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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漏網的泥鰍魚


通州縣衙的銀庫修的還算瓷實。

        墻基是兩尺厚的青條石,天井上用來透光的琉璃瓦孔洞也只有成年男人的胳膊粗細。按說除非是狐精轉世妖魅投胎,否則在一夜之間絕對難以運送五千兩銀子出去,還悄無聲息的不驚動守夜人。

        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曲縣丞嘴里哈著熱汽兒,一路小心地陪著笑臉。

        “……部里早就有積年的精干探子過來查看過,都說這件事透著蹊蹺。咱們怕有盜賊挖了暗洞,連庫房里的地磚都撬起來細看了一遍,卻是一無所獲。”

        周秉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天亮的時候才瞇瞪了一會兒,因此早上起來眼底下有淡淡的一抹黛青。但即便這樣,這份奪人風姿也比收拾得平光水滑的曲縣丞受看。

        剛過四十的曲縣丞在心里泛酸,這人長得這么好看這么年輕也就罷了,還是前程遠大的錦衣衛百戶。等到自己這個歲數時,這個人混得肯定比自己要體面的多。

        頂天立地的木架子上,放著一水兒的銅包角老榆木箱子。

        面上用了黑漆,又厚又重的木料從里到外透著一股子堅不可摧的結實。

        被扯爛的封條耷拉在蓋子上,這是前次堂官查勘后留下的蹤跡,估計還沒來得及仔細收拾。

        束腰平板起翅的銀錠上刻有銘文。

        這是表明其來源、用途、重量及經手官員和銀匠。周秉隨手拿了一錠壓著官印的銀子問了一句,“這密密麻麻的,高縣令最開始是怎么發現少了的?”

        曲縣丞苦著一張麻皮臉,“自從這筆款子到了通州府,高縣令一天少說要看個三回。進出庫房要經過三道門,每道門的鑰匙都是他自己貼身收藏。最外頭由縣衙里的衙役輪值,每兩個時辰換一班崗。負責輪值的名單都是由高縣令親自擬定,并沒有特別指定誰……”

        連輪值的人都是隨機的,這個意思就是通州縣的保衛工作做的還是不錯的。

        曲縣丞比劃了一下,“這么大一個箱子可以放上兩千五百兩銀子,五十兩鑄的足秤官銀,碼放整齊后齊箱沿兒滿滿的。上下正好五層,多一塊少一塊一眼就看得出來。

        燃燈塔定在五月開工,高縣令帶著書吏進去取第一批銀子買工料,結果就發現了好幾個箱子都短缺了一層,粗略一加就是整整五千兩……”

        周秉細細一看,果然如此。

        曲縣丞不等他問,就直說,“核查過好幾遍,的的確確差了五千兩。這盜匪也是奇怪,既然手段這么高妙且不為知,怎么不趁機多拿一些?”

        賊不走空,但見著巨財不拿完也有違常理。

        所以這些人才疑心銀子是高縣令一時發暈拿的,到處叫屈不過是賊喊捉賊的小把戲。

        不過也有些說不過去,誰都知道修繕工事是個肥差。高縣令只要用心找個平帳的高手,就可以安安穩穩的落不少油水。還不損及名聲半分,犯得著冒這么大的風險嗎?

        不智,且愚蠢。

        周秉一眼都沒有多看曲縣丞,只把扁平的銀錠捏在手心里把玩。

        銀錠又溫又涼,僅僅看著就給人一種踏實的厚重。這年頭什么都沒有銀子來的可靠,難怪有這么多人削尖了腦袋要往自己口袋里劃拉。

        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卻說不出怪異之處在哪里?

        從前的他最擅長的就是揣摩人心,只要順著對方一貫的思路行事,什么詭異無常都有最初的起因……

        周秉手里拿著兩塊略有些發烏的銀錠沿著那些沉重的木箱子慢慢走,銀錠不時磕絆在一起,發出細小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庫房里,竟然讓人覺得瘆得慌。

        曲縣丞個頭偏矮,雖然努力挺直胸膛,卻只能卑微的仰著頭看著眼前的青年在不大的地方轉圈子。心里正不是滋味兒,忽然間就覺得這人在某一個瞬間突兀地繃緊了后脊梁,臉上的神情極其難以形容。

        像雨夜后的枯枝無聲開滿了花,像寂寥的潭水被細風拂動了瀾漪……

        曲縣丞年輕時也是有幾分詩才的,這時候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么詩句來形容這份……驚艷。

        正發懵的當口,就見青年撩起眼皮兒淡淡問了一句,“你先前說……高縣令每回清點庫銀的時候,都要讓一個書吏陪同,這個書吏叫什么名字?現在在什么地方?”

