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一心求死的高縣令
通州縣衙坐落在一處丘陵之下。
衙里曲曲彎彎的小徑仿佛通著不知名的幽暗處,不知是哪個好事的在空蕩蕩的院子邊角種滿了芭蕉樹,因為幾場春雨已經抽出了青綠的芭蕉葉。
縣衙的大牢和天底下所有的牢獄一樣,充斥著骯臟和惡臭,還有屎尿的酸澀味道。
墻角燃著艾草,那惡臭似乎被飄渺的芳香壓制下去一些。但一恍神,那難以形容的惡臭又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即便點了無數油燈,牢房里依舊昏暗的看不清人臉。大概本縣吏治比較清明,牢里并沒有關押多少人,打眼望去不過稀稀拉拉的三五十個。都蓬著頭垢著臉,攀著黑魆魆的牢門神情莫辯地盯著這群不速之客。
曲縣丞殷勤地在前面領路,一邊走一邊細聲叫苦。
“這案子莫名其妙,這么多雙眼睛盯著還是出了事。遺失的五千兩白銀可以裝滿整整一口大箱子,那箱子一個人根本就抱不動,可東西就是入地一樣憑空不見了。
高縣令……罪人高鄂親自帶著人里里外外查了十天,連有幾個耗子洞都一一探勘,卻還是沒查出丟失的銀子,最后見實在瞞不住了才具折乞罪……”
話語當中隱約有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惜嘆。
官吏在任上丟失財物造成虧空,除了要拿銀子填補外,消息泄露出去引起民亂還要追究疏怠的死罪。
高鄂在通州任上干了三年,因為勤勉清廉在歷年的吏部考核當中都被記為優。在民間的官聲猶其好,這種能干實事嚴格律己的人往上走是板上釘釘的事,卻不料出了這種岔子。
通州多山富水,古時素來就有一京、二衛、三通州的說法。
境內有諸多盛景,其中的燃燈塔高十丈余,為八角十三級密檐式實心磚塔,須彌座雙束腰,每面均有精美的磚雕,各角雕頂盔力士披甲。
塔身正南券洞內供燃燈佛,故名燃燈塔。其余三正面設假門,四斜面雕假窗。塔身以上為十三層密檐,第十三層正南面有萬古流芳的磚刻碑記。
整座塔上共懸銅風鈴兩千枚,雕鑿佛像四百尊。塔剎為八角形須彌座,上承仰蓮,再上為相輪、仰月、寶珠。
最為奇特是塔頂部生長有榆樹一株,夏日濃蔭華蓋蓊蓊郁郁,堪稱奇景。最讓人稱道的是此塔距北運河數百米,然其影垂映河中,故有“郡城塔景落波尖”的名句流傳。
景紀六年燃燈塔因大地震損壞,皇帝秉承樂善好施的馮太后懿旨,親自下令重修此塔,戶部特特撥了萬兩銀子作為修繕的費用。哪曉得還沒有正式開工,就鬧出紕漏。
不止一個人私底下猜測是高鄂窮瘋了。
通州雖然富庶,縣令的月俸名義上為七石五斗,可實際領到手的并沒有這么多。
這時候還沒有大規模實行寶鈔,所以領回家的有大米,有布匹,有胡椒和蘇木,也有少得可憐的一點銀子。反正不管領什么,到最后一切都會折成大米。
自古只要和錢財掛鉤的東西都存在一定的門道。
高縣令因為堵了很多人的財路,自然不受某些人的待見。
州府衙門的小官吏仗著一點權勢愛作踐人,讓他每個月實際領到手的薪俸就是三匹粗布。這些東西在市場上只能換一兩銀子,買下兩石大米。
高縣令有氣節有志向不假,可五千兩銀子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一筆……數不清的巨款。
一個人清正廉潔沒有用,老老少少全指望著緊巴巴的薪俸。高縣令后頭拖家帶口,老家還有需要周濟的老親,自然就有了牽掛有了關礙。
也許……可能……他冷不丁看到庫房里有這么多銀子,一時腦子發暈心存僥幸走了彎路也是有的。拼得一身剮,或是手腳再周密些,讓家里人從此能過上好日子……
簡直是無稽之談,周秉有些不耐煩地皺著眉頭想。
他一路研讀過案卷,這會兒慢慢琢磨過來。
——除非這個高鄂腦子不好使,要不然絕不會放著大好前途不要監守自盜,還讓妻小永世背上罵名。
皇家的銀子是那么好拿的嗎,但凡沾惹上不死也要脫成皮。這家伙明里暗里開罪的人不少,就是不知是給哪路神仙扛了黑鍋……
兒臂粗的欄桿后頭,直挺挺地坐了一個人。
看見光亮抬頭望過來,竟是一張極清雋的瘦長臉,臉上甚至還浮現出一點可憐巴巴的微薄笑意,“朝廷的處置下來了嗎,是秋后……斬決嗎?”
曲縣丞沒有答話,而是客氣地上前做介紹,“這是北鎮撫司的周百戶,奉令過來陪大人進京細查……”
高鄂遲鈍地眨了眨眼。
想不通自己犯的事最后怎么還要驚動錦衣衛,好像怎么算都好像不夠格。
能讓皇帝親轄的錦衣衛出面,只能是大案要案!遺失五千兩修塔銀,自己賠了清白名聲還搭上一條性命,還不夠嗎?
