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周復查，一大早，林偉雄安排好一切，扶著妻子往停車場走去，莫丹顯得很輕松，看著丈夫小心翼翼的樣子，覺得有點想笑。

        路上，車里，丈夫只是偶爾微笑地轉頭看看莫丹，莫丹知道林偉雄心里的緊張，她知道丈夫想要這兩個孩子，更想保全她，而且后者是他無論如何一定會做的，莫丹有些愧疚，因為不能告訴丈夫她的計劃，讓他擔心，而且，這個計劃又怎么能對他說呢。

        醫院診室，李醫生看著兩人拿來的檢查單，凝視半天，眉目微蹙，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語言來宣告一個重大決定。

        “醫生？”林偉雄有點等不及，“到底怎么樣？”

        李醫生看著林偉雄緊張的臉龐，推了一下鏡框，放下單子，微微地端坐了一下，似乎總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姿勢，“小林，你愛人的單子我剛才看了，還記得我兩個月前跟你們說的嗎？”林偉雄點點頭，“檢查結果顯示你愛人的胎盤位置還是有點異常，但是沒什么大的影響，恩……”

        ”那到時候生產還會有風險嗎？”此刻林偉雄似乎忘記了未來孩子的存在，滿心里都是妻子的檢查結果。

        “根據這類病患以往的案例，小莫這種狀況可以進行生產，但是還是要格外小心。”李醫生又扶了扶眼鏡，眼里有些猶豫。

        “這樣的話還是讓林偉雄緊張，本想接著追問到底，此刻莫丹開口了：“李醫生，那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不會有什么問題，真是太謝謝您了，您看您這么忙，我們就先走了。”說著示意丈夫扶起她。

        林偉雄趕緊攙著妻子，嘴邊的話也沒說出來，慢慢地離開了診室。

        回家的車上，莫丹看著丈夫始終無法紓解的表情，輕輕拍了拍他的腿，感覺平時飽滿健壯的肌肉此刻因為緊張，生生地發硬。“怎么了，一路上看你都不高興。”

        “哪里不高興了，呵呵。”說著右手抓住妻子的手往懷里塞。

        莫丹也不再說什么，只是看著前方。

        正午，溫煦的陽光照進來，明亮、刺眼。

        林偉雄心中一直耿耿于懷，不僅僅是當日醫生模棱兩可甚至遲疑的態度，更加重要的是他心中的恐懼，兩年前的手術，當時已經讓他心力交瘁，他不想妻子再發生任何不測，此次的受孕原本不在他的計劃之中，那次親熱，莫丹無論如何都不讓他用保護措施，他只是將這一舉動當成是貼心的妻子又一次照顧他的感受而已，長時間的出差后，思念令他熾熱的身體和大腦想不了那么多，事后他千叮嚀萬囑咐莫丹一定吃藥，因為妻子的身體狀況，他不想這么著急要孩子，而當時的莫丹早已將一切計劃好。

        莫丹如愿以償懷孕后，她把消息告訴林偉雄時，林偉雄愣了，有些懵，隨之有些生氣，生自己的氣，“他媽的！’’他在心里罵自己。莫丹看得出他的內疚，趕緊摸著他的手，說：“你知道我多想要這個孩子嗎，自從三年前查出我的病，我當時第一個想法就是，我還能不能懷孕，還能不能當媽媽，偉雄，我一直覺得我從頭到尾都特別幸運，能遇見你，嫁給你，我真的別無他求了，唯一的愿望就是讓你當上爸爸，讓自己當上媽媽，你能想象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們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嗎？’’說著，莫丹臉上露出無比神圣的，只有母親才會有的喜悅。林偉雄轉向妻子，緊緊握住妻子的手，四目相對，妻子乞求般柔情的目光讓他受不了。

        此刻，他不知道如何跟妻子表達內心的真實想法。

        “小丹，”終于他還是鼓起勇氣說了出來，“我覺得現在要這個孩子風險太大，雖說醫生說了沒大的影響，但我還是很擔心，你手術才不到兩年，醫生不是說要等三年嗎，咱們先不用這么急。”

        “偉雄，我知道，醫生的話我都記得，不是我著急，你越來越忙，我的年紀也不小了，誰知道再多等一年會怎么樣，你還記得我手術時跟我臨床那個女的嗎，跟我一樣的病，手術后不到兩年又復發了，子宮都切除了，我不能再等了，再等我怕……我怕我也會像她一樣。”

