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云散
陳洗再睜開眼,已經到了一個新的房間,屋里未掌燈,借著月色能稍微看清一些。
他看見云兒貼近一面墻,正在聽隔壁的動靜。
窗戶大開,細碎的風灌入。
門外有侍衛在巡邏,那貴人應包下了這一層,陳洗算是看明白了,這云兒怕不是爬窗進來的。
可此處在五樓啊,云兒又不會法術,也不知費了多大勁才爬到這。
隔壁沈黎和那位貴人的爭吵聲很大,什么“傳嫡不傳賢”的話陳洗聽不懂,看云兒也面帶疑惑。
不一會兒,二人像是吵累了,聲音小了許多,但讓人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接著,突然傳來瓷器落地的脆響,推搡的動靜,還夾雜著阿黎的吼聲:“你若是敢碰我,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一道低沉的嗓音回答:“反正你已不會原諒我。”
隨后是阿黎的驚呼,還有像是掙扎的聲響。
陳洗隱隱約約覺得隔壁會發生什么,不由得看向云兒。
此刻,云兒正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渾身瑟瑟發抖,像是受了驚嚇,又像是壓抑情緒。
見狀,陳洗走近欲安慰,手卻直接穿過了云兒的肩膀,他一愣,隨即自嘲地笑著搖了搖頭。
是啊,這是幻境,入戲太深了。
天色已晚,屋里未點燭火,離得近了,陳洗才看清云兒的眼睛——平日里勾人的雙眸正無助地大睜著,眼眶中釀著一汪水,倔強地遲遲不肯流下。
見者難免心疼動容,陳洗輕嘆一聲道:“唉,何必自討苦吃……”
這時,隔壁忽然傳來了阿黎帶著哭腔的呼痛,那聲音好似想哭卻哭不出來,還伴隨喘息聲,猶如痛到極致的歡愉。
云兒明顯呆了一下,然后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怎么就哭了呢?陳洗被影響,心中也不好受。
漸漸的,那聲音變了味。
陳洗怔了怔,恍然大悟,原來是發生了那檔子事……
只見云兒哭得越來越兇,手還是狠狠地捂住嘴,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響。
陳洗頓時手足無措,他所處的境地也太過詭異……
隔壁在翻云覆雨,而他眼前的人哭得快暈過去了,但聽不到半點哭聲,耳邊充斥的竟是那曖昧至極的呻/吟聲。
更可怕的是,他根本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待場景轉換。
許久,隔壁消停了。
云兒也像是哭累了,終于動了動,他直接席地而坐,最后將臉埋入膝間。
陳洗跟著在旁邊坐下,寬慰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就算是說了對方也聽不見。
窗外的月色忽然亮得出奇,跟著風洋洋灑灑落了滿地。
陳洗觸碰不到,更感受不到,只覺得心中抑郁萬分。
身在幻境,難免會受到主角情緒的影響,但他還是頭一回見識到如此無望的愛。
忽而,隔壁曖昧的聲音又起,打破了滿室寧靜。
還有完沒完?
陳洗無奈地哀嚎了一聲,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他也不想聽這種墻角啊啊!
好不容易,天亮了。
幻境中的時間流逝與外界不同,但陳洗還是覺得有些疲乏。
一旁的云兒終于抬起了頭,他雙眼哭的紅腫,活像兩個大核桃,看著略帶喜感,可陳洗根本笑不出來。
這個幻境太過壓抑,令人窒息,他只想快點過完場景找到陣眼。
“黎明破曉,”云兒注視著窗外漸亮的天色,呢喃自語,“可我這一生,都在黑夜里……”
陳洗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窗外灰蒙蒙的,好像永遠見不到天日。
隔壁又傳來了動靜,是開門聲。
云兒聽見,猛地站起來,驚慌地說:“錯過今日,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話音未落,失了魂一般跌跌撞撞地去開門,跑了出去。
好家伙,那貴人身份肯定非比尋常,現在出去打了照面,不是送死嗎?!
