人隨意找了間路邊的小茶鋪打尖。
領頭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皮色微黃的精壯漢子,一撩腿利落下了馬,右手遞出一小錠銀子,囑咐店家有什么吃的喝的盡管送上,又回頭找了張干凈的桌子,親自洗杯斟了兩盞熱茶。
那店家久經世故,見慣人來人往并不多言。
等一切安排妥當,領頭的漢子就恭敬立在一邊候著。
旁邊有數個穿著普通剛從外地來的行商正說得熱鬧,看見這幅架勢忙站起身小心避在角落里,但一雙眼睛免不了跟著好奇張望。
結果遠處塵土飛揚馬蹄急奔,一眼就瞧見后面幾匹打著軍中烙印的駿馬上干凈利落地下來幾個年青壯漢。
打頭的是一個年紀頗輕的兒郎,天生一副惹人眼的好皮囊,站在這等窮鄉僻壤里卻絲毫不顯局促。
說是惹人眼,是因為那人的相貌不是如今江南流行的那種面若好女弱如病柳的出塵無垢,而是修眉鳳目眸如寒星,嘴唇削薄氣質端肅,竟是俊美得十分銳利凜冽。
那人目不斜視,身上卻有種奇異的讓人移不開眼的氣韻。
大概是旅途有些勞累,他大步跨過來放松身子,脊背慢慢靠后坐在椅子上,又慢慢喝干了瓷盞當中的茶水,這才挑眉扯著嘴角看了一回眼前人,“……你我份屬同僚,謝檔頭不必如此客氣!”
北鎮撫司從七品小旗謝永面上并不見多少難堪,反倒一派自若。
“這趟出門,司里既然把我劃歸到大人麾下,那大人以后就是謝某的上官。這回通州之行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好在我從前到此公干過數回,多少可以為大人指個路……”
錦衣衛百戶手下可轄制一百二十人,周秉新至正是招兵買馬的時候,謝永的言下之意已經昭然若揭。
周秉把眼淡淡一橫,手中把玩著空茶盞。忽然低頭一哂,“……我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生毛頭,謝檔頭為何如此做派?要知道這無緣無故的,周某還有些不敢消受呢!”
青年的話語并不見凌厲,卻讓人聽得出兩分冷硬。
頭一次主動獻殷勤還要被人懷疑用心叵測,謝永眼中流露苦澀。
他因為性格剛正不擅逢迎,在北鎮撫司并不是很受重用的人,要不然以他的資歷絕不會這個歲數還是個從七品小旗。
謝永輕扯了一下袍子,垂下眼簾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話,“剛進司里的時候,我以為這是個憑真本事說話的好地兒。等時日久了才知道,有本事的不見得就是混得最好的。”
他唏噓不已,“我前兩年因事惡了馮指揮使的意,這輩子都只能被別人踩在腳底下,我不想這樣過一輩子……”
所以……這也是個不受上峰待見的主兒。
周秉蹙著眉頭似笑非笑,雙手合十往后又靠了一寸,好似非常遺憾地嘆息。
“馮指揮使眼下是北鎮撫司掌實權的官,他不待見你日子肯定不好過,可我好像犯不著為你去得罪他吧。再說我一介根基未穩的新進,能提供的庇佑實在有限……”
謝永不顧周圍有閑散人,撲通一聲利落跪在地上,抬起頭一字一頓,“就憑大人那般好的家世卻不屑與那起子文人同流合污,就憑大人用真本事奪了武狀元,就憑大人第一天上值沒有踩進屎坑里……”
這廝的消息倒是靈通。
周秉不想自己給別人的第一印象,竟然是有勇有謀清正剛直。他不溫不火地看過來一眼,心想這些也值得拿出來說嘴?
周秉不說話也沒人敢說話。
熱鬧的茶棚里里外外忽然靜了下來,眾人躲躲閃閃的,有意無意地從角落里偷眼瞧著地上跪著的男人。
一直坐在一旁當啞巴的紀宏噗呲笑了一聲,拖長話音左右看了一眼后把人扶了起來,“投名狀不是這么遞的,是騾子是馬等時日長了自然見分曉。咱們周大人不喜歡這一套招人眼的路子,大家伙心里有數就行了!”
這話是勸人的好話,但總有一絲說不出的推拒之意。
謝永的臉青一陣白一陣,躬身再無多話行了禮,再老實不過地退在一邊,跟不遠處的幾個緹騎匯合在一起用飯去了。那些人和他捶肩搭背,圍在一處小聲喧嘩著,看著彼此間的情分相當不錯。
紀宏多了個心眼子,湊過來耳語。
“咱們手底下沒人,是要籠幾個能干事的過來。我看這個姓謝的還算個人才,我打聽過他的底細。說是前年在外頭公干時為一件小事駁了馮順的面子,這幾年一直在冷板凳上閑著!