        “你想什么呢，怎么就跟她一樣了？’’向來溫柔的丈夫此再也按捺不住，此時林偉雄的樣子讓莫丹莫名地緊張。林偉雄見狀立馬把妻子緊抱懷中，摩挲著她的背，莫丹在丈夫懷里輕聲說：“偉雄，老天爺不會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難咱們的，肯定沒問題，你就別擔心了，行不行？”林偉雄未置可否。

        想起以前的種種，他不禁懊惱不已，送妻子回家后，林偉雄照常去公司工作。

        晚上回家，莫丹一如既往等在飯桌前，看到丈夫開門進來，莫丹微笑著看著丈夫，林偉雄微笑著回應，吃飯、換衣服、洗澡、處理好文件，回到臥室，看著妻子低著頭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輕聲地在說什么，厚重的腳步聲傳來，莫丹不禁抬頭看向林偉雄：“偉雄，剛才我好像覺得孩子在動啊！你快來看！”林偉雄遲疑了一下，隨即彎腰挪向妻子，半摟著她，吻了妻子散著的頭發。

        “小丹，我有話，想跟你談談。”

        “什么？”莫丹只顧沉醉在胎動的喜悅中，頭也不回。

        “我想了一下午，我們還是拿掉吧，我怕……”林偉雄心中萬般沉重。

        莫丹猛地轉向林偉雄，那一刻好像自己被推入冰冷的河水一般，她深吸一口氣，覺得呼吸困難，隨即眼前一片空白。

        兩個小時后，莫丹醒來，醫院里異常安靜，走道里一點聲音都聽不到，旁邊的床位上躺著一個個熟睡的孕婦，這些孕婦呼吸的時候，莫丹覺得她們肚里的孩子好像也在呼吸，這感覺太美妙了。正當漂浮在自己的神游當中時，丈夫輕聲喚了她，莫丹這才清醒過來，看著丈夫，木然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林偉雄立馬握著莫丹的手，“對不起，對不起！”哽咽著乞求妻子能回應他，哪怕是大哭出來。而此刻，莫丹只是呆呆地看著天花板，沒有回應他。

        一夜無眠，林偉雄坐在妻子床邊一刻沒有離開，第二天一早，林偉雄通過醫院找的護工到了，跟醫生確認妻子狀況穩定后，林偉雄覺得是不是應該讓莫丹靜靜，或許她此刻最不想見的應該就是自己吧，臨走時，他握著妻子的手說，“小丹，我一忙完就過來，你好好休息”。說完看看閉著眼睛的妻子，遲鈍了一會，起身離開。

        公司一切如常，二樓，王秋風似乎很焦急，在林偉雄的辦公室走來走去，林偉雄推門而入，王秋風似乎看到救命稻草一樣，忽地快走到林偉雄辦工桌前，來不及稱呼林總便說道：“廣東那邊的供貨商今天一早就打電話，通知咱們公司急用的那批布料不能按時交貨了！“此時的林偉雄還沒有完全抽離出來，捏了捏鼻梁，搓了把臉，問道：“具體怎么回事？”

        “供貨商說染布的顏料調配出了問題，咱們定的貨報廢了一批，重做需要時間。”

        “還要幾天？”

        王秋風遲疑了一下，問道：“林總，您？沒事吧？”

        “小王，你把供貨商需要重新做的數量和規格發給我，先出去吧。”

        打發了王秋風，林偉雄覺得渾身虛脫了一般，他不想睡，如果現在手邊有酒，他想立馬一飲而盡

        中午，林偉雄本打算去醫院看望妻子，但是想起妻子早上離開時漠然的臉，他不忍。

        午飯時間，林偉雄拿起電話，撥通了四川岳母的電話，“喂，媽，吃飯沒，呵呵，奧，沒事，莫丹不是想您了嘛，想讓您過來，您看？”

        岳母欣然答應了，寒暄了幾句，便掛了電話，林偉雄想著，或許岳母來了，妻子能好點，而且他還有另外的打算，正在深思時，王秋風敲門進來了。

        “林總，我給您買了飯。”說著把飯放到了林偉雄的桌上。

        “奧，謝謝，你還沒吃飯吧？”

        “吃過了，怎么樣，廣州供貨商的事您有什么眉目嗎？”

        “小王，今晚你幫我在東湖酒樓定房間，他們的副總經理正好在咱們本地。”

