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萬貫
聽薛紹彭問,明遠點頭笑道:“是的,想向道祖兄請教。我家想要買一匹好馬,該到何處去買?”
去了一趟樂游原,倒讓明遠想起——養馬,養好馬,其實也是一個相當燒錢的項目。
在陜西路,馬匹是管制商品,不是尋常人可以買到的。因此明遠要買馬,必須要找薛紹彭這樣正兒八經的“官二代”,打聽門路。
“包在我身上!”薛紹彭沖明遠拍了胸脯,還不忘了補充一句:“確實,遠之你家也是該養上一兩匹馬,這樣出門也方便些。”
薛紹彭說話算話,第二天就叫伴當給明遠遞了信,讓他去城西崇化坊,那里有群牧司的官員出售用不著的軍馬。
明遠去看了,卻發現這哪里是“用不著的”軍馬,分明是十分神駿的良駒,只不過看來口齒尚幼,應該是還沒到在軍中服役的歲數,就已經被群牧司從馬場送出來,悄悄地賣給“關系戶”。
于是明遠花了80貫,買到了一匹通身烏黑、唯有四蹄雪白的良駒。
普通馬匹的市價在30-40貫之間,這匹馬明遠付了80貫,卻也覺得很值。
馬韁一到手,明遠立即給家里的新成員起了個名字:“踏雪”。
踏雪一牽回家,立即受到了家里人的熱烈歡迎。別人倒罷了,十二娘對有著一對靈活長耳朵和溫柔黑眼睛的踏雪極是寵愛,特地把自己喜歡的飴糖都省下來,托在手里,慢慢地喂給踏雪吃。
而胡四則張羅著為踏清理建馬舍,囤積草料。他在上一任雇主家時是門房,照料馬匹算是他的本職工作,因此拉著明遠念叨,好讓這位小主人明白養馬的后續開銷有多大。
“……除了草料,這個年歲口齒的馬匹還要多吃豆餅,還有就是……最好每天能喂兩個雞蛋……”
“這我明白,”明遠輕輕點頭,“都安排上。”
他對此再明白不過了,在現代哪怕是養一輛豪車,也一樣需要加油和保養。何況這不是什么豪車,而是活生生的駿馬。
胡四頓時舒了一口氣,面上露出笑容,應當是覺得主家大方,又通情達理。他卻不知道明遠心里也暗暗舒了一口氣——如此看來,踏雪每年至少能給他帶來30貫左右的開銷。這令明遠感到很滿意。
他們主仆二人站在馬廄旁說話。胡四望著踏雪剛剛“制造”的一堆馬糞,樂呵呵地說:“這小家伙,胃口真好,馬糞也多。這一匹馬一天的馬糞,少說也要值兩文錢呢!”
明遠一聽:還有這等好事?