紀宏聲音更低,“還有,這回到通州的差事也是他搶著要跟過來的……”
周秉瞇著眼看著天上的一片變幻不定的云彩,好久才收回目光冷冷清清地朝四周望了一眼。
茶棚的棚頂子是褐黑的陳年稻草鋪就的,將他的大半個身子籠在暗處。
這人初看本是奢靡煊赫的富貴種,卻與這處貧瘠荒涼奇異地融在一起毫不突兀。
他似乎極喜歡對著亮光處看,但那垂下來的一眼淡漠無波,在場的每個人卻都覺得……后頸泛著絲絲涼意。
角落里幾個走南闖北的行商更加謹慎地呆著,本來還有心過來搭訕一兩句套套交情,這時候個個都如同鵪鶉一般老實。
他們也算乖覺,無比伶俐地明自這個懶散坐著的青年看似無害,其實比更遠處的幾個孔武有力的青壯更加不好惹。
那是一種無法簡單描述的氣韻,面上是超越年齡的沉穩從容,骨子里卻裹挾著一股刀鋒般的尖銳,仿佛時時刻刻要見血才能歸鞘。
紀宏心頭也是一驚,不知不覺就沉默下來。
他和周秉認識不過月余,卻覺得這位一日比一日變得……難測,短短時日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
要是初初認識的時候周秉就是這幅難以接近的模樣,說什么他也要好好考量一番,起碼不是當初那樣一股腦地就上來曲意結交。
紀宏有種錯覺,這哪里是無知無畏的少年郎,分明是一個久居官場卻不露半點聲色的老派官宦。
初春時節,茶棚附近的官道上冒出一叢又一叢的小草葉,樹上也爭先恐后地綻開枝條,在黃沙泥地上勾勒出猙獰的影子。
店家端來了一缽燉得爛爛的羊頭肉并幾樣小菜,雖然味道不怎么樣,但也算能入口。
周秉慢條斯理地撕了一個面餅吃著,看著慢其實速度很快,不過幾息就用光了一海碗。接下來一行人繼續趕路,這回再沒有誰敢嬉笑打鬧,隊伍像急行軍一樣在落日前趕到了通州。
通州府的縣丞姓曲,暫代縣令之職位。
他仔細核查了眾人的牙牌后,這才松口氣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實在是干系重大,上萬兩的庫銀說不見就不見了,到現在也沒人說出個究竟。
罪人高鄂死不開口,上頭只是一味的申斥,可我調了無數的人手都找不著庫銀的下落。我才疏學淺,上了好幾道加急折子才把你們盼來……”
在場諸人挺直背脊,并未有人給他答話。
曲縣丞不由訕訕。
“我雖是由本地縣丞,但對罪人高鄂的所作所為并不知曉。他犯下如此大罪理應當誅,就是判一個斬立決也不為過。但他在通州為官三年極善收買民心,若是百姓們知道他被押付京城,恐怕會惹出大亂子……”
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讓幾個錦衣衛悄悄地把人弄走。
看這位迫不及待的樣子,好像巴不得立刻甩開這個累贅,周秉感到有些好笑。
在來之前他粗粗查閱過今日所提之人的案卷,這時候才明白自己為什么接到這個差事。
——敢情這還是個輕不得重不得的燙手山芋。
高鄂,原籍是江蘇江油,從小家境貧寒。三四歲的時候因家鄉洪水泛濫,父母叔伯相繼病逝。
這家伙倒是命硬,靠著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囫圇長大,又靠著好心人的提攜讀了書中了進士第。吏部選官的時候,更是被好命的選為通州府的縣令。
通州因為靠近京城算是一個相當富裕的中等之府,每個來赴任的縣令都是相當有背景的人。縣衙的縣丞、主簿、刑名、典史細細一商量,覺得對這個不知底細的新縣令要畢恭畢敬,每個月的火耗和冰敬按時按例奉上就行了。
結果高縣令一上任就格外與眾不同。
第一件事就是革除冰敬和火耗銀。
他不但如此做,還要求底下的人照做。誰要是違反他定下的清廉律,只要證據確鑿馬上革除公職。
縣衙里吃公家飯的人從來都是吃慣了拿慣了的,早就形成了一套上欺下瞞的體系,冷不丁這樣一搞自然怨聲載道。
俗話說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上官不伸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伸手。有不服氣的就上串下跳在暗中搞事兒,到后來甚至演變成集體怠工?h衙里沒有人上值,百姓來告狀無人受理。
就連高縣令的家人到菜場上買菜,運氣不好的時候連一根蔥一塊柴都買不到。
但這位高縣令令人嘆為觀止的執拗脾氣再一次發揚光大。
沒人上值他就親自到公房受理案件,沒有人上街維持治安,他就穿著七品官服在大街小巷來來回回地走。
菜場上沒人賣給他蔥蒜,他就和妻子一同在縣衙后院兒開墾菜地,空閑時還帶著老仆到附近的山野撿拾干柴……
縣衙里也不全都是沆瀣一切的人。
有人感動于高縣令的操守漸漸轉變~態度,公房里有人值守了,街面也有人巡守了,縣衙后院的門口石階上不時還有百姓主動送過來的蔬菜水果。
隨著時日推移,短短三年高鄂的名聲大躁。
這樣一個清廉如水讓南北名士都為之擊節的人,卻在將要任滿的檔口攤上了一個貪瀆的罪名。
——原本存放于縣衙后院上萬兩特批的修塔銀忽然不翼而飛了五千兩,而把守嚴實的庫房只有高縣令一人持有完整的一套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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