        “好。”王秋風遲疑了一會，似乎有話想問，最終也沒張口，轉身出去了。

        臨近傍晚，林偉雄趕到醫院，護工正在給妻子喂水果，護工是個大姐，好像跟妻子在說著什么，妻子臉上洋溢著輕松的笑容，林偉雄輕步走進來，一邊走，一邊朝妻子笑著，“說什么呢，這么高興？”

        “沒什么，大姐剛剛跟我說她生孩子時候的事。”妻子如同往常，好像什么也沒發生。

        護工大姐起身，林偉雄擺擺手示意她坐下。

        “大姐，真是麻煩你了。”林偉雄客氣道。

        “咳，別客氣。”轉頭看向莫丹，“小莫你有福氣啊，嫁這么好個男人。”

        莫丹不語，只是微笑著抬頭看著丈夫，丈夫也低頭看著她，好像慶幸妻子的心情恢復如初。

        離開醫院后，林偉雄驅車趕往東湖酒樓，晚上，王秋風打扮光鮮，陪林偉雄一同出席與廣州供貨商的晚宴。

        “早就聽說林總夫人女中豪杰，跟林總一起打天下，今天一看，可真是光彩奪目啊！”廣州供貨商那邊的副總上來對著王秋風就是一番恭維。

        王秋風看看林偉雄，大笑說：“李總，別開玩笑了，哈哈，這要讓我們老板娘知道了，我這飯碗還要不要了。”

        “奧，誤會誤會，真是不好意思林總，哈哈哈……”

        “李總，這是我們公司市場部副總監，王秋風，也是女中豪杰。”林偉雄介紹道。

        簡短寒暄后，三個人入座，切入正題。

        將近十二點，公司采購部經理嚴青作陪，安排了供貨商后面的活動，林偉雄喝了酒，王秋風開上林偉雄的車，送他回家。

        車上，彌漫的酒氣將狹小的空間堵得嚴嚴實實，王秋風終于鼓足勇氣問了今天中午沒問的話：“林總，看您這兩天不太對勁，家里有什么事嗎？”

        林偉雄眼看前方，沒什么表情，一分鐘的沉靜后，聲音低沉的說：“你嫂子她住院了。”

        “怎么回事？要緊嗎？”

        “沒什么大礙，就是在市醫院休養幾天。”

        “我一個好姐妹是那兒的護士，需要什么幫忙嗎？”

        林偉雄瞟了她一眼，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模樣，笑著說了聲謝謝。

        王秋風把林偉雄送到家，打車回去了，林偉雄不想回家，便一個人走到不遠的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面對妻子和她堅決要生下孩子的決心，林偉雄覺得堵得難受，生意場上，不管再棘手的問題，他也只會覺得累而不會如此沉重，凡是摻雜了愛的東西往往讓人不知所措，迷失自我成長中建立的所有與理智和自制力相關的心理架構，此刻，林偉雄只想一直走下去，讓黑暗包圍自己，看不見陽光，也就暫時不需要來面對嘈雜的一切。

        第二天一早，沒來得及吃早飯，林偉雄趕到醫院，早上的醫院，安靜而忙碌，尤其在婦產科的病房，一個個待產的媽媽和期待的父親，讓這個區域變成整個醫院最具歡笑,淚水和期待的地方，林偉雄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不覺得微笑著看著手邊經過的每個人，好像在接受這些父母的祝福和鼓勵，有那么一刻，林偉雄恍惚地覺得他是來看妻子和已經降生的雙生胎的，直到半路碰見滿臉焦急小跑著的護工大姐，林偉雄叫住了她，“大姐！”

        護工大姐此刻如同碰見救星一般，”哎呀，小林，你快去看看吧，小莫她突然疼起來了！”

        “什么！”林偉雄突然渾身發緊。

        “我去叫醫生，你趕緊去看著她吧！”大姐焦急地說道。

        林偉雄飛奔去病房，看到床上因疼痛而抱著肚子蠕動的妻子，蓬亂的頭發遮蔽了半張臉，林偉雄趕緊抱緊妻子。

        “小丹，你怎么了，我來了小丹！”

        聽見丈夫的呼喚，莫丹只是顫抖著叫了聲他的名字，手，依然緊緊抱住自己的肚子，好似受到入侵，緊緊護著自己雛鳥的母鳥，林偉雄半蹲在床邊，摟緊妻子的肩膀，不敢貿然扶妻子坐起來，只能不斷安慰她，等醫生來。