斑駁滲水的牢房陰森可怖,壁上掛滿污漬的油燈光線慘白。
周秉看出高鄂眼里的一絲惶然,就干脆蹲著身子和他平視,“我只管護你進京受審,保證你上堂時有一口鮮活氣就行。不過為了給大家少麻煩,你可否先回答我三句話?”
高鄂的眼睛快速眨動。
“一這銀子你拿沒拿?二你拿了就趕緊交出來,我保你全尸。三若不是你拿的,我就幫你再查一遍。若是還沒有另外的發現,你就老實認命讓家里人幫你準備后事吧!”
京城有查勘權的各部衙門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若是一件案子沒有審結,那么不管過去幾年,這件案子的后續都只能由當初經手的官員繼續跟進,除非經手人調離異地或是亡故……
周秉準備在京城扎根,還有很多要緊的事要辦,實在不想再為同一件案子一天一夜趕上百里路。
曲縣丞不明白眼前這個一直未開口的錦衣衛怎么會這般異想天開,就在一旁坑坑吃吃地勸阻。
“事發后,是我和幾位同僚陪著高大人里里外外檢查的。高大人被關押后,也是我親自帶人到高夫人的居處看過。箱子里有幾件舊衣襖,缸里有半袋糙米,除了這些什么都沒有……”
曲縣丞這樣一說,高鄂就愣愣地直看過來。
他臉上神情陡然變得灰敗,好像一直支撐他的一股精氣神突然就沒了。直挺挺的脊梁骨迅速萎靡,看著一瞬間人也矮了兩分。
他張了張嘴,下頜哆嗦得潰不成軍,“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全都認,千萬不要……為難我的家里人!”
那份惶急難堪讓人看著為之側目。
曲縣丞跺著腳,啪地給了自己臉上一巴掌,急著申辯,“沒誰敢為難他們,我親自帶人過去的,大家伙都老老實實的。出來的時候有人不小心把你家廚房的一個腌菜壇子打破了,還是我自己拿錢貼補換了新的……”
高鄂依舊塌著肩膀沒答話,似乎第一次清晰地認知到他的所作所為已然連累到了家人。過了一會,就見他歪著頭抵著墻輕輕抽搐,竟然當著眾人面悄悄哭了。
周秉覺得這人看著是條漢子其實有點娘們兮兮的。
既然做了不管是對是錯就不要后悔,這時候掉淚珠子,也不知能有什么用?
娘們兮兮的高鄂躲閃著所有人的目光,背對著眾人哭得不能自已。
好半天才靜下來。
“周大人……你重去看看也好,那銀子不在了是事實,我就是說破天也不能把五千兩銀子變出來。這屎盆子就死扣在我頭頂上了,我不認也得認。只是拙荊已經有身懷六甲,你們別壞了她的性命就行!”
周秉從來沒有為錢發過愁,這輩子也不算多有錢,但實在難以想象竟然有人為愿意為了五千兩銀子去死。
高鄂依舊嚶嚶地哭著,半點看不出清正剛硬的樣子。
若不是看著這人還有可取之處,周秉立刻想掉頭返轉。
額頭上的青筋跳了幾跳,到最后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要是不想死就趕緊說話,從修塔銀運到通州府的第一天開始說起……”
牢房里唰地清凈了。
高鄂委屈的不行,卻還是老老實實的轉過頭,紅著一雙眼睛專注地盯著眼前人。
心想可惜了這幅好相貌,明明這么年青干凈,可神態卻冷硬得像個歷經世事的老者,又像個有苦難言的過來人。
他唬了一跳,不知怎的一腔委屈就滅了不少,抬起頭慢慢回憶起這場總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戶部派了條子,我就拿了條子到一個姓黃的司務那里領了銀子。三萬兩銀子裝上官船沿北運河行走,下船后又裝了十輛馬車運到縣衙,前前后后都是我自己親自清點,封入銀庫時也是我親自鎖的門。”
這些細節已經交代過,再加上銀子從戶部出庫到通州入庫,是由三大營的五軍營兵士沿路護送,所以遺失決不可能發生在路上。
那么唯一能夠出紕漏的,就只有通州縣衙內部了……
出了大牢的眾人仿佛逃出生天,委實是里面太過憋悶。
周秉謝絕了曲縣丞準備的便宴,走了一段路后給底下的人使了個眼色。
小旗謝永立刻做了個手勢,幾個緹騎機警地四散開,隱隱形成一個保護的范圍。
紀宏見狀笑了,像兄弟一樣攀住周秉的肩膀,“這回帶出來的倒是幾個好手,話還沒有說出口就領會得了你的意思。不過今兒這案子總覺得有點蹊蹺,那高縣令和曲縣丞的話怎么有些對不上?”
周秉抿緊薄唇,淡淡地說了一句,“高鄂的話不一定真,曲縣丞的話也不一定假。”頓了頓,“不過高鄂肯定沒有料到他的案子會被咱們接手。”
北鎮撫司的大獄里有成百上千種刑具,這些年沒有一個人進去后能囫圇個出來。若是沒有新的證據,高鄂不過是延遲幾天掉腦袋罷了。
周秉嘆了口氣,沒想到這趟出門第一件差事就如此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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