陳洗想攔,奈何有心無力,他只是一個闖入的旁觀者罷了。
陳洗不用走,轉眼便站在了門外。
云兒已被侍衛擒住,被迫跪下,他的面容麻木,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
在他的前方,昨日玄色常服的高大男子懷中正橫抱著一個人。
那人裹著小毯,長發散亂,一只手無力地垂下,露出的白皙肌膚上帶有隱隱的青紫痕跡,顯得破敗又迷亂,與平日里謙謙君子的模樣大相徑庭。
云兒倏地哭了,卻再也流不出淚,喚道:“阿黎……”
男子面露不悅,看了懷中人一眼,見人還在安睡,臉色和緩了許多,穩穩地抱著人便走。
在經過云兒時,云兒突然俯下身死死抓住了男子的腳,哭喊道:“求貴人!讓奴、讓奴再看阿黎一眼!”
男子被迫停下腳步,斜睨一眼:“你是誰?也配這般喚他?”
“奴……奴想最后見他一面……”
男子沒有回答,冷著臉給了侍衛一個眼神。
侍衛抓起云兒就要帶下去,云兒死命地掙扎著。
“慢著。”沈黎的聲音響起,他的嗓音因為哭喊過度變得喑啞。
男子垂眸看向懷中,溫聲問:“吵到你了?”
沈黎:“放了他。”
男子神色一黯:“他為何喚你‘阿黎’?”
“與他無關,他是無辜的,”昨夜太過瘋狂,沈黎怏怏提不起精神,“我累了,走吧……”
“好。”
陳洗站在一旁看得不是滋味,還沒來得及慨嘆,場景便發生了變化。
轉眼間來到了南風閣的包間里,有兩個男人對坐飲酒,一個年紀大些蓄起了長須,一個比較年輕。
長須男身后有個小倌在給他捏肩,而云兒正在給二人斟酒。
等云兒倒完酒,年輕男人一把將云兒拽進懷里,親了一口笑道:“云兒,你可真香!”
陳洗不想看見這些場面,索性背過身。
只聽那長須男道:“新帝登基,手段可真是狠辣,先屠了丞相一家,如今又要削安寧王的權。”
“哎呀,不是說好今夜只尋歡作樂,不談公事嗎?”年輕男人道,“不過那丞相家的嫡子沈黎我倒有過幾面之緣,可謂是當之無愧的風度翩翩、謙謙君子,就這樣被砍了頭,真是可惜啊……”
沈黎?
聽見這名字,陳洗一愣,莫非是同一個人?
沈黎死了?
想著,陳洗轉回身去看云兒,云兒窩在那人懷中,神情若有所思。
陳洗聽見了云兒的心聲,才知道丞相一家被滅門是半個月前的事,而沈黎這半個月一直待在南風閣,前日被帶走。
時間對不上,總不能是借尸還魂吧,難不成是同名同姓的兩個人?
但陳洗心里覺得就是同一個人,因為只有這一個沈黎才稱得上是謙謙君子。
或許那貴人是故意將沈黎困在南風閣,借此讓其逃過一死。
長須男附和:“是啊,真是可惜,那么好的苗子,多適合被壓在身下啊哈哈哈!”
“哈哈哈,確實可惜了!”年輕男人放聲大笑。
陳洗不由得翻了個白眼,這倆人惡心的嘴臉,他可真想好好揍一頓!
云兒臉上更是泛起了遮掩不住的怒氣,他伸手去拿酒瓶,只想砸死這兩個對阿黎不敬的人。
卻被在場的另一個小倌手疾眼快地將酒瓶奪了過去,只聽他道:“云兒,你臉色這么不好,定是身體不舒服吧,先去歇息吧。”
見此情形,陳洗覺得憋屈,卻也松了一口氣,沒想到那小倌能如此迅速便察覺情況不對勁,要是云兒真將酒瓶砸過去,怕是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接著,場景一變,又回到了屋里,現在對坐的是云兒和閣主。
只聽閣主道:“我已將玉佩歸還,也不會追究你私下收禮之事。”
玉佩?沈黎給云兒贖身的玉佩?