        曲縣丞一臉的莫名其妙。

        “難道大人還懷疑那個書吏?恐怕是找錯人了,那人叫杜良升,是高夫人的娘家表哥。性子很老實風評不錯,尤其膽子小,平常連個螞蟻都不忍心踩死。跟在高大人身邊好幾年了,算得上是高大人的貼己……”

        貼己人背后捅刀子更利索。

        青年冷哼了一句,曲縣丞并沒有聽清。這時候他腦袋迷迷糊糊的像揣了團漿糊,然后就見青年又意味莫名的瞟過來一眼。

        曲縣丞猛地打了個激靈,才眀自自己也勉強算半個高縣令的貼己人,這位周百戶最早懷疑的多半還有自己……

        早就聽說錦衣衛的番子辦起案子來六親不認,有時為了建功竟拉了良民去頂罪。如今這是個無頭案,這位難不成想把自己弄上去交差?

        遺失朝廷的庫銀,那可是殺頭的死罪!

        曲縣丞嚇了一身冷汗,嚅嚅地辯解,“出事前,我從未正經進過這個庫房,就是想做手腳也輪不到我。最開始我是恨高縣令待人苛刻,可時日久了就覺得這個人雖然迂腐卻也不無可取之處,對百姓來說算個好官。”

        曲縣丞戰戰兢兢地,“再說我想害他,絕不會用這等下作手段。”

        這不是壞人前程,這是要人命。

        這時候他再不覺得周秉的舉手投足清逸出塵像個仙人了,想到自己險些被這個不分青紅皂白的煞星記掛上,就從心底冒出一股寒氣,十二萬分的后悔先前還有攀附的妄想。

        ——果然是野地里的毒果子,越鮮妍好看!

        周秉有意無意的盯著他瞧,“……我也只是這么一說,相信這位杜書吏的家里,你也去查看過吧,他身上有什么可疑之處?”

        這道對人犯一般的探尋目光實在讓人受不了,曲縣丞臉都脹紅了,被這一針見血戳得生疼。

        官場上大家顧及面子,從來沒有人這么下過臉。

        俗話說罪不及妻女,在朝庭沒有最后定案之前,任何朝官吏親眷使的手段都有些見不得人。所以得知縣衙里的人竟然敢明目張膽的搜查過妻子的居處,高鄂才會那般訝異。

        曲縣丞遮遮掩掩地咳了一聲。

        “……高大人極得民心,我去高夫人的居處叨擾一趟已經招了不少人的口水。杜良升在附近賃了個小院,我不敢再自找麻煩,只派人遠遠地盯了幾天,前前后后也看不出什么異常。”

        既然做了就不怕別人說,周秉對這種又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的文人脾氣看不上眼,也沒當回事兒。轉頭招了招手,朝那人大大方方地闡明自己的主意。

        “……蒙了麻袋把人悄悄弄進來打一頓,只要不傷及筋骨就死不了。弄清楚事兒若是和他不相干,瞅無人時悄悄放回去就行了。”

        蒙了麻袋……不傷及筋骨……死不了就行……

        曲縣丞被這份明目張膽的酷烈粗暴嚇呆了,一時疑心自己聽錯了。心想不愧是錦衣衛出來的官老爺,合著自己往日那些引以為傲的種種手段心機,在這人面前跟玩兒似的!

        周秉卻是越想越合適,退出庫房時又囑咐了幾句,

        小旗謝永立刻帶著兩個緹騎消失無蹤。

        面對曲縣丞的欲言又止,周秉還難得好心回頭解釋了一句,“……問兩句話罷了,又沒說這銀子就是杜良升拿的!”