        幾分鐘后，李醫生，護士和護工大姐一起趕來了，大姐跟隨其后，滿臉通紅，林偉雄轉頭看向他們。

        “小張，給孕婦帶氧。”醫生說著走到莫丹床前，在莫丹腹部來回試探，“這里疼嗎，這里…”

        二十分鐘過后，莫丹漸漸安靜了下來，護工大姐陪著，李醫生叫上林偉雄去了她辦公室。

        “小林，”說著將一個信封推給林偉雄，“不瞞你說，之前你愛人單獨找過我，說為了讓你同意她生產，希望我能配合她給個‘專業建議’，今天看來，我是不能當這罪人了。”

        林偉雄看著眼前的信封，慢慢抬起頭，問醫生：“她現在有多嚴重，您跟我說實話！”

        “上次你們做檢查，我說她的胎位異常沒什么大的影響，但是目前看來，你愛人的前置胎位目前已經不適合再繼續妊娠了。”

        林偉雄聽后，不禁攥緊手里的信封，薄薄的紙袋裂開，露出里面蒼白的一片，自己一直耿耿于懷的還是發生了。

        回到病房，妻子已經恢復意識，護工大姐握著她的手，輕聲說著什么，此時的大姐好似一個貼心的母親，關心著自己懷孕的女兒，看著這樣的一幕，林偉雄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外人，能給妻子安慰和幫助。他沒有進去，獨自走到走廊里坐下，此刻，林偉雄決定放棄這胎的想法更加堅定，然而，他知道，說服妻子有多么困難。

        林偉雄直到中午才離開醫院，公司打電話催促有重要會議需要他出席。

        公司里，王秋風已經安排所有人等在會議室，林偉雄來不及準備，直接進了會議室，廣東供貨商的事已經解決，會議上，林偉雄決定提拔王秋風為公司市場部市場總監，之前的總監已經被調到分公司，眾人看來，此事理所應當，不僅僅是她的能力，更加重要的是，在別人眼里，她一直被看做是不一樣的員工。

        會后，林偉雄跟王秋風交代，公司財務賬目有點混亂，希望王秋風能聯絡人脈，找一個合適的人選擔任公司的財務總監，公司的一切看似欣欣向榮，實則問題不斷，而王秋風已經成為林偉雄的得力大將。簡單匯報了下工作，王秋風看林偉雄很累，便離開了。

        空蕩蕩的辦公室此刻很安靜，看著玻璃墻外匆匆忙忙的員工，林偉雄突然覺得自己好失敗，反倒覺得手下員工真令人羨慕，整天忙忙碌碌，好似除了工作，沒什么能讓他們錐心刺背，專注一件事有時比左右逢源，身處高位更加令人安然。想到這，林偉雄心中不禁一顫，“真慫！”

        臨近傍晚，大家陸續下班，此刻，整個公司只剩下林偉雄還在自己辦公室坐著，王秋風收拾完自己的文件，走向林偉雄辦公室。

        咚咚咚，林偉雄轉頭一看，王秋風已經進來。

        “林總，已經下班了。”

        “奧，我知道了，一會我鎖門，你先回去吧。”林偉雄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恩，林總，要不我一會跟你去醫院看看嫂子吧，這么長時間，我也沒能去看望一下。”

        “嫂子她沒事，孕婦嘛，難免有些不適。”林偉雄不愿跟外人透露太多。

        “這樣吧林總，星期天我去一趟，您不是還要陪上海的訂貨商嘛，正好，能抽出身，有我在，您就放心吧！”

        面對王秋風的這般熱情，再推辭客氣，顯得小氣了，林偉雄沒再說什么，點了點頭。

        周五下午，例會之后，大家一哄而散，熱熱鬧鬧地商量著去哪里消遣，王秋風熟稔地隨口應答旁人的詢問，說有事要忙，一會再走，辦公室馬上歸于平靜，她一步一步，莊重儀式般地走向林偉雄的辦公室，推門，再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辦工桌，撫摸著那張林偉雄每天坐的椅子，和上面的衣服，她拿起林偉雄的外套，緊緊地摟在懷里，用盡所有的力氣，將鼻子深陷其中，吸氣，好似要將里面所有林偉雄的味道全部吸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臉上是一種飲鴆止渴般的滿足，這樣的滿足，讓她歡欣，同時，也讓她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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