聽這話贖身是失敗了,陳洗長嘆一聲過去坐下,見云兒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閣主握住云兒的手:“不知那沈黎同你說了什么,竟讓你生出離開的心思。你在南風閣十年,干爹自問從未虧待過,如今你與頭牌只有一步之遙,為何要放棄?之前的努力豈非前功盡棄?干爹不忍心看你如此,才勸阻你。況且你在閣中這么多年,除了服侍人還會什么呢?貿然離開,在外面也是無法存活的。”
“干爹說得對,除了取悅男人,我什么也不會,”云兒突兀地輕笑了一聲,“多謝干爹,云兒明白了,是云兒錯了。”
陳洗盯著云兒,這哪是明白的神情,這分明是希望被打破后的強顏歡笑。
他聽見了云兒的心聲,知道云兒這般說不過是在周旋。
沈黎讓云兒見識到了美好,給了云兒希望的光。
一旦有退意,便會在心中生根發芽,最終在這污泥之地長成參天大樹。
看來云兒心里的樹早已枝繁葉茂。
見人乖巧認錯,閣主很滿意,拿出一個小木匣道:“你藥已吃得差不多了吧,干爹這給你帶來了。此藥效果更好,能讓身子更軟,皮膚更白嫩,保證讓人愛不釋手!云兒,以后南風閣的頭牌定會是你!”
說完,閣主打開木匣,取出一顆紅色藥丸遞了過來。
他們平日居然還要吃藥,陳洗在心里思忖:這藥雖有效果,但對身體的負面影響怕也不小,不光能取悅客人,更是南風閣用來控制小倌們的工具。
他知道云兒不想吃,可眼下的情況,這閣主分明在借此試探。
云兒笑了笑,接過藥丸一口吞下:“勞煩干爹掛念。”
閣主笑道:“好好,你明白便好。”
閣主走后,云兒立即用食指掏喉嚨,竟將藥生生嘔了出來。
陳洗看得直嘆氣,他知道不管云兒再怎么努力都逃不出去,最后只能與整個南風閣同歸于盡。
場景又發生變化,陳洗來到了昏暗無光的柴房。
柴房大門緊閉,密不透風,讓人喘不過氣。
房中有五個人,分別是云兒、閣主和三個壯漢。
云兒被綁在椅子上昏迷不醒,身上有傷,大概挨了一頓毒打。
只見閣主抬手示意。
一個壯漢抄起水桶便朝云兒潑去。
看他們的穿著應已入冬,冷水澆頭尋常人定受不了。
云兒醒了過來,眼神沒了往日的光彩,漠然地注視著前方。
閣主二話不說,幾步上前狠狠給了云兒一耳光,然后捏著云兒的臉逼他抬頭直視,怒吼道:“還想跑?我苦心培養你這么多年,你便這般對我?”
見此情景,陳洗的拳頭緊緊握起,最后還是緩緩松開。
這是幻境,是幻境!
他再次告誡自己勿太過入戲。
面對閣主的怒火,云兒沒有回應,眼睛里一片死灰。
閣主氣極反笑:“還跑,你能跑出皇城嗎?到處都是我的眼線,我看你能跑哪里去!”
“偷跑還帶著廢紙,怎么?還想去找沈黎?”說著,閣主拿出幾張紙朝云兒臉上扔去。
云兒眼睛里終于有了色彩,他倉皇地看向落到地上的紙——那是沈黎閑來無事寫的字帖,是阿黎留給他唯一的東西了。
“呦,還當做寶貝呢!”閣主語氣里盡是嘲諷,“沈黎那不爭氣的玩意,貴人放他一命,他還自己去尋死。”
一聽這話,云兒神色大變,像是信仰被擊碎,連連搖頭道:“不可能,阿黎不會死的!不可能!”
什么?沈黎還是死了?
陳洗蹙眉思索,那貴人明明看著對沈黎不差,怎會如此?
聽起來是沈黎自尋短見,好像也可以理解,畢竟丞相一家被滅門,沈黎約摸知曉真相后不愿獨活吧。
閣主拍拍云兒的臉,冷笑道:“你想下去陪他嗎?我才不會讓你如愿,更不會讓你輕易便死!”
說完,閣主對那三個壯漢使了個眼色,問:“知道怎么做讓他變乖吧?”