他立時想起聽薛紹彭提過一些關于群牧司的事。據說群牧司的官員,在本職工作之外,還會販賣馬糞賺外快,畢竟馬糞只要稍加處理,就能當做燃料和肥料。據說群牧司因此而富得流油。坊間甚至有句俗諺,“三班吃香,群牧吃糞”1。
想到這里,明遠忍不住揚起唇角,告訴胡四:“胡四哥照顧牲口已經很辛苦了,清理馬糞的事,就雇專人上門來做吧,也費不了幾個錢。”
胡四卻說:“其實小郎君也用不著為此專門雇人,只要跟外頭說一聲咱家養馬,就會有人樂意來收的。”
明遠卻很堅定:“不,以清理為名,雇人來做,一次給十文錢。清出的馬糞由他們自行處置。”
胡四聽了,原本還在納悶主家為何如此,但轉念一想就明白了,感嘆起明遠:“小郎君真是仁善……”
這是明遠在本時空行事的原則——能夠多創造工作崗位就盡量多創造一兩個,反正他需要花錢。多雇一個打零工的,這世上的某個角落許是就有一家子能吃上飽飯。
他安頓好了踏雪,轉身又出門。
按照薛紹彭的建議,他打算再給自己雇傭一名伴當。
上次在樂游原時,堂兄明十一曾被人誤認為是明遠的伴當,場面一度十分尷尬。薛紹彭事后也委婉地提醒明遠,用自家堂兄做伴當不太合適。
明遠略有些無語。
在現代時,他那些同齡人都喜歡給自己找個“助理”,由他們來打理自己的衣食住行,處理一應瑣碎事務,幫忙叫個外賣,代回個微信之類。
但明遠不喜歡助理。
他更傾向于獨處,自己處理一應私事,而不是與他人分享生活。
但在薛紹彭的介紹下,明遠意識到在這個時代這種做法恐怕行不通,他必須有個貼身助理,本時空稱之為“伴當”的,為他鞍前馬后地效力,也幫他傳遞訊息。
于是明遠又跑去了官牙,找到上次將胡四夫妻介紹給他的牙人程朗,轉托他為自己物色一名合適的伴當。
明遠將自己的條件一說,程朗滿口答應,當場表示包在他身上。明小郎君為人大方,出手闊綽,如今早已是官牙里最受歡迎的對象。
程朗的效率很高,而且還送貨上門,第二天上午竟親自把人送到了明家。
明遠卻并不在家,而是去了官牙。他到了官牙之后,才曉得兩下里竟然跑岔了。
明遠也不著急,料定了程朗和那些“候選”的伴當們,必定會在明家等他。他只管慢悠悠地溜達回自家去。
誰知快到了自家門口,明遠險些和一個從明家院子里沖出來的少年人迎面撞上。
而明家的院門在那少年背后“豁啦”一聲拉開,程朗探出個頭,沖那少年大聲喊:“向廝兒,你驕傲,你有氣性,你不耐煩等,行,那就再也別求到我這兒,讓我替你尋差事!”
在這個時空,“廝兒”通常用來稱呼小廝、跑堂這樣身份的人。
那名被叫做“向廝兒”的少年依舊氣咻咻的,眼神里沒有半點畏懼或是諂媚,也沒有差點兒撞到人時應有的歉意,此刻正直著眼瞪著明遠。
明遠卻眼神平靜,沒有半點驚訝失態,只是站定了默默觀察,見他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身量已是頗高,和明遠自己差不多高矮,料想再過幾年,應該就是個身材高挺的關西大漢。
一時間,這刺頭兒一樣的向廝兒竟被明遠這樣既溫和又淡漠的眼光震住了,慢慢地低下頭去。
“……唉喲,明小郎君,您回來啦!”
程朗的臉色轉得也快,一見到明遠,臉上立即堆滿笑容。
待他意識到向廝兒差點沖撞了明遠,瞬間驚白了臉,慌忙迎上前:“明小郎君……您,您沒事吧?”
明遠搖搖頭,讓程朗將向廝兒也招呼了,一起進院。
院中此刻已站了六七個年輕人,都收拾得干干凈凈,低頭垂手站在那里,大氣也不敢出地等著。向廝兒進院,低著頭跟在他們身后。他身量已經和其他人一般高了,但臉上稚氣猶存,看得出來比其他人都要小上幾歲。
明遠將程朗拉到廳內,悄悄問起向廝兒的履歷。
程朗長聲嘆氣,說:“這孩子是我拐七拐八的表親,求到我這兒,我這次才帶了來的。誰知他脾氣倔,性子又急,剛才險些沖撞到小郎君,真正是對不住……”
明遠對此程朗表示理解:這個時代的人大多“一表三千里”,數不清的親緣關系,要一一都照顧到,有時也不是那么容易。
他猜測向廝兒是因為等的時間長了,覺得主家不夠尊重他們,一時不耐煩,又與程朗頂撞了兩句,才一時沖了出來。
“這孩子的父親以前一直在西軍軍中,四五年前在橫山戰死。前年他娘也一病亡故了……”
父母雙雙亡故的孩子若是擱在中原,恐怕還會被人當作克父克母之人,視作不祥。可這是在陜西路,這種情況著實不算少見。京兆府還好,越往西北去,家家戶戶都有親友或是舊識,折在黨項人手里。這也是陜西路宋人百姓痛恨西夏的緣故。
“……還有個兄長,現在鄜延軍中,但全顧不上他……如今都是我們這些七拐八拐的親戚在養活他,他卻整日鬧著要去從軍……這都還沒成丁。”
程朗所說的,也是明遠心中最大的疑問。
“我若雇這孩子做我的伴當,算不算是雇‘童工’?”