        曲縣丞看稀罕似的看著他,想勸他一句“千萬莫要傷及無辜”。

        又覺著自己說出口的話,這個時而像神仙一般冷清寡言,時而像孩童一樣殘忍天真的人多半不會聽。

        錦衣衛的人辦差果然利索,不過小半個時辰就把人悄悄弄來了。

        但是被強行擄來的杜良升嘴巴卻比想象的要硬。

        開始時除了叫冤枉什么都不肯說,最后瞇著一雙細眼,大概是認出這些人并不是通州縣衙的差役,就干脆抱著房門犟著頭大罵這些人草菅人命,他要一頭撞死在縣衙的石獅子前……

        十八歲的周秉見了這個陣仗會慌了手腳,因為文人要顧及清譽。

        但早換了芯子的周秉什么都不在乎。

        他也不準備青史留名,從前的他連禍國弄權怙寵肆惡的名聲他都不怕,一個小小的草菅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周秉已經活了一輩子,知道臉面是個最不值錢的玩意。于是坐在石階前的交椅上,隨意揮了揮手,“抽他一頓鞭子,念在他也是個讀書人的份上留給他兩分面子,別抽臉……”

        杜良升大概三十歲,一副細細瘦瘦的文人模樣,整張臉窄得只有巴掌寬,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村氣。

        他很年輕時中了舉人,正意氣風發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命不好。接二連三地遇到禍事,然后幾回春闈都名落孫山。

        眼看高不成低不就歲數也大了,偏偏又不甘心就此罷手,最后只得靠表妹高夫人的關系到高鄂身邊謀一個錢糧書吏的職位……

        杜良升被人踩住肩膀,滾得渾身是泥,卻還是昂頭大罵,“爾等走狗拿不到真兇,就拿我們這些無辜之人泄憤,知不知道廉恥二字怎么寫?”

        讀書人向來有節氣。

        這副傲骨錚錚的樣子,連站在一旁抄手看熱鬧的紀宏都有些吃不準了,湊過來小聲嘀咕,“這人身上有舉人的功名,你別吃不了羊肉惹身騷。沒拿著實證就上刑,當心有人趁著這個事兒抓你小辮子。”

        錦衣衛之所以名聲差,除了這些爺們行事毫無顧忌之外,就是因為無論武人怎么囂張,到最后都干不過文人利如刀的嘴和筆。

        周秉舉著茶盞沾了沾唇,神情有些諱莫如深,語氣卻輕飄飄的。

        “這世上多的是人只披著忠直的一張皮,你看這個姓杜的……愿意為他的表妹夫把命丟在這兒嗎?要是他真血濺當場,我倒愿意相信他是個忠的。到時候,我拿我頭頂的官帽為他請封。”

        這又是個橫的。

        紀宏的心頓時又七上八下了。

        他之所以進聲名狼藉的錦衣衛完全是為了奔一份錦繡前程,過個幾年再使些銀子謀一個地方上的武官也容易,根本想不到視為知己的好友會比自己……更快的融入這個狼辣角色。

        周秉端著茶盞橫到杜良升面前,態度算得上和氣,甚至還笑了一下。

        “你運氣很好,我暫時還看不出你們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可我終究會找出來的。你這時候說出來我還可保你一條性命,要是到了刑部大堂你再想說恐怕就沒機會了……”

        竟是一口認定他就是真兇。

        聽了這番蠻不講理的話,一直叫個不停的杜良升干瞪著眼,整張細長臉卻不由自主地略僵了一下。

        站在稍后的紀宏和謝永本來緊緊盯著,這時候不由對視一眼。

        面上不顯心里卻驚疑不定——這個姓杜的的確有問題,他剛才的一番做作姿態不過是色厲內荏。

        早先竟然忽略了這條不起眼的泥鰍魚,謝永尤其不舒服。

        老~江湖也走了眼,真是讓人惱恨。不過話說回來,大家可說是同進同出,周秉是什么時候發覺出異常的?

        周秉卻似乎對杜良升的反應一點不意外,甚至還帶了一點笑意湊過來耳語,“這世上哪有鬼神狐魅,多的只是人心里的暗鬼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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