壯漢們笑著搓搓手,慌不迭地點頭。
此后的場景陷入了一片混沌,參雜著慘叫聲、哭聲和笑聲。
陳洗閉上眼,捂住耳朵,心還是抑制不住地難受。
上天真不公平啊,有些人生來便尊貴非凡,可有些人卻卑賤地連枯草都不如,任誰都能踩上幾腳。
之后發生的事,陳洗看明白了:云兒心如死灰,還被差去廚房燒火,在閣中的一次晚宴之際,他偷來毒藥摻到了飯食里。
當晚,南風閣中無人幸免。
在大廳里,云兒將酒砸了滿地,他舉起火把,冷漠地看著腳下一具具毒發身亡的尸體,像是衛道的將士,又像是地獄的修羅。
火把落地的聲音沉悶無比,猶如打開了死亡的大門,大火隨之而起,頃刻間便吞噬了整個南風閣。
熊熊烈火中,云兒悠然坐下,他拿出沈黎寫的字帖,最后細細看了一遍,將紙疊好放到了胸口上。
火光中,他好似又見到了那位謙謙君子,他抬起手卻又放下,最終只喚了一聲:“阿黎……”
他不敢說“我來陪你了”這種話,因為與沈黎而言,他不過只是一個相處了半月的陌生人。
阿黎有自己想見的人吧……
思及此,云兒忽然微笑起來,笑得傷感又偏執。
他已任性過一回,接下來這份感情他要藏好,即便死去也不能再打擾阿黎。
因為,他是最卑賤塵土,像云一樣終會消散,永遠也配不上破曉時那美好的黎明。
借著酒,火勢極大,不一會兒便將偌大的南風閣燒得搖搖欲墜。
火舌揚威耀武地胡亂飛舞,云兒捂著胸口,面容沉靜,身處其間好似感覺不到疼痛。
他仰頭向上望去,南風閣的樓頂被燒了個大洞,微末天光傾瀉而入,好像落在了他的身上。
黎明破曉。
他的天終于亮了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自由了。
陳洗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此刻,他不光能聽見云兒的心聲,更能感受到所有的情緒。
明明知道現在是破陣的最好時機,但怎么也下不了手。
他沉湎在悲傷的情緒中,淚便這么落了下來。
大火已將云兒完全吞噬,再等下去,如果場景重來一次,心緒會被幻境侵蝕地愈發厲害,更無法破陣。
可陳洗淚流滿面,只覺得連出手捏訣的力氣都沒有。
忽然,他左手腕上一熱。
是師尊送給他的小金鎖!
不行,他不能再被影響下去。
為了師尊,他也必須破陣!
陳洗一把擦掉眼淚,抬頭看向頭頂的天光。
雖然師尊說場景一變,陣眼也會隨之改變,但云兒最希望的便是能逃離南風閣。
陳洗可以確定,陣眼依然是這點天光。
想著,他朝那方施法,不一會兒遭幻境反噬,生生嘔出了一口血。
不愧是養了三十多年的怨靈,竟還能保護陣眼,果然不同凡響。
陳洗拭去嘴角的血跡,拔出不然劍,動用全部靈力飛身朝那天光砍去。
天光一時大盛,接住了招。
僵持許久,陳洗感受到自身靈力在消耗,再這般下去情況恐怕不妙。
于是他一手持劍,一手施法,竟又被天光打回。
可惡!
動用靈力過度,陳洗渾身大汗淋漓,持劍的手也開始發抖。
這時,手腕上的小金鎖又一熱,充沛的靈力連綿不斷地輸入他的身體。
小金鎖里怎么會藏著如此多的靈力?陳洗心下疑惑,還是趁機反手揮劍。
剎那間,天光被劈開,一陣刺眼光芒過后,有個身影朝陳洗走來。
陳洗體力不支,勉強用不然劍撐著,看清來人后虛弱地笑了笑:“師尊,我成功了。”
說完就要倒下。
林凈染連忙扶住徒弟:“對不起,不該讓你一個人。”
他有些自責,原以為有小金鎖的庇佑,陳洗能輕松破陣,沒想到幻境太過強勁,竟害小洗虛弱成這個樣子。
他扣住陳洗的手腕,輸送靈力醫治。
陳洗昏昏欲睡,索性順勢摟住師尊,用下巴蹭了蹭林凈染的肩,喃喃道:“師尊,好累啊……”
“沒事,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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