“童工?”
程朗驚訝地問,臉上的表情足以表明,他這輩子都沒被問到過這種問題。
十三四歲的少年人,吃起飯來已經和大人一樣多,如果還不幫工掙錢,拿什么來糊口?
“那就他吧!”
明遠一時竟也不再問其他候選人,令精心做了一番準備的程朗徹底愣住——不曉得向廝兒究竟是哪里對了明遠的眼緣,明明是卻不過親戚情面,帶來湊數的,還差點兒沖撞了明遠,最終卻被明遠留下了。
當下講定了向廝兒的工錢,明遠起身,與程朗和向廝兒一起去官牙辦契。
路上,明遠問起向廝兒的名字,才曉得他是聽錯了,向廝兒其實是行四,叫做向四兒。
“這孩子一向沒有大名,”程朗誠心誠意地向明遠請教,“明小郎君是橫渠弟子,學問好,您幫他取個響亮的名字吧!”
一聽說明遠“學問好”,向四兒雙眼頓時亮了亮,朝明遠看過來。
明遠這個“冒牌貨”其實最怕旁人夸自己“學問好”,但起名對他來說卻并不太難。
想了想,明遠開口道:“就叫‘向華’吧!”
——心向華夏。
明家一家人對向華的接受度都十分良好。
舒氏娘子聽明遠說起向華的身世,深深地嘆著氣,沖明遠點頭,十分贊同他雇傭這少年的決定。
旁邊十二娘也偷偷掉了幾點眼淚,畢竟她的身世與向華相似。
但是當年明高禮亡故的時候,十二娘年紀還太小,又是一向被舒氏呵護著長大的,十二娘難過了一陣,也就將這事拋在腦后,陪著阿娘去隔壁薛老太太那里作客說話去了。
就只剩明遠自己面對向華。
這個半大孩子,正如程朗所說的,是初入職場的小白,從未做過伴當,事事都需要從頭學起。而明遠少不得要一點一點地教。
而向華的脾氣也確實倔強,犟起來就像是一頭蠻牛,你讓他向東他偏要向西,你讓他上天他偏要入地那種。
但這難不住明遠,他最是知道該怎么激發一個少年人的使命感責任感和職業自豪感。
向華這少年,脾氣倔強,從不服管,程朗向來對他頭疼不已。
但世上或許真有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向華脾氣雖倔,可一旦犟到了明遠面前,明遠什么重話都不說,只會將他晾上一會兒,再用平靜淡定的眼神望著向華。
這種時候向華多半已經沒什么脾氣,乖乖應是;若是差事上犯了錯,也會向明遠主動認錯,認真反省,并保證下次不會再犯。
用胡四的話來說,就是明遠“拿捏”住了向華,由不得這小子自由散漫。
而向華自己也說,明小郎君那眼神最是厲害,也不見他如何嚴厲,也從不聽他罵人,只是那眼神無聲掃來,向華就莫名感到心虛,覺得有必要去認個錯。
明遠:……沒有這么邪乎吧?
一個月過去,向華說話待人已經像模像樣,連胡四都夸,這孩子已經是個稱職的伴當了,除了飯量特別大之外,再沒有缺點。
這時已是九月末,壞消息傳來,明遠真的得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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